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胜子连去了两天,小刘姑娘都说董房主没来。第三天下午,胜子又去,骑车 路过市政府门口,只见信访办门前围了足有二百多人。七八辆警车停在一边,几 十个警察在维持秩序。侧耳听听,却是西水县乡下来的教师,说已经半年多没领 到工资了。而县里的领导,却天天大吃大喝,坐着轿车,搞什么“一二三四五” 政绩工程。 到了永乐小店,小刘姑娘说:“房主上午来了,我告诉了他,他让你下午四 点钟等他。”胜子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坐在柜台一旁等待。小刘姑娘把台扇 转过来吹着他,问道:“大哥,你干过买卖吗? ” 胜子说:“没有。” “那你原先干么? ” “干工厂。水管子工。” “工厂每天按时上下班月底拿工资多省心,干这个干么? ” 胜子说:“厂子效益不大好。” “那你是停薪留职了? ” 胜子“嗯”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哎。”又反问了一句,“你们结婚几 年了? ” 小刘姑娘怔了一下,低了头:“俺还没成家哩! ” 胜子也怔了一下,忙说:“噢,对不起啊! ” 小刘姑娘摇摇头,意思是说没关系。 胜子更觉得方才的话有点儿唐突了,说:“我不是有意的。” 小刘姑娘又摇摇头。 胜子的心不知为了什么有些沉甸甸的,又挺慎重地问了一句:“你不是当地 人吧? ” 小刘姑娘的脸上掠过一丝挺酸楚的表情,说:“不是,俺老家在南边的一个 小县城,离这里五六百里路哩。” 胜子知道那一带是挺穷的。他看小刘姑娘忧郁的眼神,像要掉泪似的,就不 再问了。 小刘姑娘却又说起来:“俺姊妹仨,我是老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上学。 父母原先在县造纸厂上班,纸厂因为污染太厉害,让上边给关了,职工们全下了 岗,一分钱也不发。俺父母都有病,还有个八十岁的奶奶。我原先在粮店上班, 可粮店亏损严重,我打去年也下了岗,到天都来打工。现全家一大半的担子我挑 着哩。要是我不干了,弟弟妹妹就得退学。弟弟正上高二,学习挺好。我非供他 考上大学不可。” 他正想再说点儿别的,却发现小刘姑娘的眼角流下泪来了。他有些歉疚,正 不知所措,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哎呀,大哥实在对不起,让你等了两三天。” 胜子回过头来,见是董房主。董房主把他叫到门外,很热情地说:“户口本复印 件和派出所的证明都开好了。”可就是不拿出来。他见胜子还有些纳闷儿,就直 言道:“大哥,你得预付点儿房租。” 胜子心里一沉,房还没租哩,就得先交钱? 问:“交多少? ”脸上不大自然 了。 董房主说:“先交一个月的,你看行不? ”又解释道,“大哥,这事儿你多 谅解。虽说租房没么规定,可都这么办。咱也就这么办了。等你的执照办下来, 正式租房了,一个月交一次也行。两个月、三个月交一次也行。这事儿好商量, 都是一个城里的人。” 胜子交给了董房主六百元钱。董房主从小刘姑娘的记账本后边撕下来一条纸, 写了个收条。然后把收条、户口本复印件、租房证明都交给了胜子,说:“你还 得到分管你家户口的派出所去办手续。” 出了小店,胜子刚要走,董房主却用大拇指悄悄往后指指:“这丫头,是那 个南方小老板的小情人儿。嗨,还不是为了这个? ”他捻捻手指,做了个数钱的 动作,“小老板家里有老婆孩子。人很精,挺会赚钱,可对这丫头还不错。小刘 有个对象,好像是建筑队的瓦工,有时候来了,小老板就去外边住,把窝让给他 们俩。” 胜子没说什么,扭头看看小店里货架子后边的那架铝合金梯子,暗想,这姑 娘跟那个小老板在这小楼上同居,派出所的人不来查么? 自己将来开了店,会不 会也出现这种情况? 反正梅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离婚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自己 也不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儿。 他转身骑车去东苑派出所,但转来转去找不到地方,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 知道。