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胜子要找的这个人是老哈。二十一年前,在远离天都城几百里的那个小山村 崔庄,大城市天都来的知青中有四个男生,被称为“四条汉子”。排老大的叫老 宋,即宋子林,当时在知青点就因字写得好,还会写诗,又在公社革委会宣传组 搞了半年多大批判而有点儿小名气。老哈排老二。排老三的,是王大利,细高个, 一心想当兵,却因爷爷有点儿什么历史问题,一直当不上。胜子年龄最小,刚满 十七岁,被叫做老胜,排老四。虽都十八九岁二十一二岁,却都赚了个老字。 宋子林第一个被招工,却是去了老革命根据地四方深处的一家兵工厂,三年 前已当上了副厂长。王大利是第二个回的城,先在铁厂当翻砂工,后来靠自学考 上了警察。 胜子爸的“历史问题”,对小时候的胜子还没多大影响。可到了“文革”初, 胜子爸被一个“造反兵团”的人给揪了出来,列为“批判对象”,胜子考剧团和 当兵都受到了阻碍。下了乡,也是跟老哈坚持到最后才一起回的城,就业也不给 安排个好单位。 老哈人长的不好看,大块头体形,圆圆的大脑袋,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 这家伙,能吃能睡,心宽体胖,活像头猪。平时不爱学习,不是谈女人就是谈将 来挣钱,被带队的知青干部批过好几次,说他一是思想意识有问题,满脑子低级 趣味;二是财迷心窍,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可这家伙毫不在乎,既不要求入团 也不争取当先进。只是干活挺卖力。下乡那几年,只要他与胜子单独在一块儿, 一开口就是谈女人。胜子觉得这跟他二十岁的年龄很不相称。老哈常问胜子一些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问题。一次他问:“你觉得女孩子单眼皮好看还是双眼皮好 看? ” 胜子很少注意女孩子,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去暗里观察了两个女知青, 回头跟老哈私下说,还是单眼皮儿好看。 老哈连连叹气:“不办! 不办! 还单眼皮好看? 你呀,纯粹一个未开化! 以 后领你去启蒙启蒙。” 胜子却不以为然。 老哈又问:“女孩子你喜欢扁扁体形的,还是喜欢圆圆体形的? ” 胜子懒得回答了,他觉得老哈整天琢磨女人挺无聊,又不是当画家,观察女 孩子那么仔细干么? 他从小喜欢物理,装个电灯,拉个电线,给农民修个自行车、 半导体什么的。虽说技术不太高,在村里却是个大能人了。村支部的广播喇叭坏 了,也找他去修。那个广播喇叭很重要,支书说大喇叭是党支部革委会的喉舌。 老哈却私下说它是支书的“口条”牛舌头,猪舌头,都叫口条。。村里的大事小 事都要通过大喇叭传达,它一响,全村百十户人家都能听见。支书召集党员、小 队干部、会计开会,都是用它下通知。连农户家找不到孩子了,也到大喇叭上来 唤:“狗蛋狗蛋,在谁家里! 赶快回家! 你娘找你! 狗蛋狗蛋! ”再一天又是: “狗剩狗剩! 在谁家里! ……”每每叫到狗剩,胜子就垂了头,不哼声了,生怕 知青们知道他的小名。 一个夏天的晚上,老哈因嘴馋,也因知青平日的伙食太清汤寡水,吃多了死 猪肉得了急性肠炎。胜子用地排车拉上他,跑了十二华里,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 累得几乎虚脱。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这胖小子的小命就挺危险了。打那,老 哈把胜子看成了救命恩人,一直当亲弟兄对待。 娄传兴筹备的合资企业加快了运作的节奏。那个四十七八岁的秃头矮个儿港 商亲自到“三配”考察来了。身后还跟了那个比他高出两三公分的女秘书,看样 子二十三四岁,像个大陆妞。但说话却用两排细白的小牙咬着舌头,一口的港味 儿。