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胜子把那个沉甸甸的小包挂在手腕上,骑车往家走,脑袋晕晕乎乎的,心里 也有点儿嘀嘀咕咕。他这辈子从来还没一次拿过这么多钱,而且这钱还是借的。 虽然老哈说还不还都无所谓,可胜子想这钱是一定要还的。人家在危难之际帮了 自己,自己再不还,算个什么玩艺儿呢? 将来即使赚钱也不能赚黑心钱、昧心钱。 热风吹过来一阵又一阵难闻的气味儿,估计是附近的什么化工厂排出来的。骑着 自行车,走过了一段挺黑的行人稀少的路,心就紧张起来,生怕突然窜出来几个 劫道的。这条路四年前就修成了,全市每个职工还集了二十块钱,可打通了车, 路灯就没亮过。晚报上呼吁了好几次,也不管用。如今有些部门也不怕新闻媒体 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正胡思乱想,冷不防路面有个坑,自行车 咯噔一下掉了进去,咯得腚生疼。他骂了一声,跳下车来把车推出坑,又骑上。 才想起,这段路是民工上午刚刨开的,不知是埋水管,还是埋电缆,还是煤气管 道。人们都叫他们是城市里的“扒路军”。弄条马路,今天扒开,明天填上。后 天再扒开,大后天再填上。既影响交通,又破坏了马路的质量,还造成了人力物 力的极大浪费。我要当了市长,哼哼……黑路过去了,眼前是一串昏黄的路灯。 胜子的心才轻松了些。 小彩唱吕剧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小彩美吗? 论外表还是不错的。老哈的艳 福是不浅哪! 自己要是跟梅离了婚,找个么样的女孩呢? 小彩这样的? 肯定不行。 得找个能过日子的,绝不能找小彩这种花瓶,这种女孩咱可养不起。那么,找个 离了婚的,或死了丈夫的? 可这样的女子一般都带个孩子,两家两个孩子到一块 儿,能过好吗? 又想,先别做梦了。你个穷光蛋,就是碰上个合适的、可心的, 你有钱娶吗? 眼前的大路灯光朦胧,远处黝黑莫测。不知不觉,却是走到鹊桥上 来了。只见桥下河边树影花丛里,一对对的情侣依偎在一起,如一双双栖息的蝴 蝶。胜子侧过脸,一眼瞅见了桥南侧的那棵大柳树,一股子悲怆的情感猛地从心 底涌了上来,胸腔里轰地一响,低低地叫了一声:“梅! ” 傍晚,亚妮刚回到家,胭儿就来了。一进门,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亚妮 比胭儿大五岁,个头比胭儿高三四公分,但长相一般。原先跟胭儿一个岗,两个 人亲如姐妹。亚妮下了岗,在一家什么保险公司给人家跑保险,虽说求爷爷告奶 奶的挺不好干,可每个月还能挣七八百块钱。她曾劝胭儿跟她一块儿干,也好有 个伴儿。胭儿说,自己脸皮太薄,嘴又不会说,求人的事可干不了。 亚妮问:“申小强那小子,又打你了? ” 胭儿点点头,抽泣着说:“昨晚上九点多了,他在外边喝得醉醺醺的,回到 家,还要喝,让我给他做菜,陪着他喝。我不喝,他抬手就把一杯酒浇到我脸上。 我只好陪他喝。我酒量不大,心情又不好,喝上三小杯就不行了,他还是逼着我 喝。我说求求你我实在是不能再喝了。我是你老婆,平时做饭、洗衣裳、伺候你, 你还糟践我,就忍心吗? 他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响,眼前金星乱 冒。就这样还得陪他喝。又喝了几杯,我实在不行了,他就先喝到嘴里,再往我 嘴里吐,还掐着我的脖子,非让咽下去不可。以前,我喝得晕头转向,还得给他 擦脸、擦身子、洗脚,伺候他睡觉。他还特别喜欢喝得半醉不醉地跟我过那个。 那满嘴的酒味儿烟味儿熏得我光想吐。有好多次,两人正过着,我就忍不住推开 他去吐。这不,过了一阵子,他把我的胳膊反绑在健身器上,他跟我过完了,去 床上睡着了,像猪一样,直打呼噜。我怎么叫他,他也不醒。那一串开锁具的小 钥匙,就挂在健身器的摇把子上,离我只有三四公分,可我一点儿也没办法拿过 它来打开自己。我在架子上被绑锁了一夜,今早上解开后,胳膊都麻木得拿不到 前边来了。”她解开袖口的钮扣,把袖子捋上去,白嫩的腕子、小臂上,有几道 紫红色的勒痕。 胭儿又说:“说句实在话,亚妮你别笑话,申小强虽不是那种彪形大汉,可 不知怎的,对那个事的要求特别强烈。