随浪前行 我注意到身边那位大胡子正在收拾东西,看来是要驻马了。昨天这位大侠上车 来就惊得我臬呆呆愣磕磕,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没下去,还以为是神农架野人国的先 遣部队下山了呢。大侠半尺多长的灰色胡须打着绺,只能看到半张脸,蓬头垢面, 双眼通红,披着件根本分不出色来的破大衣,硬邦邦的,撞在座位上蓬蓬作响,不 知是买来就没洗过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近来街面正在流传东北虎入关,打家劫舍, 气魄非凡。这位大爷要是来个立马横刀、虎啸车厢?!老天爷!我简直不敢再想下 去了。 此君一步三摇的来到我身边,他把包袱卸下来,放在座位上,人却站着不动。 我像被人揪着脖领子似的不敢正眼瞧他,甚至想赶紧掏点钱,让大爷另安金身了。 人生是条无舵的帆船,随浪前行,顺风而动,根本不知道下一个口岸迎接你的 是人是鬼还是狗。正如这窗外,转瞬就成了黑夜。今天,火车上这帮家伙活得有滋 有味,吃喝不愁,可谁能担保明天是否就会有几个倒霉蛋一命呜呼,驾鹤西游呢? 而人死后,最多有几个至爱亲朋烧一摞废纸,真真假假号上几声,除此还能剩下什 么?达官显贵,至圣至贤者皆不过如此。其实又何止明天,没准现在火车就出轨, 大家一块儿玩儿完,倒也痛快得很,中国人太多,出几档事儿,多少也算个贡献。 小时候在农村疯玩傻跑的那阵子,我就躺在田垄上想起过死亡的话题。村里死 个人像过节一样热闹,于是我也设计过死亡的过程。为别人设计,为自己设计,甚 至为当时家里的那只大花猫也设计过几套。后来逐渐意识到时间死亡的过程也是发 人深思的过程,最终我发现意外事故才是真正的善终。死者不用在衰老的过程中苦 恼,在疾病的痛苦里挣扎,而且痛快淋漓的死亡还能为亲朋家人们留一些茶余饭后 的消遣。 车厢里的荒唐景象和看守所的感觉的确差不多。很久了,我发现自己出狱后, 碰上点屁事儿就容易胡思乱想。听说看书能使人长进,可看了三年书,却觉得自己 都快成娘们儿了。 “哥们儿,能不能帮忙挤挤?”有位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从车厢的另一端冲过来。 “出来几千里都不容易!”我突然想起队长的话,于是极不情愿往里挪挪,小伙子 半张屁股勉强坐下来,双人座终于挤下了三个人。我不禁扭脸打量他,这家伙头顶 热气腾腾,额头突兀而明亮。他非常年轻,肩膀结实,宽阔得似乎能驮起青天,美 国人形容年轻人为健壮的雄鹿,挺贴切!那厚厚的,油光红亮的嘴唇好像总在说: “行,我肯定行。” “谢谢啊!”看到我瞧他,雄鹿很有礼貌地笑笑。 “没事儿。”我收回腿,使劲颤了颤。雄鹿很神气,可惜,我最好的日子是在 监狱里过的。 “看您够累的?上车多长时间了?”雄鹿抻抻胳膊,没一点生疏感。 “昨天。操!腰都直不起来了。” “在车上窝了两天多,抬头纹都快开了。真他妈没劲!”我舌尖舔舔后槽牙, 酸水立刻流满全口。每一根筋都收缩了。卧铺,躺一会儿,要么干脆跑几圈——一 时间无数的念头蹿出来,脑袋嗡嗡响。 “哈哈——是吗?太邪乎了。”雄鹿说的是标准普通话,根本分不出他是哪儿 的人。而我却分明听见另一个声音。“你不行吧。”是的,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虽 然话并不是从雄鹿嘴里说出来的,但咱阅人已久,年轻人本来又隐藏不住什么东西。 他们要想隐藏什么,还不如说出来好。我也是刚从这岁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