一个秃头陪着一个秃头在厂里来回转,工人们只觉得挺可笑的。娄传兴安排 秃头港商和小蜜住在了南郊的玉皇宾馆,每天都设宴招待。再是用轿车拉着去游 览黄河、泰山。 再之后,组了一个团,前去香港考察了七八天。据说顺便还转了转新、马、 泰。回来之后,就下通知让职工集资,厂长二万元,副厂长一万五,中层干部八 千,工人一律每人五千。共集了三百多万。再之后,请了个风水先生,择了个良 辰吉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举行了合资企业成立大会,取名叫“天港机配 有限总公司”,港商任董事长,娄传兴任总经理。剪彩仪式上,音乐高奏,锣鼓 喧天。八个从礼仪公司聘来的身穿大开衩大红旗袍、披着绶带的礼仪小姐,用盘 子托着红花红绸带,请苟副市长等人执剪。还有电视台的扛着机子录像。 娄传兴在讲话中激情振奋地大声说:“我们企业的春天来到了! 全厂职工的 春天来到了! ” 一个工人看得听得心潮澎湃,瞅着主席台上的一台子人,不住地说:“这下 子可好了! 咱可该长工资了! ” 小杜斜眼瞥瞥他:“哼! 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蛋! ” 会还没开完,风就刮了起来。紧接着,狂风大作,把大红标语都给刮了下来。 主席台上的桌子也给掀翻,茶杯、暖壶、麦克风满地乱滚。礼仪小姐的旗袍被掀 上去,蒙住了头,禁不住声声尖叫。娄传兴和几个副厂长忙招呼领导人、港商客 人上车快去宾馆。老崔大声喊叫着指挥人快把东西往办公大楼上搬。 沙尘暴刮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又整整刮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平 息下来。 胜子骑车去上班,只见街上到处都是一溜一溜的细细的黄色沙土,夹杂着柳 树法桐白杨的断枝残叶。空气中,依然有一股子干燥的呛人的泥土味儿。稍一起 风,那沙土就漫天飞扬,令人窒息。 中午,胜子又给老哈打电话,拨了好几次号没人接。直到天黑才拨通。老哈 一听声音就兴奋地叫起来,说:“胜子老弟,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又大干你的先 进生产者了? ”胜子苦笑了一声:“开什么玩笑! 我现在是内外交困,有点儿走 投无路了。”老哈问:“么事? 值得这个样? 还是为着梅子? ”胜子说:“有这 事儿,还有些别的事。”老哈说:“那好,你来一趟怎么样? ”胜子问:“我今 晚上就去? 别冲了你们的美梦。”老哈这一年多养了个小情人小彩,胜子去,见 过几次,也不知现在还养着不。老哈说:“周六晚上,行不? 我再约约老三大利。 咱们正好聚聚。” 老哈从知青点回城后,因老爹是个泥瓦匠,没有靠山也没有门路,一直在家 待业。后来还是老爹找到市第六建筑公司的“刁老财”刁经理,送上了两瓶好酒 两条好烟,经理才答应老哈去干临时工。老哈块大力不亏,为了早点儿转正也不 敢偷懒,每天推沙子、水泥、红砖,抬钢筋架子水泥板,累得贼死,回到家躺在 床上直哼哼。干了一年多才转了正,从小工逐步干上了泥瓦匠操起了瓦刀。那几 年个体的建筑队风起云涌,市六建就把承接到的工程包出去,包头工们把工程再 转手往外包,如此转来转去,到了施工者手里,有的已是三四倒手了。市六建就 靠这种“倒爷战术”赚了不少钱,公司刁经理也同时发了起来。因为包工头们为 了拿到第一道工程,都使劲地给经理送礼送美女。到刁老财被捕时,检察院反贪 局的法警从他家里光现金就搜出四十多万。 老哈瞅出了其中的门道,觉得整天风吹日晒跟沙子、水泥、红砖打交道每月 才挣三四百块钱,太累太不划算,就干脆辞了职,四处踅摸承包工程的门路。他 在建筑行业熟,认识人多,很快就上了道。自己成立了个皮包公司,叫南天建筑 实业有限总公司,从总经理到业务员就他一个人。他揽了建筑项目来再往外包。 