刚……同居的时候,除了我来特殊情况, 他几乎每晚上都过。有时候一晚上过三四次。我怕他搞坏了身体,劝他节制着点 儿。他却说,好不容易追上了一个小美人儿,不尽情地享受享受不是太亏了? 当 时我想他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这不,发展到今年初,我知道他在外边乱搞女人, 就坚决不跟他过‘那个’了。他就用绳子把我绑到他的那架健身器上,硬跟我过。 他发起疯来像一只狼,又咬又抓。我身上几乎没个囫囵的时候。常常是旧伤好了, 又添新伤。尤其是他喝多了酒,更是专爱折磨我取乐,还不让叫唤。”就解开衬 衣,让亚妮看。那洁白如脂的肩膀上、前胸上,果然有许多紫红色的牙印子。 “这小子疯了! ”亚妮说,“胭儿,我看这个样子,你真没必要跟他过下去 了。到法院咨询咨询,跟他离了算了! ” 胭儿说:“我也多次想过离婚。可一看孩子,离了婚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太大 了! ” “那你这么过,也实在不是一个女人过的日子。离了之后,就你这么个小美 人儿,找什么样的找不上? 大款大腕大官儿,都得随你挑! 哎,我说胭儿,你不 能太老实,太软弱了! ” 胭儿却仍没有勇气去离婚,说:“我再想想吧,唉! ” 胜子考虑了一番,先到鹊桥商厦天都商场和几个自由市场去转了转,又找了 两个开饭店的熟人咨询了一番,琢磨干点儿什么好。最后决定先开个烟酒糖茶百 货店。他想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还带着年幼的孙子,自己不太适宜长 期在外奔波。开个小店,一边营业一边还可以照顾母亲和儿子。他盘算着还得雇 个营业员,雇男的还是雇女的,一直没拿定主意。按说雇个女孩比较好,这工作 适合女孩干,也适应顾客心理。 女孩要有文化,会算账,太高文化的人家不干这个,大学生研究生都愿去中 外合资或独资企业,自己这小店能聘个初中生就可以了。女孩得聪明伶俐,会接 待顾客。人不要长得太漂亮,太艳了树大招风。也不能太丑,太丑了顾客有反感 心理。找个相貌中上等,大大方方的。最好是乡下来的农姑,能吃苦、听话。城 里的女孩毛病多,一般不好伺候,主人不在的工夫还容易往家拿商品、拿钱。 开业经费已经有了。除了老哈支援的两万元,还有七千元的存款。这些钱把 小店先开起来问题不大。女孩工资每月一百五十元就差不多,优惠一点儿二百元。 再就是房租了。 他选了一个离家不太远的小商品街,想了解一下行情。骑自行车来回走了几 趟,见有三处门上贴着“此房出租”的纸条。他先看了一家,房子两间,约三十 平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房主说,每月房租八百元。胜子觉得房子大了些,房租 也有些高。说了声麻烦你了,转身就走。 女房主在他身后补上一句:“你要真想租,房租咱还可以商量。”他往后摆 了摆手。 又看了一家,房子十六七个平方,每月房租五百元。胜子觉得这地方还行。 房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不住地介绍这房子怎么好怎么好。说这里是小商品街 的中心,开起来顾客肯定很多。又说原先一个浙江人在这里干了两年多,挣了十 几万。胜子问:“那他咋走了? ”房主说:“他说挣了钱回家结婚去。临走把剩 下的商品全都减价处理了。” 胜子四下看了一番,就看出问题来了,室内很潮湿,后墙被潮气浸泡得墙皮 都酥松了。水泥地上还有一片水。估计后墙外不是个水池子就是个厕所。想必是 那南方人也是嫌这房潮湿才搬走了的。 中年男子很殷勤地说:“兄弟,你真想租的话,我负责把后墙重新给用水泥 抹一遍。潮湿的问题好解决。” 胜子想,卖烟、卖茶最忌讳的就是潮湿,特别是阴雨天,烟茶一发霉就不能 卖了。就说:“我再看看别处,要是那些地方不如这里,就再来。”没说死了不 租。 转来转去,胜子看中了一个小店。门框上方写着“永乐商店”四个红字,那 小店不过十五六个平方,有两节柜台,有个姑娘在营业。门前有一棵挺旺盛的法 桐树,正好给小店遮着阳光。门口竖了个“吉房出租”的牌子。