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等了三天。下午,小杜告诉胜子,娄厂长回来了,刚进办公室。胜子琢磨 厂长外出了几天,刚一上班事肯定不少,找他的人也肯定不少,就想等个把钟头 再去。这时候去,厂长可能也没工夫,说不定还惹烦了他。如今当官的脾气都不 大好。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去了半个小时。胜子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让财神奶 奶去找厂长比较合适。一级汇报一级嘛,自己去找厂长,不是越级了? 财神奶奶罗科长扭着地瓜炉子体型拿着几张单据去了,胜子就坐在她办公室 里等。财务科桌上摆着一摞一摞厚厚的账本,墙角里有一只绿色的保险柜。小媳 妇出纳员韦琴琴左手翻着一叠子单据,右手打着算盘。外号黑牡丹的会计姑娘在 埋头记账。 胜子搓搓粗糙的双手,手上裂了几道口子,左手背上前天安装一个水管弯头 被碰破了块皮,沾了水发了炎,还有点儿红肿。他又看看小媳妇韦琴琴的手,玉 白粉嫩,如面包一般,随着拨算盘,红指甲如弹琵琶似的跳跃蹦达。又闻闻屋子 里,弥散着一股子香水脂粉味儿。 黑牡丹眉眼俊俏,只是皮肤黑了些,故得此名。黑姑娘倒也没搽什么增白粉 蜜之类,只涂了口红。屋子里的香气肯定是她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蓦地又想 起了梅,妻子梅。梅极少涂脂抹粉,她的发香和身体上散发出的香气,是一种淡 淡的如腊梅一般的清香幽香。 真是一个女人一个味儿……如果自己当年上业大函大也学财务,不也坐上机 关了么? 不用冒着酷暑严寒去安装维修管道,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喝着酽 酽的香茶,与美妇美女聊天儿。哟,窗台上的旱莲花开了,翠绿的叶片上一片桔 黄,来了好几趟,竟没注意。 韦琴琴和黑牡丹是小杜经常谈论的话题。他说韦琴琴结婚两年也不要孩子, 但比当姑娘时饱满多了。又说不生孩子的少妇比少女更受看,更吸引男人的回头 率。又说韦琴琴走路的姿态特别优雅,特别是从后边看,更优雅。而黑牡丹,最 好看的是那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胜子却根本没注意这些。此时他想起一个喜剧演员唱的几句歌,“啊木得儿 ( 牡丹) ,百花园里最美的人儿……”禁不住噗哧一笑。 韦琴琴边打算盘边问:“胜子师傅笑么? ” 胜子却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开玩笑,忙掩饰道:“我琢磨你这保险柜没钥匙 咋弄开。” 韦琴琴伸出双手,把脸颊旁的菊花状乌发往后拢拢,笑道:“那可行了! 你 要闹会了这开万种锁的本事,就不用在这个小破厂当地老鼠钻下水道修管子了! 开个保险柜,怎么的不给个百儿八十的? 要开个奔驰、林肯呢? ” 黑牡丹抬头看看他,也笑了起来。 胜子跟他们聊着,觉得挺有意思。又翻桌上的一摞报纸,这时门一响,财神 奶奶回来了。她把那几张薄薄的条子往胜子面前一放,“不好办哪! 厂长不签字。” “嗯? ”胜子抬起头,盯着财神奶奶那黄黄的胖脸,“厂长没空? ” “不是。厂长说,这笔钱发不发,还得研究研究。” “研究研究? 这承包合同上签得明明白白,满一年就兑现,现在都过了半个 月了。我给厂里还贡献了四万八哩! ” 财神奶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厂长不签字,这钱可是不敢给你呀! 老弟 ! ”她像拍孩子一样拍了一下胜子的肩膀。 “他没说为么理由不给签? ” “没有。” “他还在办公室吗? ” “刚才我来的工夫,还在。” 室内的空气已有点儿紧张了,只听见算盘珠儿叭啦叭啦的脆响。