如此每年能抓到两三个工程项目,他就可以稳坐钓鱼船,很快成了当时城市 里极少有的十万元户。胜子曾问他抓工程的诀窍是什么,老哈说:“一是灵,耳 朵要灵,打听到哪里要上工程,得千方百计地打进去。二是送,送礼送回扣要送 足送得恰到好处。再是送美人儿。美人儿别找城市里的。城里的要价高,人又精, 又不听使唤。要找,就去贫困农村找。既是黄花闺女,又老实听话,花钱还不多。 三是抓,工程包出去之后不能不管了,要严把质量关。如果质量出了问题,建筑 单位首先找你算账,你就不好收拾了,同时影响了你的声誉,下一个工程就不好 承接了。所以一旦施起工来,我三天两头往工地上跑,发现偷工减料、质量马虎 的问题,坚决让他们推倒重来。我承接的工程都十几个了,经过验收,全部是优 良工程。” 胜子原以为老哈只是靠大大咧咧、吹吹呼呼招摇撞骗当二道贩子包工头捞钱, 吃喝赌博玩女人,现在对他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伙计还有点儿真道道哩! 小彩原是西水县吕剧团的演员,虽不是主角,过去只演个丫环什么的,却也 艺貌俱佳。剧团这几年不景气,关了门,小彩就在县城附近走走小穴,陪老板局 长们吃吃饭,唱唱戏。去年初,老哈把西郊的两个宿舍楼给了西水县的一个民营 建筑公司老板,老板为了答谢老哈,请他到西水去玩,就叫了小彩来陪酒、唱戏。 老哈一眼就看上了小彩,私下跟她谈了谈条件,小彩就跟他到天都来了。 机配公司成立后的第三天上午九点,办公大楼门前的宣传栏里就贴出了一张 告示,上写: 鉴于天港机配有限总公司转入现代化低耗高效的生产管理机制,一时不需要 较多的人员,将有一部分职工暂时待岗。 然后是待岗的名单,共四十六人。第六个就是胜子的大名。而且,管工班中, 只有一个胜子待岗。 胜子听到这个消息,一股子热血又涌上了脑壳,且两只耳朵后边痛得厉害。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作。他似乎早有了一点儿思想准备,只去劳资料问了一下,待 岗期间,有没有生活费。走在回管工班的路上,胜子不由地想起了一个惩罚娄传 兴的办法。他对全厂上下水管道的每一条管线、每一个阀门都了如指掌。如果老 子略施小计,关死一两个关键性的阀门,那么全厂立刻就会停水。它配件厂的生 产就得全部停摆。叫它搞么合资合伙! 先让娄传兴这狗日的难受难受! 想到此, 胜子来了情绪,步子越走越快。在路上他就盘算好了去关哪一个阀门,而那个阀 门他的徒弟们又绝对难以找出来。 来到泵站后边,看看四处无人,他掀开一只圆圆的下水井盖子,抓住铁梯子 把手下到两米多深的井底,悠悠几圈就关死了一个大阀门。平时,他领着管工班 的五个人,对全厂所有的管线阀门都保养得特别好。刮掉铁锈,刷上油漆,又给 阀门轴定期注上机油,使用起来非常顺手。他上到地面,盖上井盖儿。走在回管 工班的路上,就听厂房内那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戛然而止,然后是一片沉寂。刚走 到管工班门口,就听室内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胜子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屋去 抓起话筒,里面的声音十万火急:“喂! 喂! 管工班吗? 我是翻砂车间! 怎么回 事停水了? 再不来水,浇铸的零件就要全部报废了! ”话筒刚放下,电话铃又响 起来。胜子又拿起话筒,里边一个沙哑的声音更加紧迫:“喂! 喂! 我是锅炉房 ! 怎么停水了? 过十分钟再不来水,锅炉就要爆炸了! ”胜子这才感到了事情的 严重,大脑里急促地转了好几转,怎么办? 继续关,还是去打开? 犹豫了十几秒钟,胜子急忙朝泵站后跑去,打开下水井盖子,下到井底,又 是悠悠地倒转几圈,打开了阀门。当他回到管工班时,厂内的机器声又重新轰隆 起来了。 胜子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暗暗责骂自己,还工人阶级呢! 