胜子问那个营业 员姑娘:“你们不是干着吗? 怎么出租? ” 姑娘圆脸蛋儿,皮肤微黄,画着淡淡的柳叶眉,小双眼皮儿,小嘴,五官挺 端正。个头不高,胖乎乎的。 姑娘说:“俺月底就到租期了。老板在别处又找了个大一些的地方。牌子是 房主写的。”一口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如今个体小店老板大都要求服务员说普 通话,显得档次高一些。 胜子问:“小姐贵姓? ” 姑娘一笑,道:“不贵,姓刘。” 胜子问:“你们一个月房租多少? ” 小刘姑娘说:“五百元。” 胜子问:“这么个小地方咋这么贵? ”小刘姑娘指指上边,胜子抬头看,上 边还有一层,有一架铝合金梯子竖到楼上。小刘姑娘说:“上边可以住人,还能 放商品。” 胜子“噢”了一声:“上边和下边一样大吗? ” 小刘姑娘说:“比下边稍小一点儿。” 胜子又问:“屋里有水龙头和下水道吗? ” 小刘姑娘说:“水龙头有。没有下水道。水都是用桶提出去,泼到门口下水 道里。” 胜子想,租下这地方来,接个下水道是很简单的事。他觉得这地方还比较理 想,还可以装饰一下门头,用红色铝合金做个牌子,上面用十字花螺钉拧上金黄 色的店名。过去他帮别人干过这活,绝对做得挺棒。门口再挂上几串小彩灯,晚 上一开挺漂亮的。店名起个么好呢? 对了,就叫永胜。永胜,永胜,不好! 林彪 的那个死党就叫黄永胜。还是叫胜利,叫胜利的又太多了……他又问,“我进来 看看行不? ” 小刘姑娘说:“行。” 胜子进去看了看,货架子后边堆满了商品。又踩着铝合金梯子上楼去看了看, 地板上铺着褥子,上边有一张双人凉席,摆了一对铺着枕席的枕头。铁丝上挂着 几件男式背心裤头和紫红色的乳罩小内裤。旁边满满当当地堆满了纸箱子。看来 这是一对小夫妻或未婚同居的小两口了。是老板的小两口呢? 还是小刘姑娘的小 两口? 下了楼,胜子问小刘姑娘:“上边热不热? ” 小刘姑娘说:“嗯,挺闷,有台扇吹着,还行。” “你吃饭怎么办? ” “有时候买点儿,有时候自己做。” “房主不在吗? ” “他一般下午来,看有没有人租房。” 胜子说:“他下午要来了,你让他四点等我。” 小刘姑娘说:“好。” 胜子想,聘个比这姑娘稍秀气点儿的营业员就行。 想到聘营业员,胜子想到劳务介绍所去看看。 下午四点,他来到那个永乐小店门口,营业员小刘姑娘正忙着接待一个郊区 农民模样的男顾客,见他来了,咧开涂了口红的嘴唇笑了笑,说:“房主说他下 午有点儿事,可能晚来半个小时。”胜子说:“不急,我先等等。”小刘姑娘就 又去忙着接待那个顾客。那顾客买了不少烟、茶、酒,装了三个大纸箱子。然后, 小刘姑娘按着计算器算账,抬起头对那个男子说:“一共两千七百四十七块六毛。 收两千七百四十吧。” 男子伸出又黑又粗的手指也按了一阵子他的计算器,说:“对。”就从腰间 系的一个黑皮盒子里取出一叠全是一百元的钱,数出一些递给小刘姑娘,小刘姑 娘找了几张十元的给他。又帮他把纸箱子绑到停在门外的一辆脏兮兮的桔黄色摩 托车上。 男子开着摩托车走了。胜子问小刘姑娘:“你这一笔买卖能赚多少? ”问了 又有点儿后悔,一般开店的人是不愿讲赚钱的事的,即使讲也不说实话。可小刘 姑娘却挺高兴地说:“喔,得赚他三百多块。” 胜子吃了一惊,说:“是吗? ” 小刘姑娘挺自信的:“是呵! 每天有这么一个户就行了。” “这种情况多不? ” 小刘姑娘说:“还行,平均两天一个吧。” 胜子在心里一算,干这种批发户,每个月也能挣四五千块了。行,这活儿可 以干。 说话间,又来了一个乡下打扮的妇女,买了也有七八百块钱的货,装进一个 大编织袋里,绑在自行车上带走了。 胜子问:“你这里的商品都是真的吗? ” 小刘姑娘一笑说:“都是真的。” 胜子看那些烟、酒、饮料,有的包装挺精致,但有的商标、包装盒印得就很 差劲了。他估计这里边真的、假的都有。 胜子又问:“你们都从哪里进货呀? ” 小刘姑娘含含糊糊地说:“哪里都进,好多地方呢。有自己去采购的,也有 人家来联系送的。你在这里开了业,保证就有来送的。” 胜子想,只要物美价廉,服务态度好,估计挣钱还是不太难的。虽说有句话 叫成事在天,可还有一句叫事在人为呢。就照这丫头这么干,起码赔不了钱。他 有点儿跃跃欲试了。担心再问多了,姑娘不愿回答,就不再问。 