小媳妇韦琴 琴端起红色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冲胜子点了几下头,又低垂下眼皮儿,摇了摇头, 似乎在告诉他:事情不那么简单啊。 胜子摸起桌角上的几张条子,本想说:“我找这小子去”,话到嘴边却变成 了:“我找他去! ” 上了办公楼,直奔厂长办公室,轻轻敲了几下门,无人来开。又加重敲了几 下,还是无人来开。这时,厂部办公室出来个小伙子,说:“胜师傅你找厂长? 他刚出去了。” 胜子说:“咦,走这么快? 上哪儿了? ” 小伙子说:“和崔主任一块儿上了玉皇宾馆。香港那边来了俩客户。” 胜子道了一声谢,心里却颇是踌躇。 傍晚,就着一盘蒜末拌海带丝、一盘酱花生米、一只咸鸭蛋,喝着一瓶闷酒, 胜子又想起了自己的五个徒弟。五个徒弟的家庭情况、住址,性格脾气,他都了 解得一清二楚。他们的家,他也都去过多次。尽管除了小贞,四个男徒弟为着工 作都挨过他的训,甚至是大发雷霆,可过后,照样跟他很亲。大牛进厂跟着他干 了十几年,虽人憨点儿,但非常正直,干活也舍得拼命出大力。他特别有福气的 是找了个百依百顺无限忠于他的媳妇,不只洗衣做饭不用他管,对他照顾得无微 不至,连女儿牛妞,也养得又白又胖,教育得又有礼貌又会背二十多首唐诗。 小贞进厂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也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眼看着就长成个挺 饱满的大姑娘了。她平时说话不多,可心挺善良,也挺细致,这几年比较发愁的 是她的对象问题一直没解决。她妈都上门找胜子,让他这当师傅当叔叔的多操操 心。可胜子却觉得这事儿自己不太好说,也不知她想找个什么样的。 小杜人挺精,干活有时偷点儿懒,但关键时刻能冲上去。而且,他见多识广, 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有独到的见解,是自己的一个挺好的小参谋。 唐小雅的家庭比较特殊,母亲死得早,当钳工的父亲又给他找了个继母,带 来个前窝的女孩。小雅跟继母关系不大好。性格比较内向,还有点儿孤僻,喜欢 一个人独处。打进了厂就不在家住了,而是住到了一个男同学家里。这小伙,个 不高,脸也不英俊,但嗓子却出奇的好。特别是蒙古族民歌,比如《赞歌》、《 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得很有味道。职工们都叫他“小胡松华”,他也非 常崇拜胡松华,说过两年一定前去拜望这位没见过面的前辈老师。有一次,胜子 拿来一份“文革”中部队文工团创作的舞蹈《草原女民兵》的歌谱,唐小雅如获 至宝,立刻就哼了起来:“站在草原上把北京遥望,心中升起不落的太阳……” 小贞说:“小雅该去考考中央音乐学院哪! 要不,上天都艺术学院也行。” 唐小雅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贞姐,不是我不想去,做梦都想去哩! 可上一 年,就得一两万的学费、生活费,四年上下来,不得六七万? 我上哪儿弄去? ” 业余时间,他一是自己练声,二是找老师请教,三是上着一个什么音乐学院的函 授。 最小的一个隋小兵,是个独生子,当工人的父母还都上着班。他是最没负担、 最自由自在的一个。因从小太受娇惯,上学时贪玩,只上了个三类高中,勉强毕 了业,考大学门儿也没有。父亲托了“三配厂”甄工的关系,让儿子来当了合同 制工人。刚来时,也是怕苦怕累嫌脏。胜子让小贞带着他,言传身教,只半年的 工夫,就摔打出来了。小兵也下决心好好学习技术,尽快自立,尽快能够成为一 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小兵没姐姐,就拿小贞当姐姐。小兵的妈妈还给小贞买过几 次西装和裙子。这小伙,长得挺白净,眉眼挺秀气,还谈上了个小女朋友。小杜 说那女孩才十七。 师徒们之间的称呼比较乱套。