还主人翁呢! 差点儿成了破坏生产造成机毁人亡的罪犯! 要在“文革”中就是阶 级敌人、现行反革命分子。跟娄传兴有仇,绝不能拿着工厂、拿着国家财产泄私 愤。要算账,还得找娄传兴! 本来,他想等组员们回来,开个小会,交代一下工作的。又想,那么一来, 大伙儿肯定会非常难受。除了骂娄传兴,没别的办法。就给大牛写了一张条子, 叮嘱他带好一班人。又从钥匙串上取下工具箱上的钥匙来,压在了那张条子上。 骑自行车到了大门口,看见方师傅,忙跳下车来,叫了一声。 方师傅说:“事情我都知道了。这厂子是指望不上了。你呀,就下决心自己 干点儿事吧! 下一步,还不知怎么样呢! 你没看见,早下海十几年的,不都发大 了! ” 胜子点头应着,说:“方师傅! 您老多保重,有事就让人捎个信给我。” 出了厂门,骑出去老远,又跳下来,回头看看,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把 拳头一握,一挥,哼了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谁笑到最后,谁就笑 得最好! ” 虽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可心中的火仍不时地往上窜。这半辈子,都是干了 些啥? 那个娄秃驴实在是太可恨了! 老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窝囊气! 烟一支接一 支地抽,抽得屋里乌烟瘴气。直到晚上八点多了,也没吃午饭和晚饭。后边楼里, 不时传来“仨! 俩! 咱俩好哇! 五魁子手哇! 六哇六啊! 八匹马呀! ”的喝酒猜 拳行令声。他妈的! 这一帮狐朋狗友倒活得挺自在。又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后 边楼里却传出了两口子打架稀哩哗啦的声响。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哭喊着:“你有 本事,你挣钱去! 你心里不痛快,冲我发么驴脾气? 我白天去摆摊儿,晚上回来 伺候孩子,容易吗? 我不跟你过了! 我要跟你离婚! ”接着,大概是男人无处发 泄火气,摔了碗碟。女人更声嘶力竭地喊叫:“你砸吧! 你砸吧! 你都砸了,咱 正好不过了! ”又嚎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我那亲娘哎! ”吓得一 个女孩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之后,大概是左邻右舍去了一些人劝架,声音 才渐渐平息下去了。 直到深夜十一点多,胜子才躺到了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又下床去吃了两 片安定,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心里老是窝火,憋得慌。脑子里老是翻 来覆去地想,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干什么? 直到翌日一点半了,还是难以入睡,干脆下床,拿来一瓶白酒,就着块疙瘩 咸菜,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得瓶里的酒还有三指高,终于支撑不住,从沙发上 滑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进了里屋,一头扎到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工夫,看看表,已是上午十点了。 这个样子不行呵! 这个样子就完蛋了! 还有老娘、儿子哩! 