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6) 再次走出小区的大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天上的亮点熄灭了,星星灭了,街 上的人也散了。 古人说侍死如侍生,所以上古时期凡是家境殷实的死者,大多拥有不少殉葬品, 年年祭祀也要杀猪宰羊,好不热闹。后来人们发现了货币的好处,便认为这玩意儿 在阴间也是好东西,所以殉葬品中便多了不少金银,祭祀事同样少不了。但人间的 货币、猪羊终归是稀罕的,于是不知哪位天才想出了烧纸钱的主意。纸钱这东西即 常见又花不了几个真钱,想送多少就送多少,想在阴间买什么估计它就能买什么。 而且这东西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任何阶层都不会吝惜。于是传统的殉葬制度逐渐瓦 解了,死人的贫富差距无形中被缩小了。可笑的人,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一贫如洗, 死后却能享受很多人的孝敬。不少大富大贵的家伙,坟墓修得异常雄壮,可人一咽 气就被大家彻底遗忘了,一张纸钱也没落下。所有中国人都应该感念发明纸钱的那 位先贤,所有中国人都应该给这位大爷立个牌位。 我拎着纸钱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将塑料袋扔在地上。据说这是烧纸的场所,取 通达四方之意。我先是找了根棍子,画了个圈儿,然后把塑料袋打开。好家伙,十 块钱的纸钱真不少,大约有几百张,金元宝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我将纸钱抖落散了, 元宝放在纸钱上面,然后拿出打火机。 此时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胡须的家伙走过来,蹲在面前。我断定这小子是个乞 丐,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这家伙是找火取暖呢。 我头都没抬,用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纸,然后将纸钱和元宝一层层覆盖上去, 一边以木棍扒拉着火堆一边念叨:“爸爸,我给你烧纸了。” 这时我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爸爸,我给您烧纸了。” 我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乞丐守在火堆旁,低着头跟我一起念叨呢。我记起在 哪本书里看到过,南方有帮人是哭丧专业户,他们帮人家祭奠老人的,目的是挣几 个小钱。看来这家伙跑到我这儿来认爸爸来,无非是想挣点儿钱。我决定不与他计 较,低头接着道:“爸爸,天冷了,您买点衣裳穿。过几天我再给你送点钱,添置 点别的。最近家里咱事太多了,您就保佑保佑您儿子吧,再折腾下去我就受不了了。” 乞丐一字不落地说:“爸爸,天冷了,您买点衣裳穿,过几天我再给你送点钱, 添置点别的。最近家里咱事太多了,您就保佑保佑您儿子吧,再折腾下去我就受不 了了。” 这是给我爸爸烧纸呢,要是给别人烧纸碰上这事,我就得笑出声来。这家伙口 口声声地叫爸爸,叫得比我都亲。 纸钱噼里啪啦地燃着,不一会儿火焰就烧起半尺多高,灰烬随风而起,飘飘忽 忽地上天。估计我爸爸是收到钱了,但愿他能保佑我吧。几分钟后,火堆逐渐缩小 了。我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张钞票,顺手塞了过去。乞丐惊讶地说:“五毛!”我 翻眼一看,果然是五毛,是少点了,人家好歹也叫了几声爸爸呢。于是我从另一个 口袋里摸出一张,又递了过去,乞丐嘟囔着:”还是五毛?”我摇着头,人家虽然 是乞丐,但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叫几声爸爸也怪不容易的,于是干脆从裤子兜里拽 出十块钱:“都给你吧。” 乞丐认真地说:“为什么?” 这次轮到我不满了,嫌钱少就说话,什么叫“为什么”呀?我换了一副凶恶的 嘴脸,想把乞丐的气焰压下去。一抬头,终于和他面对面了,可仅仅看了几眼,我 竟觉得这叫花子有点眼熟。 这时他捧着十一块钱,好奇地盯着我:“为什么呀?” 我认出来了,这位正是一个星期前,我在大街上抓住的中年“歹徒”,这小子 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中年人知道我想起他来了,难堪地说:“刚才我就认出你来了。” 我的脚指头不自觉地抓住地面,随时准备跳起来。现在我与中年人之间紧紧隔 着一道纸钱的灰烬,万一他要是一刀刺来,除非是我爸爸看在纸钱的面上显灵,否 则我是难逃厄运的。我强做镇静地说:“你出来啦?” 中年人点头道:“今天下午才出来,我已经在街上转了半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一带?”我心道,就是真死了,也得做个明白鬼。 中年人奇怪地说:“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正瞎转悠呢。我看见有人烧纸,就琢 磨着应该给我爸爸也烧点纸,让他照顾照顾我媳妇和我闺女。” 我长出口气,老实地说:“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报仇呢。” 中年人伸手在灰烬划拉了几下,口气异常平静:“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横竖都 是个死,瞎折腾什么呀?只要我一死,我们这一家子就算团聚了。” “你也就四十来岁吧?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有点儿 担心。 “我就是想开了。我是公司经理,我手底下管着一百多口子人,动不动我就开 除几个,估计我是坏事干多了,老天爷报应我呢。上半年,我听说有个职员得了乙 肝,我想都没想就把他开除了。后来他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上个月我听说那人已 经肝腹水了。”中年人的平静令人感到一丝恐惧,似乎他说的事与这个世界毫无关 系。 “完啦?”我问。 “谁都知道,肝病一到腹水的份上就没救了。听说那个职员在我的公司干过五 年,可我就是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照这么想的话,应该是个老实人。你说说,他为 什么腹水?” “肝病一般都是窝囊死的。”我小声道。 “你这人挺聪明,怪不得能当作家呢。我告诉你吧,就是因为我把他开除了, 他是怎么想怎么窝囊,没几个月就腹水了,所以被撞死的人应该是我。”中年人使 劲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老天爷最坏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 恶心人,他报复你的办法绝对是你想不到的。哎!所以我媳妇和我闺女死了,你说 我恶心不恶心?” 我觉得这家伙弄不好也精神分裂了,马上道:“谁也不该死,不过是巧合。” “那怎么不巧合到别人身上去呀?我知道我老婆那人,她不喜欢开车,而且平 时最遵守交通规则了,晚上十二点碰上红灯都老老实实地站着,可她那天居然就闯 了红灯了。你说说,这是巧合吗?这是天意!”中年人终于站了起来。“我被他们 拘留了七天,我想了整整七天,终于想明白了。这事跟人家司机没关系,全是我自 己作的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作孽,由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就是自作孽, 唉?不对呀,应该我不可活,为什么让我媳妇和我闺女死啊?”中年人愣愣地站在 原地,满脸困惑。 “你不是说老天爷报复人的办法是人想不到的吗?”我无意中竟接受了中年人 的理论。 “那他也应该讲道理呀。等我死了再说,我死了我就跟老天爷算帐,没他这么 干的。” “行啦,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家吧。”我伸手要拉他。 中年人挥手道:“我们家没人了,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