小刘姑娘却挺热情,又搬凳子又给他倒茶,又去接待顾客。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问:“是这位大哥要租房吧? ” 胜子回过身,见一个三十多岁挺精干的男子健步走来,短袖白衬衣扎在西式 短裤里,腰带上别了一只黑色的BP机,还垂下来一条金黄色的链子。 男子很客气地说:“让您久等了! 对不起啊! ”又自我介绍姓董。说着从屁 股后边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敬胜子。胜子忙说:“谢谢。”两个人点上烟,唠起 来。 董房主说:“他们在这里发了点儿财,想去开大店了。这地方风水真不错, 打我开始往外租这房,已经换了三个主。每个户都挣了不下十万块钱。” 胜子笑道:“你为啥不自己干? ” 董房主说:“我在一家小企业负责,没时间和精力忙这里。” 胜子明白了三分:“企业是自己办的吧? ” 董房主说:“是。” 胜子瞅瞅对方,气质不错,对人也颇有礼貌。暗想,他的企业肯定比开这小 店还赚钱。他盖了这座小楼,也不过花两三万块,每年干拿七千块钱房租,四五 年挣回了本,还剩一座小楼。这人大概原来在这里住,把私房翻盖了的。 董房主看他对这个门头有兴趣,就说:“已经有几户来问的了。大哥你要真 想租,就先定下来,我就不租给别人了。” 胜子说:“我回家商议一下,明天来给你个话行不? ”董房主说:“行。” 胜子又问:“房租还能降点儿不? ”董房主吸了一口气说:“不好再降了。这个 价是他们前年来的工夫定的。这两年物价上涨,我这房还真没提价哩,不信你问 问小刘姑娘。” 小刘姑娘点点头说:“是。” 董房主又说:“大哥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才按原房租价说的。你要不信去问 问别处,同样的条件,保证比我这里高。”又指指小楼的二层,“你看这房子, 又能做买卖,又能住人,又安全,太方便啦! ” 胜子想,商人也有实在人,也不全是奸商呢。就说:“能不能租,我明天来 回个话。” 董房主说:“好。” 胜子下了决心要租那个二层小楼了。 第二步想到了去办营业执照。于是骑自行车来到城东区工商分局东苑工商所。 工商所很气派,三层办公楼,铝合金门窗,墙壁全用瓷瓦、瓷砖镶贴。他进 了楼,问传达室的一个老师傅在哪儿办营业执照,老师傅说在二楼审理室。 审理室里人挺多,胜子就挨在后边等。他看了看那些挨号的,有面色黝黑衣 服脏兮兮的乡下农民模样的,也有打扮得挺整齐穿丝绸衬衫的城市人。室内的气 味儿挺不好闻。 挨了一个多小时的号,已热得大汗直流,快挨到那铝合金窗口时,见里边有 个烫了一头黑卷毛的白脸红嘴年轻女子在低头写着什么。忽然前边响起了那个女 子的训斥声:“填的都是些什么! 嗯? 这能用吗! ”说着把一张表格从小窗口里 给扔了出来。交表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问:“老师,这上面到 底怎么填呀? ”“知不道! 你看看表上就知道了! ”中年人又问:“这上面能改 吗? ”“不能改! 再交十块钱,买个表重填! ”中年人忙掏出十块钱递了进去。 女子拿起一张表从小窗口又扔了出来。 胜子想,这女人这么厉害呀! 挨到胜子前边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刚把表递进去,黑卷毛只瞥了一眼 就给扔了出来:“第二项填得不对! 交十块钱,重填! ” 中年妇女刚要询问几句,黑卷毛不耐烦地说:“知不道! 知不道! ”又叫, “下一个! ” 胜子把脸凑到窗口,递上十块钱:“我买张表。” 黑卷毛却不接钱,把手里的圆珠笔倒过来,在桌子上当当当敲了三下:“拿 来呀! ” 胜子莫名其妙:“还要么? ” 黑卷毛一翻大白眼:“户口本、身份证、营业地点证明! ” 胜子“噢”了一声说:“还要这个呀? ”忙离开了窗口。黑卷毛把钱一下子 扔了出来,钱像一片树叶,飘飘摇摇落在了人群里。胜子忙去捡,又怕被踩了手, 忙叫着:“借光! 借光! 钱掉了! ” 旁边一个老人悄悄地对胜子说:“我想开个小店,来了五次了,还没办成哩。” 