这天一大早,胭儿又到那个商店的仓库上班去了。上午十点多,她突然觉得 头晕恶心,挺难受,就请了假回北四小区的那个小家休息。刚开了房门,申小强 只穿个裤头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了,不让她进去。胭儿一看他那个样子就觉 得不对劲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他就冲进了卧室。一看屋里那架健身器上, 用绳子镣铐绑锁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年轻女人。气得她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了。 等她醒过来时,健身器上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申小强坐在一边抽着烟,瞅着 她。她看看表,才知道晕在地下一个多小时,他都没管。胭儿说:“申小强,你 不是人,我不跟你过了,我要跟你离婚! ”申小强哼了一声:“你想离婚? 没门 儿! ”胭儿不敢跟他吵,又怕挨打,就收拾自己的东西。可申小强坚决不让她走, 又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一只手用烟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要敢离婚,我就宰 了你! ” 胜子琢磨去老哈家带点儿什么东西。虽说是老战友即使空着手去也没关系, 可去吃饭总还是带点儿小礼物为好。酒和烟老哈是不缺的,带水果又嫌轻了点儿。 后脑勺拍了几下,突然想起来了,就去组合柜抽屉里找出一个大信封,里边是一 本《西方著名建筑摄影》画册。这是徒弟小杜送给他的。胜子想自己既不懂建筑 也不懂摄影,估计老哈对这种画册感兴趣。到了街上,看到有卖新鲜荔枝的,一 问十五块钱一斤。心想虽说下了岗一分钱还没挣着,又是去看百万富翁,还是不 能太小气了,跟小贩还价压下来一块钱,买了三斤。 老哈的家在东郊一个叫十二里店的小村里。所谓的老哈家,实际上是他自己 盖的一套别墅。尽管他打十八九岁,就研究哪个女孩子漂亮,可自己最终还是因 为穷、丑,找了个又黑、又矮、又丑在水泥预制件厂打预制板的姑娘。两个人现 没离婚,他还经常回去送钱,看看孩子。一年送个三万两万的。他还雇了个小保 姆照顾妻子和儿子。夫妻俩井水不犯河水。老哈就在他的那套小别墅“将军楼” 里做买卖,宿花眠柳,醉生梦死。 胜子进了村,街上跑着几条大狼狗,有一条背上有黑毛的大狼狗足有百十斤, 大得吓人。窜来窜去,活像狼一般。吓得他把脚都翘到大梁上了。转来转去,到 了老哈的别墅楼前。门是黑色的大铁门,他按了一下门铃,过了几秒钟,门开了, 露出个古铜色的秃脑瓜来,问:“兄弟,贵姓? ”胜子说:“免贵姓赵,找老哈。” 秃脑瓜说:“噢,哈总刚才交代过了,请进。”胜子进了门,才发现这秃脑瓜男 人个头很矮,顶多一米五五。上次来,还没这个看门人。院中一座二层小楼,全 用瓷砖贴的墙壁。门窗是铝合金的。楼门口有一架葡萄,花坛中一簇挺旺盛的绿 草上开着许多淡蓝色的小花,像野菊花,又不像,不知叫么名字。 这时,楼门开了,老哈大步走了出来,晃着又大又圆的脑袋。胜子看他上穿 真丝紫花短袖衫,下穿一条灰色的哆哆嗦嗦不知什么高级料子的裤子,一双估计 得上千元的棕色软皮鞋。宽宽的腰带,扎着水牛般粗的肚子,挂着BP机。那大块 头比胜子几乎要粗一倍。胜子说:“嗬,今天又变成台商大老板了! ” 老哈握住胜子的手摇了又摇:“啊呀你这小子,有事了才来找我,没事儿就 忘了你二哥了! ”又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大叫:“半年多没进我的门啦! 