大牛、小贞、小杜叫他大哥,小雅、小兵叫他 师傅、赵叔、胜叔。小雅、小兵又叫小贞贞姐,叫大牛牛哥。职工们把这叫工友 辈。 唔,为了这五个小工友三万二的承包费,也得找娄秃子要! 三天后的下午,三点五十分,胜子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前,敲门,无人来开。 又问旁边办公室的几个人,都说厂长没来。又去问一个副厂长,副厂长耸耸肩, 说:“我也好几天没见他了,有十多个事要请示哩! 就是找不着。” 他妈的,一个当厂长的,整天不在厂里,这是咋回事儿? 他往管工班走,徒 弟小杜迎面走来,说:“师傅,姓娄的中午喝酒去了,说是请银行的。大概是商 量上合资项目申请贷款的事。” 胜子“唔”了一声。 小杜又说:“哎,师傅,崔主任找着你了吗? ” 胜子说:“没有。没见着他。” 小杜说:“刚才他上班里来找过你,刚走,你俩大概是走两岔去了。” 胜子问:“他没说找我干么? ” 小杜说:“没说。”又发牢骚道,“这些人,整天就知道喝喝喝! 师傅你没 听过这样一段顺口溜吗? 喝酒半斤,坐车不晕。喝了酒有稿念稿,没有稿还能胡 诌! ” 胜子返回厂部办公室,主任老崔一见他就说:“嗨,让我白跑一趟! ” 胜子说:“你白跑一趟? 我白跑多少趟了? ” 老崔说:“胜子,来来坐下,我跟你说正经的。厂长让我跟你说一下,这承 包费,厂里决定不发了。” “什么? ”胜子眉毛一扬,眼一瞪,“腾”地站了起来。 “胜子,你别上火,你要是激动,咱就不谈了。我根本也不愿跟你谈,厂长 交代了,我是奉命。” “好好! ”胜子鼻孔里喷出一股怒气,“你谈吧,我不激动。” 老崔一双公事公办的眼盯着胜子紧绷绷的黑脸,说:“厂长说,厂里准备上 新项目,正缺资金。再说,那三万块钱只是一张协议,没有公证处公证,不算数 的! ” 胜子“嗷”地叫了一声:“那他娄传兴当初说的话等于放屁? 放个屁还有点 儿臭味哩! 他放这屁,连点臭味儿也没有! ” 老崔不高兴了:“看看看看! 说好了的不激动,你怎么又激动? 你再这个样, 我就不跟你谈了。” 胜子拧着脖子,颈子上的静脉血管像老豆角一般一根根蹦了起来。“好好, 你再说! 说! 我……我不激动! ”他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在左手背 上一磕,磕出几支,自己先叼上一支,又把烟盒伸向老崔,老崔摆摆手。 胜子又去裤兜里摸打火机,没摸着。老崔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叭”地打着, 给他点上烟。 老崔说:“兄弟,我看这事儿你就算了! 何苦为这几万块钱闹得都不愉快呢 ! 厂长才四十五六岁,还得在这厂干几年。你也不过三十七八,是厂里的老人儿, 得靠这个厂生存。你跟厂长闹顶了,有么好处? 说句到家的话,好多人想巴结厂 长还巴结不上哩! 你还想跟他打一仗? ” 胜子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用手里的烟指着老崔:“崔老兄我告诉你,我宁可 不在第三配件厂干了,这钱也非要不可! 你知道我的脾气不? 我不为别的,这钱 我也分不到几个子儿,宁可要来全分给弟兄们,我一分钱不要,也得跟厂里要! 我不能让姓娄的那小子当猴儿耍! 这个娄传兴,真他妈的赖皮! ” 说罢,不等老崔说完,他把大半截香烟往地下使劲一扔,用鞋尖一下子碾得 粉碎,转身往外走去,把门猛地一摔。急得老崔追出门来,在后边一连声地直叫 :“哎哎! 胜子! 哎! ” 胜子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老崔,你告诉娄传兴那小子,我非让他倒 霉不可! ” 老崔追上去,想拦住胜子,可胜子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胜子母亲住的两间小东屋,原先住了四口人。爸爸、妈妈、胜子、妹妹鸽子。 后来爸爸去世,妈和鸽子住里间,胜子住外间。