又低声道:“要是跟他们有关系,请上一顿再送几条烟、几瓶酒,那就好办多了 ! ”老人斜了一眼那小窗口,“你看那个娘儿们,厉害得像只母老虎,好像每个 人都欠了她似的。” 胜子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暗想要下海,恐怕得费点儿事了。他忙跑回家,找 身份证、户口本。他极少出差,身份证很少用。又找户口本,翻箱倒柜,却怎么 也找不到。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户口本可能是梅拿了办什么出国手续去了。 已是下午六点了,是去找梅要户口本,还是先弄点儿饭吃? 还是回妈家去吃 ? 胜子坐下来,想了两三分钟,决定还是先简单弄点儿饭吃,然后去妹妹鸽子家, 让她去梅的娘家要户口本。他实在不愿去梅的娘家。不是怕别的,他觉得自己没 欠梅家什么,只是想去了挺别扭的。 天都的“春脖子”很短,而夏天来得挺快。刚刚立夏不几天,大街上就有挺 多的少女、少妇穿裙子了。 到了大院门口,从曹师傅的小摊上买了一只大西瓜和几袋旺旺什么的小食品。 又想梅的父母是南方人,爱喝绿茶,梅也爱喝,就花八十元买了一斤上等的龙井。 然后,骑上车子去妹妹家。 鸽子和周小龙恋爱、同居七年,到1984年才结婚。可怀了两次孩子,都是两 三个月就掉了。医生说这叫习惯性流产。小两口就想起鸽子十七岁那年怀孕流产 的事来。找了不少名医给鸽子看,调养了两三年,直到二十九岁那年才保住了胎, 生了女儿珠珠。 到了妹妹家,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珠珠一见胜子就奶声奶气地叫起来:“大 舅舅! ” 胜子快活地应了一声,抱起珠珠,又把那一兜小食品送给她。 小丫头咧开嘴笑了,说:“谢谢大舅舅。” 胜子讲了自己的情况,又特别嘱咐鸽子千万别跟妈说自己下了岗的事。 鸽子当晚就要去梅家,可珠珠晚上离不开妈,死活不让走。胜子说,不急, 明后天再去就行。鸽子就说明天早点走,去拿来,放到小龙店里,再去上班。中 午让小龙给送去。 胜子说:“我到小龙那里去拿就行。”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胜子先给周小龙的天龙美食店打了个电话。周小龙说: “鸽子拿户口本来了,哥我给你送去吧。”胜子说:“别,你忙,我又不上班, 我去拿。”到了小龙的食品店,见他正和工人们一块儿从卡车上卸糕点。店的门 面全改成了玻璃的,从外边就可以看到架子上花花绿绿的蛋糕、面包、点心。小 龙去洗洗手,从抽屉里拿来户口本,说:“鸽子说,嫂子没在家。大姨说她去师 范大学上英语课了,好像外语有个地方不过关。中午连饭也不回家吃,就在外边 买个烧饼,也够艰苦的。” 胜子一时低头无语,拿了户口本就走了。 他又到永乐商店去,想让那个董房主给开个租房证明。营业员小刘姑娘说, 董房主已好几天没来了。胜子告诉了小刘姑娘开租房证明的事。小刘姑娘说: “他开了租房证明,还得到派出所去开证明,还得附上他的户口本复印件。” 胜子说:“办个执照这么麻烦呀! ” 小刘姑娘说:“还得办税务的,还得交卫生费、城建费、环保费、治安费、 水费、电费,个体协会、居委会也常来敛钱,事儿可不少呢。” 胜子问:“你一个月交多少? ” 小刘姑娘说:“光税就得九百多块,有时候交一千多,没个准儿。他让交多 少就得交多少。” 胜子问:“他按么收税? 按营业额? ” 小刘姑娘说:“按说是应该按营业额。可营业额不好查,因为大多数顾客买 货都不用开发票。发票上反映不出真实情况来,他们就估摸着收。要是跟他们关 系好,多请几顿,再送点儿东西,税就能少交了。” 胜子就琢磨自己能不能适应个体户商店周围的这个环境。厂办的老崔给职工 们上课时,讲过什么硬环境软环境的。他给董房主留了个条,让给开租房证明、 办户口本复印件。说:“小刘,麻烦你。” 小刘姑娘说:“没关系。” 胜子去几个商店商场察看了一番市场行情,直到晚八点多满街华灯齐放才回 了家。他把买的一只烧鸡、一大块油饼放在茶几上,先打开风扇,去冰箱里拿出 一瓶第一泉啤酒,扑哧咬去瓶盖,嘴对着瓶嘴儿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脱掉 T 恤衫、大裤衩子,只穿着短裤坐下去边撕着烧鸡吃,边喝那瓶啤酒。