想死我 啦! ” 胜子忙说:“这不是看你来了? ” 二人刚在客厅里坐定,就有个一身黑衣黑裙的妙龄女子上来敬茶,并用不太 标准的普通话很脆很娇地叫了一声:“四哥您好! ” 胜子忙说:“彩姑娘好! ” 小彩个头也不过一米六,圆脸蛋儿,圆身材,削肩膀,长腰身,长腿长胳膊, 臀部如一对圆圆的西瓜,又丰满又匀称。最明显的是胸脯,如从平地突起的两座 蒙古包,又高又挺,走起路来一抖一颤,显然不是假的。胜子老想,这丫头怎长 了这么一副丫丫葫芦似的身材? 又看她那细长的脖子上戴了个银光闪闪的不锈钢 项环儿,那项环儿不大,从头上套不下去,上边似乎有锁,还垂下来一只小圆环。 胜子就琢磨她怎么喜欢佩戴这种颈饰。 胜子开口就说:“二哥,小弟这几天可他妈的……” 老哈却抬手制止了他:“兄弟先别说这事儿,咱们先叙叙旧。你这事儿,不 用说,我也猜了个七八分。哈哈! 没什么了不起的! 天塌不下来! 塌不下来! 啊 ? 哈哈! ” 胜子放下荔枝,老哈就叫小彩先放到冰箱里。胜子又把《西方著名建筑摄影 》画册送给老哈,果然老哈非常高兴。胜子问:“哈兄,最近行情还行不? ” 老哈说:“还行,不过不如去年。今年国家压缩基本建设投资,省里、市里 有几个要上的大项目都让缓建了。我今年本来计划挣它一个整数的,现在看来, 悬点儿。” 胜儿翻翻手掌,有点儿吃惊地问:“一个整数,十万还是一百万? ” 老哈狡黠地眨眨小眼睛:“你说呢? ” 胜子说:“那肯定是俩零了。” 老哈自信地点点头,从茶几上取过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胜子。小彩 “叭”地按着了打火机,给胜子点烟。胜子忙用手一遮,以示礼貌。小彩又给老 哈也点上。 老哈说:“兄弟,我联系了四五次,老三大利忙着搞什么综合治理,已经一 个多星期没回家了,连跟他那个小媳妇王瑶闹腾闹腾都顾不上。根本没空过来。 老大又在那个深山老林里。今晚就咱兄弟俩了。咱在家里喝,喝到天亮也没关系。 上饭店不自由,胡说八道不方便。” 过了七八分钟,门铃响。小彩去开了门,饭店的一个女孩子拎了个食盒进来, 把菜一盘一盘摆上桌。先上的是八个凉菜小碟:辣油黄瓜、五香花生、酱鸡心、 牛肉片、香菇海蜇、凉拌黄花菜、人造蟹肉、酱鸡爪子。老哈问喝什么酒,胜子 说天有点儿热,喝啤酒。老哈说:“弟兄们聚会,怎么的也得先来几杯辣的。有 低度的茅台,弄一瓶吧。”胜子说:“好。” 小彩去酒柜里取来一瓶茅台,用打火机烧化封着瓶盖的塑料皮儿。老哈接过 去拧开瓶盖,又递给小彩。小彩将酒倒进一只细嘴白瓷酒壶里,纤纤玉手捧着, 先给两个人各斟上一杯。老哈说:“来,兄弟干杯! ”两人碰了,先干了两杯, 然后吃菜。 等小彩给两个人再斟上酒,胜子说:“小彩你也坐吧,我们兄弟不是外人。 自己斟就行。” 老哈哈哈一笑说:“自己斟哪有美人儿斟酒有滋味儿呀! 自古就是美酒美女 不分家嘛! 对不对,兄弟? ” 胜子说:“那是你造出来的典故,古书上大概没这记载。”又说:“要论小 敬大,小彩给咱们斟酒还说得过去。要论男女平等,小彩还是应该入席。” 老哈道:“看看,还是伟大的工人阶级说话有水平。来,彩儿,今天你随便, 喜欢谁就挨着谁坐。” 胜子来的次数多,跟小彩比较熟,话说得也大胆,笑道:“彩姑娘是你的专 利,还是傍你这大款吧。” 小彩也不脸红,似乎羞怯地笑了笑,说:“今天偏偏就不傍他了。”就挨着 胜子坐下,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直扑他的鼻孔。 这时候,门铃响,小彩去开门,饭店的女孩子又送来了六个热菜:香菇芸豆、 蚝油生菜、葱爆鱿鱼卷、清蒸大虾、南炒腰花,最后一个是清炖黑鱼。 老哈用筷子指指那黑鱼头:“好! 老四最爱吃的动物上来了! ” 胜子说:“哎,老兄,你要多少? 吃不了! ” “你么也别管! 只管吃、喝! ” 老哈提议再共同干两杯。吃了菜,老哈又让美人儿小彩给他患难之交的弟弟 敬酒。胜子忙说谢谢。 这时,老哈问胜子:“跟弟妹还是分居? ”又说:“梅是个好姑娘,档次高, 人品好,长得也不错,就是个性强点儿,上进心也强了点儿。怎么样? 