春秋还倒好过些,冬天生个蜂窝 煤炉子也过得去。惟有夏天难过。天都市的夏季干热干热的,历来有“火炉”之 称。小东屋太阳晒的时间又长,到了晚上闷热得像个蒸笼,风扇吹一夜全是热风。 有一次,老厂长让胜子和大牛去给他的上司市第四工业局一个副局长家修水管子, 那副局长家装着“一拖二”的大空调,室内外温差大,两人穿着背心和大裤衩子 干了一天活竟冻感冒了。大牛悄悄对胜子说:“哥呀,将来咱有了钱,也得上这 玩艺儿。”又指着室内的高档家具,说:“这些固定资产光靠工资绝对置不上。” 那年,胜子二十八岁,梅二十五岁,依了妈的意见先登了记。等配件厂的房 子是没指望的。等化工四厂的房子也很渺茫,厂子虽大,但即使有了房也要先分 给中老年职工和双职工。像梅又是青年又是女职工又是单职工,要等,还不知等 到猴年马月呢。胜子这才想到,上中学时读的杜甫的那首诗“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多么的有道理。这么大的一个城市,竟没有小夫妻住 的一个鸟窝。他真留恋下乡的工夫,如果在农村,自己动手盖两间土屋,也是个 挺不错的新房哩。他把这想法告诉了梅,梅淡淡地一笑,说:“别急,再等等吧。” 但是妈希望儿子早结婚。打丈夫走了之后,妈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儿子和女儿 身上。儿子、女儿成了家,妈也就没有大的心事了。那时结婚不兴大操大办,不 兴车接车送宴请宾朋。梅也不嫌胜子家贫寒。胜子叫了大牛、小贞等几个徒弟来, 收拾了一下小里间,粉刷了墙壁,用彩纸糊了顶棚。又去买来一只大立橱、一张 写字台、两把椅子,买了一张铁架子床,铺了粉红色的新床单,摆了两床新绸被。 一个星期天,胜子换了一身新衣骑自行车到梅家把换了一身新衣也骑自行车的梅 接了过来。梅的自行车钥匙上,挂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小猪。晚上,一家四口围 着小方桌吃了一顿有八个菜一个汤的饭,喝了一瓶红葡萄酒,胜子喝了三两白酒。 两人就算正式结了婚。 院中大槐树上的千万朵槐花开了,散发出浓浓的香气。新婚之夜,胜子和梅 相互拥抱着、吻着,相互抚摸着,却不敢采取什么行动。因妈妈和妹妹睡在外屋, 小里间有一点儿什么动静,外边都听得见。这时,胜子觉得胸口有个硬东西咯了 自己一下,低头一看,却是梅把那只不锈钢小猪用根红丝绳挂在了脖子上。他又 感动又内疚,悄声说:“你看,跟了我这个穷工人,连条金项链也给你买不起! ” 梅紧紧地抱着他,吻着他,柔声说:“我只要你,别的什么都不要。你是我生命 中最重要的! ”直到深夜,却听得屋外刮起了大风,接着是铝锅脸盆被从台子上 刮到地下的叮当声,以及风掠过大槐树的声响。再接着是闪电在窗帘上闪耀和轰 轰隆隆的雷声、雨声。不一会儿,屋顶上哗哗啦啦地流下水来了。胜子心中一喜, 下了床,扯过盖大立橱的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又铺上被子,将梅抱下来放在被子 上。任两人怎么折腾,也没关系了。胜子急促的喘息和梅的低声呻吟,全被风声、 雷声、雨声淹没了。两人似乎从一认识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而这一刻一旦到 来,却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第二天窗口微明时,梅起身要去穿衣,胜子又扑倒 了她。他抚摸着梅肋骨根根可数的白皙消瘦的身子,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你当 初真该去当芭蕾舞演员的。今儿个倒是咱俩跳起双人舞来了。”打那儿,每当胜 子要求做那件事时,都问:“跳个舞吧? ” 两个人在小里间住了一年多,妹妹鸽子结婚走了,妹夫周小龙那边分了一间 半宿舍。接着化工四厂调宿舍,老厂长重视知识分子,包括自学成才的。