喝光了一 瓶又凉又解渴的啤酒挺过瘾,又去拿出来一瓶。脑袋稍有点儿晕乎,眼前浮现出 以往一家三口围着这张茶几快快乐乐吃晚饭,小两口儿逗才两三岁的儿子贝贝玩 的情景。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天伦之乐呵! 即使让儿子尿一身,尿一脸,也是无 比幸福的。可现在,梅却在她娘家的一间堆满了砖头般大书的小屋里,拿手绢不 住地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珠儿,翻着厚厚的辞典、工具书,每天过着苦行僧式 的日子。父母上班去了,她就在家背英语单词,一个一个地背,再戴上耳机子, 打开录音机学、听。晚上独对孤灯一直学到深夜,老妈来催好几次,才疲惫不堪 地去洗脸、洗脚,躺在床上做梦还想那些奇形怪状的外语字母。星期天则去环城 公园的英语角,跟英语学友和外国人对话。再是学化工专业,把中国的化学名词 跟外国的对照起来学。这一年多,一个有丈夫、有儿子的女子压抑了一切的欲望, 去跟那些极其枯燥的外国字母套近乎。这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应该过的日子么? 唉, 早知如此,自己又反对她学干么? 自己当她的贤内助不好么? 她学习,他养活她, 他照看孩子,做家务,将来她出了国,成了名成了专家,挣上多少多少万美元, 买了轿车、别墅,再把他和儿子接出去,供儿子上中学、大学,当研究生、博士 也当专家。这不是许多中国人做梦都想的事么? ……晚上她学累了,他给她煮一 杯她最爱喝的热牛奶,或给她煮一包牛肉方便面,再打上一个荷包蛋,端到她面 前。她冲他那么感激地柔情地一笑,放下碗扑上去给他一个甜蜜的吻。他等她喝 了、吃了,也不让她学了,像抱一只梅花鹿把她抱到床上,来一场“双人舞”… … 难道,我和梅就真的不可挽回了么? 嗨! 胡思乱想,想到哪儿去了? 他长叹 了一口气,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又喝下去好几大口。 这时,胜子听见有人开门锁,开始还怀疑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明明白白是 在开锁。这声音好久没听到了,过去都是梅来开,别人是开不了的。他听那声音, 一时都怀疑是不是小偷用万能钥匙来行窃了。可那声儿,却是那么的熟悉。 他迎出去,门也开了。进来的是梅。 “你来了? ”他有点儿诧异,却挺和气地问。 梅点点头,随后带上门。胜子问:“吃饭了? ”“吃了。”“没吃就煮点儿 方便面,还有半只烧鸡。”“是吃了。”梅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小背包放在茶几 上,包上是那个系着车子钥匙的不锈钢小猪。 胜子觉得两人怎么客气起来了。梅穿了一件带垫肩的白底紫叶、紫花的连衣 裙,头发依然在脑后挽了个髻,簪了一朵白色的绢花。脸依然是苍白的,精神显 得挺疲惫。二人一时相对无言。胜子抬头去看电视,新闻里正播波黑战火。 胜子猜她来是找自己有事,又不好意思开口,就问:“有事是吧? ” 梅低了头,绞着手指,说:“是,有点事儿。” 胜子说:“你说吧。虽说分开了,可总还是两口子。” 梅说:“我准备出国了,可是……”欲语又止。 “钱不够,是吧? ”胜子直截了当地问。两个人结婚十年,只存了一万七千 块。上次梅离家时征得胜子同意,已拿走一张一万元的五年定期存折。 梅有点儿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办这个办那个,一共要花五万多。我爸妈、 哥哥帮我凑了三万多。还差七千多块。我知道现在来找你借钱不是时候,你下了 岗,要干买卖,正需要钱,你和咱妈、贝贝还要生活。贝贝九月份就上学了。可 我……实在是……你借给我五千就行。” 胜子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明白了。”本想说,厂里集资交上了五千, 存折上只剩两千了。