有缓和吧 ? ” 胜子摇摇头:“没有! ” 老哈说:“两口子的事儿,别人谁也帮不上忙。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 除了子林兄、大利弟老夫老妻公鸡母鸡患难与共,咱俩都他妈的不行。谁也别怨, 怨自己。首先说我不是玩艺儿,挣了钱,吃喝赌博玩女人,行贿投机,么坏事都 干。”说着,他搂住给他斟酒的小彩的肩膀,长叹了一声。 胜子怕他喝多了,跟小彩做出过分的举动让自己尴尬,忙转移话题:“哈兄, 先不说老婆的问题了。咱这弟兄四个,数你活得潇洒呢。” 老哈说:“那,就说说你的问题吧! ” 胜子这才说了厂长不兑现承包费,自己掀了厂长的酒桌,厂长又借合资精简 人员让自己待了岗的事。 老哈问:“待岗? ” 胜子苦笑一声:“说待岗好听! ” “这是典型的打击报复! 可又让你说不出来。”老哈的八字眉耸了耸,“我 给找个人儿,教训教训那个×养的小厂长? ” “不不! 不想采取那种措施。不想跟小人一般见识。”胜子夹一条腰花,放 进嘴里,“今天,是请兄长帮我出个点子,下一步怎么干,干什么?”老哈问: “你盘算干点么? ”胜子说:“我起码得先挣个三万两万的,我得养活老娘和儿 子呀! ” 老哈说:“要不,你上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一个六层宿舍楼,干上下水和暖 气安装。保证你干下来,挣个五六万没问题。” 胜子说:“老兄,我不想跟你干。再好的朋友,一块儿沾了钱这个字,就很 难保持友谊不受破坏。这样的例子已有不少了。我还是想自己干。” 老哈说:“那你就当倒爷吧。前几年,不少干倒爷的都发了大财。来钱快, 还是搞流通。办厂子,投资大,回收周期太长,管着你的人又太多。” 胜子把大腿一拍:“我就是想当倒爷。光靠我这维修上下水管道的技术,是 挣不着大钱的。只是我现在一点儿门路也没有。” 老哈用胖手拍拍圆脑瓜,说:“门路嘛,回头我帮你想想。其实也没啥了不 起的。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你就成内行了。”又让小彩把那条清炖黑鱼的骨 头尾巴端了去做个汤。 小彩走后,胜子望望厨房的方向,问:“二哥想跟彩小姐成家? ” 老哈摇摇头:“露水夫妻而已。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过一天, 痛快一天。” 胜子道:“哈兄是‘不求天长地久,但求一朝拥有’。目前社会上最流行这 事儿了。” 老哈用筷子夹起一根凉拌黄花菜,压低声儿道:“老二不爱养狗养猫,也不 爱养金鱼热带鱼,就爱养野花。你看见我屋门口那一大蓬蓝色的野花了吧? 是我 从天都边上移来的,栽上就活了,连苗都没缓。花真香,叫么名也不知道。”又 拿筷子指指里屋,“不过,这朵花比我的档次高了点儿。人家讲那些梨园名角, 念唱做打,我就一窍不通。哎,你不是会唱京剧唱花脸吗? 你们俩,该有共同语 言了。” 胜子瞪了他一眼:“胡扯! ” 老哈笑笑,说:“哎,待会儿,请老弟欣赏一段。老二不喜欢什么洋歌民歌 流行歌曲,可最喜欢就着个小菜儿,喝着个小酒儿,看着个小美人儿唱吕剧。要 不,王大利说我整个的是一个堕落呢! ” 胜子正色说:“哎,听说你常带儿子下馆子,还让儿子陪你喝酒。这可不是 教育孩子的好法儿。侄子才十几? 十三? 老三说你堕落是你自己,要是你把孩子 也带坏了,可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老哈点点头,说:“是呵,我那儿子,没考上个好初中,我去交两万,人家 还不要。我顾不上教育孩子,丑老婆没文化,更教育不了。” 胜子又指指厨房,压低声儿道:“小弟多说一句话,对这丫头,你也得小心 点儿,别把财务大权都交给她。让她玩你一家伙,可就爬不起来了。”说话间, 听得厨房里传出平跟皮鞋叩打地面的声响,忙闭了嘴。 小彩把鱼汤端了上来,转身刚要走,老哈说:“彩儿,准备一下,待会儿给 哥儿们来一段。” 