恰好梅 在两个月之前拿到了东方大学化学专科函授文凭,意外地分到了一室一厅的旧房。 胜子和梅欣喜不已。开始梅提出让妈去住那间楼房,妈说俺才不去哩! 那边一个 人也不认得,太闷得慌。胜子和梅就搬去了。 房间太小,放不下多少东西,再说也没啥东西。就先买了一张床。胜子坚持 要买张像样的床,说人这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梅却不在乎床 或组合橱之类,她最需要的是一个书架,胜子满足了她的要求。 有了自己的小窝不必像住在母亲家里那么提心吊胆。胜子和梅当夜就在小屋 里跳了半夜的“双人舞”,大汗淋漓,痛快酣畅。胜子睡了一觉醒来,一摸身边 没了梅那光滑柔软的身子,睁眼一看,梅遮了灯光,正趴在写字台上读书。 有了个小窝,梅也有了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母亲就暗示胜子该要个娃娃了, 说:“你妹也走了,我退了休,在家也没啥事儿,能给你们看孩子。孩子长到三 四岁再送托儿所。你妹妹有婆婆看孩子,用不着我。” 可是梅不愿要孩子。直到婚后第三年,胜子动了点小心眼儿,一次同房时梅 问采取措施了吧? 他说用了,可实际上没用。如此这般又结合了几次。过了一个 多月,梅悄悄告诉他,“那个”过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来,而以前是挺正常的。胜 子就装聋作哑,说可能是工作累的原因,再等等。又过了一个多月,梅像蛤蟆一 样哇哇大吐,才猛然觉得不大对劲儿,问胜子是不是真采取了措施。胜子这才嬉 皮笑脸地坦白交代又连连作揖赔不是。梅气得嘴唇发白,抡起小拳,朝他的脊梁 砸了十几拳,当时就要去做人流。胜子好说歹说,做了好几天思想工作,梅才勉 强同意要这个孩子。 开始,梅也挺喜欢这个白白嫩嫩的儿子。但这时,梅正上着东方大学化学系 的本科函授。白天上班不能学习,只有晚上和星期天读书,复习功课,背英语单 词。产假结束后,孩子由婆母照料,婆母一直帮着料理到晚上九点多,才坐公共 汽车回家去。但打孩子一岁多开始认人了,偏偏晚上不找奶奶也不找爸爸,专找 妈妈。直到两岁了晚上还离不开梅,把梅晚上的时间都占了。孩子白天睡足了, 晚上不睡,躺在床上扳着脚丫,冲妈妈笑。梅训他,他就哇哇大哭,胜子还抱不 了去,强抱出门去,就哭得声嘶力竭,昏天黑地,气得胜子直想打他,又不舍得。 为此,梅子很烦,后悔不该结婚,更不该要孩子,时常埋怨胜子让她怀上了。 胜子厂里经常有事,邻居和工友们家的水管子下水道坏了,也常找他去给维 修。这样一来,胜子晚上就常不在家,梅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课本读书。 为此小两口常发生争吵,越吵越烈。胜子有一次看一本杂志上一个什么作家 写的:夫妻俩结婚前老闹矛盾老吵架的,结了婚反而不吵了,似乎那些架在结婚 前都吵完了。夫妻俩婚前不吵架的,结婚后反而战争不断,似乎是婚后要补上那 些架似的。 一天晚上,胜子下了班,一身酸汗精疲力尽地骑自行车回家。刚进楼梯口就 听儿子在哇哇大哭,忙加快了步子上楼开了门锁,只见儿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梅手里拿一本英语书坐在一旁气得脸色发青。胜子忙把贝贝抱起来又拍又哄,责 怪梅道:“你怎么不哄哄他,看嗓子都哭哑了! ”梅没吭声,仍气哼哼地瞅着墙 壁。胜子哄儿子可儿子却不找他,仍大哭大叫:“我要找妈! 我要找妈! 哇哇哇 哇! ”胜子忙把贝贝抱给梅。梅“啪”地一下子把书摔在地上,接过孩子,不由 分说,朝那小腚“啪、啪、啪”就是三巴掌。粉嫩的小腚上立时出了十几个手印 子。贝贝的哭声一下子哑了,好一阵子才倒上气来。胜子一把夺过孩子,顺手把 梅推了个趔趄:“你,你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还是不是你生的! ” 一向文静的梅这次眼睛瞪起来了:“你……你! 