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比例(1) 前年我的一个本家奶奶死了,老太太都八十多了,倒也算是喜丧。可出殡的时 候,我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就是老太太的孙子,由于伤心过度,又喝了几口酒,结 果得了急性胰腺炎,当场就死了。老人家们把这种事叫重丧,可谁能信呢。结果我 们是头天在火葬场烧的本家奶奶,第二天我们又跑到火葬场烧哥哥去了。火葬场工 作人员见我们又来了,以为我们伤心过度,糊涂了,在门口劝我们回家。我们只得 告诉他,再烧一个。人家更实在,立刻认准了我们是开殡葬公司的,专门吃死人饭。 既然我们家能出这么巧的事,碰上中年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想中年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里就按捺不住的庆幸,幸亏我没要孩子。万 一要是养到七、八岁被车撞死,那得伤心呢?伤心欲绝!既然没有孩子,老婆的行 动自然要快捷些,所以老婆被车撞死的可能性也减小了。如此说来,不要孩子至少 是救了老婆和孩子的两条命。 我和老婆是八年前认识的,是很传统的方式,经人介绍。但我这人天生是个直 性子,一见面就愣磕磕地问:“你喜欢孩子吗?”老婆傻傻地摇头,我接着问: “我也不喜欢,万一咱俩结婚就不要啦。”老婆简直被我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这 么二百五的。 但我这人说话算数,老婆也是吐个唾沫是个钉的人。结婚以来我们不仅没有违 背誓言,信念反而更坚定了。 小城市的街道大多是窄、黑、脏、乱,北京则把这些问题都夸大了几倍,街道 是宽、亮、脏、乱,看着颇有些情趣。中国城市之所以脏,最大的原因就是饭馆太 多了,满大街都是“福、寿、兴、旺、堂”的招牌,仔细想来与多子多孙都有些关 系。 我在路上买了半斤包子,边走边吃,没到家就吃光了。 我家就在二环路边的一个小区里,楼群里的环境还凑合,但隔着条马路就是密 密麻麻的平房区,小胡同盘根错节,街面上则是肥水横流,野孩子光着屁股满世界 跑。他们都是随父母进城的农民孩子,看着就让人担心。不担心别的,担心的是这 些孩子的前途,不知道父母生他们时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让他们这样疯跑一辈子? 走到楼群门口,我看见四弟方智傻乎乎站在自行车存放处,数自行车呢。我十分惊 奇,四弟很少来看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硬是从脚下钻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我们哥四个是谁看谁都不顺眼。我认为四弟是个酒腻子,连老婆 都喝跑了的人,能有什么出息?我认为我大哥是天生的窝囊废,自己下岗了,老婆 也下岗了,指望着闺女养活。我认为我二哥也不怎么样,不过是法院的司机,却以 为自己是中国第一大法官,走路都横着,连口气都比别人重。当然在他们眼里,我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拿我四弟说吧,他认为我和老婆结婚纯粹是小孩过家家,四 六不懂,香臭不分,原因就是我们俩不要孩子。所以我们兄弟平时很少见面,这回 在自己家门口四弟,我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了吗?”我把四弟让进家门。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在十二点上,估计他是没 吃呢。 “你们家有饭吗?”四弟对我的关切很不信任。 我“哼”了一声,牛烘烘地给楼下饭馆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四菜一汤外加 一瓶白酒就端上来了。 四弟显然没想到我有这手,吃惊又有点儿羡慕地指责道:“你是我哥,按说我 不应该说你,可你这人就是不知道省钱过日子,将来可怎么办?” “我又不要孩子,将来的事我才不想呢。”我知道他保证要把话拐到孩子身上 去,早早的就把材料准备好了。“你怎么没上班啊?” 四弟根本没听见我的后一句话,他愣愣地说:“其实你应该要个孩子,你是咱 哥几个里最有出息的。” 我给他倒上酒,心里美滋滋的。很多年来,我是头一次在自己兄弟嘴里听到这 样的话,我一直以为他们集体恨我呢。说来惭愧,我出版了很多书,可除了老婆, 我的兄弟父母之中就没人看过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我坐在家里 就能挣钱,他们心里不平衡,得了红眼病啦?当然有些念头是不能深究的,一闪也 就过去了,什么事都认真,活着就没意思了。虽然我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谁也 没规定有出息的人就应该要孩子。” 四弟举起酒杯,仔细端详了几眼,然后又放下了。“这两年我也碰上了几个不 要孩子的,这些人都混得不错,文化都挺深的。我就琢磨呀,现在是文化素质高的 人是不想要孩子,可那帮又穷又笨的农民都黑了心的想要,一生一大串。我想啊, 照这个生育比例生下去,咱们民族的素质和智商就会越来越低,再过几十年中华民 族不得都成了低能儿啊?” “农民的儿子上大学的有的是。”我心里更舒坦了,四弟终于承认了,不要孩 子是高素质阶层的共识。头两年,在他嘴里,我们两口子简直就是无聊夫妻的典范。 他曾经用我们俩的事例教育孩子,说什么以后千万不能跟你三大爷似的,要过正常 人的生活。 “不一样,农民的孩子顶多是刻苦学习,创造力不行。”四弟道。 我大喜,很少没听见这么经典的夸奖了,于是举起酒杯道:“四弟,为了三哥 的创造力持久,喝一杯。” 四弟好象在自言自语,连眼神都没动,嘴唇机械地蠕动着:“你们应该养个孩 子,好好教育他,将来咱们家还能出个作家,没准还是大作家呢。” 我苦笑一声,心道:满大街都是作家了,我怎么办呢。忽然我觉得四弟的表情 有些反常,脸色也很苍白。他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不可能是特地来劝我要孩子吧? 想到这儿,我郑重地问:“四弟,家里有事啊?” 四弟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镇静:“我就是一小职员,我还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找你聊聊,你不是明白吗?” “我明白什么呀?” 四弟有点不耐烦;“你活得肯定比我们明白。我们办个事顶多对付一两个人, 象我吧,把我们领导应付过去就行了。你不一样啊,你要对付成千上万的读者,所 以你应该比他们都高明,要不能骗得了那么多人吗?” “嘿!”这回我可是真不高兴了,他怎么能把写书和行骗等同起来呢?“照你 这话我要是当个骗子,肯定更成功。”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意思。”四弟终于喝了口酒,脸色柔和了一些。“这几 天我心里烦,想起咱们哥几个来就更烦了。” “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全他妈是我自己折腾的。我跟你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 也不值得心疼。”四弟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又喝了。“就拿咱哥几个来说吧,都 哭着喊着要孩子,要了孩子有什么用?孩子不是摆设,那是人,得教育,自己都没 活明白,能教育得了别人吗?我不是说你,你没孩子。” 我脑瓜一转,似乎明白了。看样子四弟是和我那俩哥哥闹矛盾了,跑我这儿找 平衡来了。有时我也挺惭愧的,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平时 走动却很少,好象也不怎么交心。我甚至觉得,亲兄弟有时还不如徐大光这样的朋 友呢。今天四弟瞧得起我,我就为主持一下公道吧。于是我慨然道:“说吧,大哥 还是二哥的事,我找他们去。” 四弟一愣:“你找他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