恰恰这时天下起了雨,铜钱大的雨点子打得树叶子叭叭直响。胜子本想躲 躲雨再走,又想尽快把事情办完,就冒着雨问着路继续找。雨虽不太大,却挺急。 他怕淋湿了皮夹子里的租房证明等材料,才在一个小商店门口避了会儿雨,又向 店里的女老板问了派出所在么地方。 雨下的不太大了,胜子终于在一条小巷的深处找到了东苑派出所。一个穿便 衣的年轻民警板着脸看了看董房主的户口本复印件、租房证明,把手一伸:“你 的户口本、身份证! ” 胜子一怔,说:“没带。” 民警把手里的材料往胜子面前一扔,瞪了他一眼,说:“你来办手续,你的 户口本、身份证不带来,办的么手续? ”又看看胜子站的地方从身上淌下来一片 水,脚上还落下来一些泥,没好气地训道,“你看你弄的! ” 胜子忙说:“对不起! ”去门后拿了把拖布拖地。民警不耐烦地摆摆手: “走吧走吧! 那是个干净拖布! ”胜子想,这小子这么凶啊! 出了派出所,雨已不下了,还出了太阳。胜子骂了一声,这该死的老天爷! 忙骑上车子跑回了家,脱去湿淋淋的衣裤,本想换身干净的,又想身上又是雨水 又是汗水,刚换上又得洗,麻烦,就把头一天换下来扔在塑料盆里还没洗的汗衫、 大裤衩子又穿上。只是三角裤头湿漉漉的捂着腚,挺难受,也不管它了。心想晚 上回来一块儿大扫除。 刚出楼梯口,胜子抬头看天,黑云压得低低的,不少蜻蜓低低地飞,几只燕 子在楼群之间穿梭。他担心再下雨,就回到三楼重新开了门,拿了一把黑色的折 叠伞。刚走到院门口,只听地上几声噼叭作响,头上肩上也被打了几下,细看却 是不算小的雨点子,落在地上摔碎了。他没有犹豫,撑开伞继续往外走,雨就越 落越密了,风也刮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回头一看, 是一辆黄“面的”。他坐进车里,收了伞,“砰”地一声带上门,说:“去东苑 派出所。” 车子刚开出两站地,雨就下得挺大了。车前玻璃被打得一片水花,四周一片 白茫茫的水雾。又行了两站地,雨更大了,敲得薄薄的车顶嘭嘭作响。马路变成 了湍急的河流。顺高处流下来的浑浊的雨水,哗哗地往低处倾泻。有一辆带电镀 筐的女式车子被水冲出去老远。还有个体摊贩的竹筐、破桌子在水中翻滚。车子 如一只汽艇在河中疾驶,车轮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浪。来到一个路口,只见路中心 鼓涌着一个硕大的浑浊的喷泉,原来是下水道里的水流不迭,从下水井口冒出来 了。两旁还有两朵涌泉,冒出地面半米多高。就像第一泉公园里的三股水。 返回东苑派出所,那个管办手续的便衣民警却不在了。胜子问一个民警,那 民警好像没听见,连问三声都不吭声,也不理他。胜子就想,这小子聋? 又问了 两个,也都说不知道。又问了个脸色黝黑的中年联防队员,对方比较和气,说: “你等一会儿吧,也许一会儿就回来。” 胜子办事是个急性子,平时连公共汽车都不愿等。外出办事路再远都是骑自 行车。王大利曾说他是A 型性格的人,办事果断、麻利、干脆。胜子却说自己是 AB型血。王大利说A 型性格与AB型血型不是一回事儿。 胜子看院里停了十几辆各种型号的摩托车,暗想将来挣了钱得买辆摩托,跑 起买卖来效率高。要是弄辆小汽车开着就更带劲儿了。 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那办手续的民警也没来。这时又来了几个民工模样也 像是办手续的人。胜子问他们办什么,他们说办临时户口。胜子觉得城市里管理 系统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城里的人就像网上被粘住的苍蝇和蚊子。 又等了好长时间,人们终于盼来了那个办手续的年轻民警。他身后还跟了个 衣裙翩翩、白白胖胖的少妇。少妇长得一般,打扮得却挺时髦。描着黑眉毛涂着 黑嘴唇,梳着高高的发髻,露出挺白的后颈和后颈上金项链的扣环儿。耳垂上一 只挺大的银圈圈来回荡悠。胜子想,估计这银圈圈不会太沉,如果太沉,不把耳 垂给坠豁了? 民警很麻利地先给少妇办什么手续,一边办一边眉飞色舞地跟那少妇亲切、 友好地攀谈。一会儿办完了,少妇说了声谢谢,把手续装进一只小花皮包里,又 说:“有空去玩,先打个电话。”民警说不送了。少妇花裙子下边两条大萝卜式 的小腿扭扭地走了。 轮到胜子办手续,民警的脸严肃起来了,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下班了,不 办了。” 