你敢打我! 他不让我看书, 连你也欺负我,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说着也呜呜地哭起来。 贝贝挨了打,仍不找胜子,仍哭着找妈。胜子也烦了:“你学习,我不反对。 可也不能一天到晚光学习呀! 有了孩子,还有个抚养的义务呢! ” 梅哭道:“我早就说先不要孩子,先不要孩子。你让我先上完这个函大本科 来。可你,你们男人,全都是虚伪! 庸俗! 市侩! ” 胜子拧起了眉头,道:“我想要个孩子,又不是恶意! 咱爸去世早,咱妈盼 着要个孙子,也好有个精神寄托。你咋不为老人想想? 我是个工人,比不上你这 大知识分子。我俗气,胸无大志,可我不是市侩,也不会虚伪。你要后悔我耽误 了你的事业,那你当初就别跟我! ” 梅哭得更厉害了:“我早就后悔了! 我早就后悔了! 咱们明天就去离婚! ” 胜子也火了:“离就离! ” “离! ” “离! ” 如此闹了十几场,两个人都心灰意冷。虽说吵了架之后两人第二天谁也没再 提离婚的事,但相恋时那种火焰般的热乎劲儿,却怎么也难以恢复了。梅觉得家 庭成了她事业的坟墓,胜子也直后悔不该找个知识型的女人。还不如找个文化不 高的一般工人哩! 瞧哥儿们那些媳妇,虽没有梅那么高雅,那么有文化、有风度、 有气质,可疼人爱人,绝对的不吵不闹。那天他到大牛家去,看人家两口子亲亲 热热地做饭,照看孩子过日子,心里就酸甜苦辣咸一块儿往上涌。 两个人越闹别扭,夫妻生活就过得越少。胜子才三十五六岁,身强力壮,特 别是到了晚上,守着个白白嫩嫩的娘子,就想跳“双人舞”。可梅迷上了英语和 化学,连连推辞。弄得胜子欲火难耐,又无可奈何。有时好不容易梅答应了,勉 强“跳完舞”,又去灯下读书。胜子一觉醒来,却见梅还伏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 禁不住仰天哀叹,要是自己挣上二三十万元,就让梅辞了职,专门在家读书,还 可以请教授当家教,再雇个小保姆伺候她。要么就送她去大学进修。可自己这个 穷工人,嗨! 人哪,活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有个星期天,一个当知青时的战友“二哥”老哈约他去给整修家里的厕所上 下水。胜子帮他干过几次活,第一次看“带色的”录像就是在他家里。而这天梅 准备考试,想让胜子看孩子她复习功课。胜子只好骑自行车去了老哈家,说不能 帮他干了。老哈已买了啤酒、烧鸡、香肠。他知胜子最爱吃炖黑鱼,还让“小蜜” 专门去买了一条活的,中午要好好招待。听胜子说家中有事,也没勉强他,脸上 也没流露出不满。可胜子骑车往回走时,胸口却像嵌了一块铁板,憋闷得喘不过 气来。回到家,孩子已让奶奶接走了。可胜子也不能再去老哈家了,说不干了再 回去,来回折腾个么! 天阴阴的。胜子的心也像这天一样阴沉沉的。他不知对伏案读书的梅说什么 好,就独自来到厨房里,坐在一只马扎子上,点上一支烟,对着窗外暗灰色的天 空,默默地吸着,一团团的青烟笼罩着他的脑袋,如一团团挥之不去的愁云。 没结婚的工夫,那么向往结婚。把夫妻生活想象得那么美妙、那么神圣,把 自己心中的女子看得那么姣好、那么可爱。结了婚之后,才发现两人性格是那么 格格不入,才觉得结婚是一种人生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又无法改变,只好听天由 命。 过了不少日子,胜子才悟出来了那么一点点儿。夫妻之间的事,本来就是一 笔糊涂账,永远也算不清。谁想把夫妻之间的事算个一清二楚,谁就是一个最蠢、 最笨的傻瓜。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喜怒哀乐、恩恩怨怨,像一团乱麻、一团 蚕丝,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你根本没有办法把它理得清清楚楚,好多夫妻就是 这么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夫妻就是恩爱夫妻,越是这样过日子的夫妻日 子过得越粘糊,过得越恩爱。