胜子说:“哎哎,免了吧! 心情不好! ” 老哈瞪了他一眼:“心情不好? 嗨,心情不好,才听听戏儿哩! 听听这天么 之音……保管你心情大大地好起来! ” 胜子说:“天籁。你念下半边,没错! ” “对,天籁! 哎,天籁,是么意思? ” 小彩回首冲老哈打了个媚眼,去了卧室。 老哈低声问:“老弟,跟弟妹分居一年多,真熬住了? ” 胜子笑起来:“不熬,又有么别的法? ” 老哈的声音压得更低:“要解闷儿,千万别去找野的,那玩艺儿既不保险, 又不卫生。让公安逮着了,少说也得罚五千,多的罚一两万。身败名裂。即使逮 不着,染上一身病,也是自作自受,活该倒霉。还是养一只合算。一是安全,二 是卫生,三是有感情,四是她还能伺候你。如今不少大款和当官的都采取这个办 法。那些个去嫖娼的家伙让人家逮着了,纯粹是蠢猪笨蛋。不瞒兄弟说,在小彩 之前,我是乱了几年。那天闲着没事了,算了算,嗬,四十八个! 打去年春上收 了她,我是一心一意,专门对付这一个啦。” 话音未落,房顶上的几个彩灯亮了,有一个还转了起来。彩电上出现了小桥 流水的田园风光,录音机中放出柔和、流畅的伴奏音乐。胜子听了听,是吕剧《 借年》选段。 卧室的门一开,一个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款款走了出来。胜子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小彩将头发梳成了一条乌光油亮的大辫子,从脑后垂到了胸前。辫梢上扎了 一朵蝴蝶形的粉红色纱带花,鬓边簪了一朵白色的杜鹃花。耳垂下的坠子银光闪 闪。镶花边的翠绿色兜肚,被两只年轻的乳峰高高地顶起。上边绣着一对戏水的 鸳鸯。颈子上的不锈钢项环系着一只垂下来的琥珀长命锁。裸露着的肩膀胸口和 双臂在氤氲的灯光下显得更白更嫩,如刮了皮的白莲藕雕成的一般。下穿一条大 红底子印着绿叶和大朵牡丹花的缎子裤。小巧的脚上是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手 腕上一对银镯子闪闪发光。全身上下一副土味儿、野味儿的农姑打扮。 小彩走到离两人两米多远的灯下,双脚站成个丁字形,抬起圆圆的粉脸儿, 一对黑黑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胜子一刹那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此时,扬琴、 坠琴、胡琴那悠扬的伴奏响过,小彩扑闪了一下杏眼,启开红唇,唱道: 面对银灯泪悲啼, 想起了我的丈夫王汉喜…… 嗓音清晰委婉,缠缠绵绵,如泣如诉。吕剧的韵味儿挺浓。胜子忙鼓起掌来 …… 一曲终了,胜子赶忙鼓掌。又开了一句玩笑:“我都妒忌二哥啦! ”说着, 端着小彩的杯子走上去敬酒。小彩含着娇羞施了一礼:“谢谢四哥! ”接过杯子, 轻轻啜了一口,转身回卧室去了。 胜子看表已十一点多,茅台也喝下去了一瓶,就说要走。老哈说:“你先等 等。”拿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胜子面前,说:“老四,这是两万,你先拿去 用着。要是挣了,么时候还都行。要是赔了,就不用还了。” 胜子说:“谢二哥了。钱是一定要还的,不管是赚了还是赔了。”又要给老 哈写个借条。老哈眼一瞪:“老四你干么? ”胜子忙说:“好好,不写,不写! ” 老哈说:“今晚上要么你就住在这里。给你弄个好带子看看。这楼装了分体式空 调,挺凉快,你还回你那个鸽子笼? ”胜子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走吧。改 日再来。”老哈说:“你酒怎么样? 这钱可带好了。我不是担心钱,是担心人。” 胜子说:“没问题。” 老哈送他到门口,小彩没出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