却说,“咱俩的存折上,还有七千。我也不上银行去取了。 最近,我那个知青战友老哈借给了我点儿钱。我给你一个整数吧。这样,你也宽 裕点儿。行不? ” 也许是山穷水尽,梅子不知怎的竟说了一句:“那太谢谢你了。” 胜子有点儿诧异,又笑了:“这谢么。”就去里屋,拿来老哈给的一捆大票, 朝梅递过去。 梅望望他,稍迟疑了一下,才接了钱,说:“本来,离了婚,存款也要一分 为二的。因为,还有孩子。按说,如果孩子归你,我也要交抚养费。这些,等我 以后再还你吧。一定。” 胜子摆摆手:“不用了。我再挣就是。虽说我下了岗,可也不会跟在厂里干 巴巴地光拿那三百多块钱的工资了。我以后来钱可能活泛点儿。” 梅说:“那你可注意点儿,一是别让人家坑了,二是当心坏人抢你的。你这 人心眼儿太直,太哥儿们义气,很容易上当受骗。” 胜子说:“我打下了岗,就下决心要当一条老狐狸。一般的小骗子想蒙我、 讹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又问,“么时候走? ” 梅说:“有些手续还没办好。还得等一个多月。”又问,“贝贝好吧? ” 胜子一听就有点儿气:“你这个当妈的,心哪,真……几个月了,五个多月 了,也不去看看儿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妈。” 梅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抽泣了一阵子,才说:“哪个当妈的不想儿子? 我 去咱妈家门口等了十几次,只在旁边看到一次贝贝。妈平时不大带贝贝出来。” 胜子说:“那你为么不回家? ” 梅说:“我觉得没脸回去,妈待我那么好,我却光跟你闹别扭,又要离婚, 我对不起老人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怕老去看亲生骨肉,动摇了自己出国的 决心。 胜子说:“这事儿不能全怪你。怪我,是我档次太低,素质太差,不爱学习。 又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整天喝酒、胡混。要是我改了喝酒这坏毛病,多学点儿 文化,修养高了,也不至于……”他起了身,去厨房自来水龙头上冲了一条毛巾, 拧得半干,拿来递给她。 梅擦擦眼睛,摇摇头:“你这人本质还是挺好的。主要是我,我这人太要强 了,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出来。总觉得以前耽误的时间太多了,老想把它补回来。 我从电视上、书刊上一见到那些介绍女科学家特别是我的同龄女人成才的报道, 心里就激动得不行,老觉得我也应该跟她们站在一起。可是结了婚,生了孩子, 你又不太顾家,我没空读书,心里憋得难受,就把气撒在你和孩子身上了……” 胜子也觉得,过去几年,两人老是吵嘴、打架,倒司空见惯,而今坐下来平 平静静的说话,反而挺稀罕的。他也想,这个破碎的家,还能再重新组合起来吗 ? 如果再合起来,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梅就要出国了,她是根本不想让这个家再 合起来了。兴许她现在还谈上了个外国洋鬼子呢? 可又不像。如果梅傍上了个美 国鬼子,那鬼子就可以包下她的一切来了,还需要她来找自己借钱吗? 梅很可能 办的是自费留学,到了美国再勤工俭学。这方面的许多事胜子不懂,只是凭一点 儿猜测。 梅又说:“我给你写个借条吧? ” 胜子把眼一瞪:“嗨呀,你可真是! 写么借条呀! ”又说,“还没去美国, 就来了美国鬼子的生活方式了。你再这么粘糊,我可烦啦! ” 梅拿起车子钥匙和小背包,站起来,要走,胜子送她到门口。梅子转过身来, 又说:“那,如果……我走之前咱们办……手续,家里的财产就全都归你了。我 什么也不要。孩子,就拜托你了。如果我出去能成功,将来孩子送到美国,由我 供他上学。咱办了手续,你看看有合适的,还可以再找一个。” 胜子的鼻子额头阵阵发酸,没明确表示可否,却说:“你走之后,有什么困 难,尽管来信。我想你如果有困难,也主要是经济上的困难。我从现在直至今后, 全力支持你去当一个女科学家。