越是想分个一清二楚的夫妻,日子偏偏过得不那么 安生。什么叫爱情? 世界上的夫妻中真正有爱情的能占多少? 那种生死相依、相 濡以沫、同舟共济、一辈子不红脸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又有多少? 许多人向往电 影上、电视里那种纯而又纯的爱情,可他们不知道,由那些朝秦暮楚、风流潇洒、 逢场作戏的演员演出来的爱情故事,本身就包含了多少浪漫风流的因素? 胜子一 个个数他所熟悉的恋人,数了一百对,想从中找出一对像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式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式的,结果越数越糊涂,越数越迷惘。胜 子实在搞不清,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兴许是梅在市化工四厂科研所受老九们影响的缘故,特别是所里有一位四十 多岁的女工程师容工,自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化工项目的研究,取得十多项科研 成果,获得省级、部级奖励,还几次到外地去参加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作报告,被 称之为“天都城的居里夫人”。梅对这位老大姐十分钦佩,常去向她请教。女工 程师人品极好,从不保守怠慢,毫无知识分子的架子。这使梅内心里不甘平庸的 热情之火呼呼地燃了起来。她很为自己病休了那两年多白白流逝了许多宝贵的时 光感到惋惜,又觉得啃了几十本中外名著,要当诗人,写了那么多日记和诗歌, 又没当成,反而走了不少的弯路。她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主攻目标,把重点转移到 化工科研上来,主动要求到“居里夫人”门下当徒弟,于是就开始了半工作半读 书的长达十年的马拉松。如果梅不成家不结婚,就那么一直啃下去拱下去,她的 学习也就不会遇到那么多的麻烦了。女人一结婚一生了孩子,问题就接踵而来, 喂奶洗尿布做饭收拾家,孩子小离不开妈。虽说胜子也分担了不少家务,可有许 多事却是他不能替代的。尽管这样,梅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生孩子的第三 天,尽管婆母和医生都告诉她不能读书,读书会使眼睛身体受损,可她还是按捺 不住学习的欲望,在产房里就读起外语来。 就在梅费了好大劲儿,读完了专科又考了本科,先转了干又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评上了助理工程师之后,乌黑的青丝里已有了些许白发。而就在这时,她的导 师“居里夫人”容工却因多年劳累患了心肌炎。本来,所长就对她百般刁难,而 周围的一些人对她也冷言冷语,在晋升高级工程师时串通起来就是不投她的票, 反而推荐了一个虽有本科文凭却整日东游西逛没有任何科研成果的副所长,她去 找了几次新来的年轻厂长,统统等于白说。气得她犯了病,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半 年多,病也总不见好转。“居里夫人”一住院,所里就取消了她的全部科研项目, 使她手下的梅和另外两名科研人员顿时失了业。紧接着,化工四厂受市场经济的 冲击,产品大量滞销。管理跟不上,无钱上新项目,一夜之间设备停了一大半, 两千多职工下了岗。科研所的几十名科技人员无事可做,只领二百元生活费,不 到半年的时间就调走了七八个。有的干脆办了停薪留职下了海。到了下半年,连 发一百元的生活费都困难了。梅的脸上常常罩着一层愁云,使她那本来就带着忧 郁的眼睛更添了一层忧郁。 两个人关系比较好的日子,胜子就劝她:“算咧算咧,当不成居里夫人,咱 就安心过咱的小日子。还当一个水管工夫人。何苦来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梅却上了拗劲儿:“十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太可惜了。人这一辈子,就这 么过去了? ” 梅仍去英语角跟老外们学英语。这天偶然与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细高个的 青年用英语聊起来,知道那青年乔治是美国人,东方大学化学专业的留学生。梅 心中不禁一动。 她终于向那个乔治讲了自己的情况,乔治对她很是同情,答应写信问一下他 在美国的老师能否帮梅去读书。过了二十多天,乔治交给她一封老师詹姆斯的回 信,信上说梅可以去读书,让梅寄一些自己的资料去。梅忙着手整理资料复印了 一套,交给了乔治。乔治倒是个诚实的青年,帮梅把材料寄了出去。过了一个多 月,詹姆斯寄回来一些表格,说梅的成绩不错,他可以在国外担保。但是,去美 国的经费必须由梅自己负担。 就为这事儿,胜子跟梅闹翻了。梅本来对这事儿没抱多大希望,想办个差不 多再告诉胜子,没想到进展得比较快也比较顺利。她鼓起勇气把这事儿告诉了胜 子。胜子立刻变了脸,怀疑梅跟那个乔治好上了,说:“你愿意跟他走就走。跟 我商量个么劲儿! ” 梅很是惊愕,说:“你误会了,我跟乔治绝对没什么别的事。乔治是个很正 派的青年,他只是帮我联系了一下。我绝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过去吵架归 吵架。” 胜子却仍固执己见:“这事儿我不管,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 梅也生了气:“我要走! 我不愿在这个家了! 我在这个家呆够了。我要出国 ! ” 胜子更火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管! 你就是上火星月球上去,我也不 管! ” 梅受了奚落,更加气愤,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又找了些书籍资料,拉开 门冲了出去。 梅走了三天,胜子没去找她。冷静下来时他想了想,也许自己错怪了梅,也 许梅跟那个小老外没什么别的事。因为梅的事业心压倒了一切,压倒了夫妻之情, 母子之情,包括她的父女之情、母女之情。她心里想的就是要干一番大事业。可 自己呢,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人。自己当知青的时候,就盼望当一个产业工人。当 了工人,就挺知足了。没有大学文凭,又不是干部。虽有一定的技术,可搞点小 改小革的项目又没有经费。一个平庸的丈夫和一个心比天高的妻子在一起,能够 恩恩爱爱、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吗? 胜子感到很委屈。我每天拼了命的干活,挣 奖金、工资填补这个家,连买粮、买菜、接送孩子全都包下来。你整天啥也不想 干,就一门心思地搞你的科研,我支持了你十年。反过来,你还要扔下孩子出国, 我图个啥? 又想,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好不容易成了个家, 有了儿子,可现在这个家却要破碎了。自己实在是对不起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 想着想着,鼻子就一阵阵的发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