过去我老以为你是异想天开,现在我认输了。一 个杰出的女科学家的作用,抵得上一万个、十万个平庸的女人! 希望你,不要往 回看,一直坚持下去! 才三十五岁,不晚,不算晚! 科学家越老越值钱。” “胜子! ”梅凄楚地叫了一声,突然伸开双臂抱住了他,但随即身子却瘫软 了下去。胜子慌忙去扶她,不防自己也跌倒在地上。胜子忙抱起她来,放到了里 屋卧室的床上。正要去端杯水,梅的双臂却使劲搂住他的脖颈,把他的头压在胸 口上。她流着泪,喃喃地说:“你怎么换了一个人? 如果你早几年说这些话,我 还能离开你吗? 我还能离开孩子吗? 你,下了岗,怎么换了一个人? ”说罢,竟 禁不住托起胜子的头,边哭边狂吻起他来。吻了嘴,又吻他的脸、眼睛、脖颈和 他那健壮的胸膛。分居一年多,梅子内心深处,猛地燃起了一个做女人、做妻子 的本能欲望。她坐起来,挺利索把连衣裙脱了,又解下内衣扔到一边,扑上去抱 住了胜子,“你来吧! 来吧! 我知你是个正派人。我还是你合法的妻子。你来吧, 来吧……” 面对梅洁白的身体,胜子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身体依然是那么消瘦,瘦 得那一根根的肋骨像包在一张薄薄的粉皮里,一挣就要露出来似的。乳房如一对 小馒头,挺着两颗黑枣似的乳头。这对乳房他不知抚摸过多少次,现在对它们却 感到有些陌生了。他脱去了身上仅剩的短裤。本来是非常自然非常熟悉非常顺理 成章的事,可他那象征着男子汉的东西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任他怎么努力,那 儿就像一只萎缩得极小的黑蚕。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多月之前还挺有感觉的。他 又试,还是无济于事。 梅也有些诧异,起身问:“你过去像野牛一样的,今天怎么……” 胜子连连摇头,又手指天花板:“苍天作证! 打你走后,我绝对没碰过任何 女人! ” 梅就起身帮他。抚摸他,吻他,引导他,可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冷汗, 把梅都沾了一身的汗,那儿仍如被水浇透了的一截焦炭,怎么也点不燃了。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拥有它的雄奇和威武而从内心深处感到自豪。他 为它从梅的体内获得的巨大的冲动与极度的欢愉而感到惊异。特别是那个弥散着 槐花浓香的蜜月,以及之后的半年时间里,那些个温馨的炎热的天都的夜晚,它 给他带来了多少满足和幸福呵! 连她也非常惊讶它那雨后春笋般蓬勃旺盛的活力, 她为它那魔幻般永不枯竭的欲望,感到羞怯,又感到了神秘。她也从它那里获得 了令她无数次晕眩般的快乐。她把一朵朵浮动着幽香的梅花回送给他,和他一起 品尝用梅花在她心窝里酿成的美酒。两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一起醉倒在那 浓醇的酒海之中。 梅又让他躺下,帮他,吻他的胸,抚摸他的身体,还是白搭。他这才彻底地 绝望了。 “我完了! 我完了! 我成了废人了! ” 他坐起身,无比悲哀地垂下了头,内心深处如压了一座巨大的冰山。那冰山 似在南极洲的大海中浮沉,露出海面的只是很小的一块,而大块浸泡在零下几十 度的冰水之中。冰山上有几只黑色的幽灵似的企鹅在声声哀号:“哇——完了! 哇——完了! ” 梅坐起来,攀住他的肩膀,把胸脯贴到他坚实的胸肌上去,吻着他的锁骨, 说:“你怎么了? 过去,你每次都把人家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可今日,你怎么了 ? 你怎么了? ” 胜子用手抚摸着梅光滑的脊背:“别问了! 我自己知道! ”他猛地听到耳边 响了一个炸雷。把下巴顶在梅的肩膀上,一行泪流了下来,滴在了她的肩胛骨上, “我自己知道! ”又像只压抑着满腔怒火的豹子,低低地吼了一声,“那个秃驴 王八蛋,我非宰了他不可!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