胜子一愣,恳求道:“我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是不是照顾照顾? ” 民警正色道:“你要求照顾,都要求照顾我能吃得住劲吗? ”他瞅着胜子身 后一个老头说,“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嘛! 对不对? ”老头连忙点头说:“是, 是。”民警又说:“要办手续就早来,明天上午八点! ” 胜子看他老是“熊人”的口气,有点儿受不了。再看那民警也不过三十岁出 头,比自己还小几岁。挨比自己小的人的“熊”更难以接受。暗想,刚才你给那 个小胖娘儿们办手续的热乎劲儿哪去了? 你跟那胖娘儿们是么关系? 我要是个漂 亮姑娘,你给办不办? 我要是个记者,非得给你这破态度曝曝光不可! 本想跟他 理论几句,又想那样就更办不成手续了。 晚上,记起王大利说的,让他把配件厂的情况写个材料的事,就坐在梅坐过 的写字台前写。不料写起来非常费劲,越写,心底的火就越往上窜。有好几次, 圆珠笔尖儿把纸都戳破了。有的字,比如陷害的陷,诽谤的谤,一时竟想不起来。 他去水龙头上冲冲脸,用凉毛巾捂捂发热狂跳的太阳穴和耳朵后边的脑壳,点上 一支烟,使劲儿吸了几口,稳稳神儿,才又去写。写一阵子,火又窜了上来,再 去水龙头上冲脸,回来再写。如此折腾了好几遍,才写完。又复写了四份,心才 稍稍平静了一些。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胜子就来到东苑派出所。办公室门还没开,胜子挨了个 第一号。过了十几分钟,陆续来了十几个人。直到八点半多,门口排了二十多个 人,那民警才骑着辆嘉陵牌摩托车进了院。一进门先去打水,然后在杯里沏上茶, 打开风扇,又吹着口哨冲墙上的镜子梳梳油亮的头,用手抿抿鬓角,才坐下来。 胜子递上了自己的那些证件。 民警这次倒和气了,问:“怎么? 停薪留职了? ” 胜子不太愿意答理他,应付道:“嗯。” “想当大款? ” “先干干试试。” “哎,你雇人了吗? ” “没有。” “要是雇外地人,早来办临时户口。不办,查到了可得罚你。” 胜子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交二十块钱。” 胜子交了钱,民警在一张什么表格上盖了个小圆章,才给了他。 出了门,胜子突然想起了那个当西营派出所长的知青战友王大利,不禁把车 座子“叭”地一拍,嗨,早让他写个条子或者打个电话给这个东苑派出所,自己 不就省了这么多麻烦,也不挨两顿“熊”了。以后办事儿,得首先考虑可以利用 的关系,否则太他妈的费劲了。胜子拿着那些证明又去东苑工商所,可所门口挂 了个牌子,上边的红字是“今天学习不办公”。 胜子又想起要给王大利办的事,就到宿舍门口曹师傅的水果摊上打电话,找 晚报的那个记者工友苏强。苏强说:“巧了,我这左脚刚迈进门,你就来电话了。” 胜子就说了去给王大利那里“吹吹”的事。苏强说:“没问题。你告诉王所长, 让他跟我联系,约时间就行。我最近正想采访个派出所呢。”胜子说:“那太好 了! ”又问:“还要么条件不? 比方报酬什么的? ”苏强忙说:“不要不要! 你 别认为我们当老记的是‘四等人,一支笔,谁给钱,给谁吹’。不能一概而论。” 胜子说:“行! 你这职业道德不错! ”随后就打电话告诉了王大利。 晚上,申小强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胭儿忙给沏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申小强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把杯子往茶几上“砰”地一放:“妈拉个×的,你 想烫死我呀! ”胭儿忙拿个杯子,给来回倒着、凉着。申小强又叫起来:“茶凉 了不好喝! ” 胭儿轻声问:“那,你要喝么样儿的? ” 申小强道:“你喝到嘴里,暖热了喂我! ” 胭儿一怔,双手绞在身前,没有动。 申小强把茶几一拍:“快点儿! 听见了没有? ” 胭儿终于敢说了第一句反驳的话:“你那嘴,喝了酒,太味了……” 申小强顿时暴跳如雷:“妈拉个×! 还嫌你男人的嘴有味儿! 臭毛病不少! 我今晚非治过你这个毛病来! ”他扑上去,抱住胭儿,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拼了 命似地亲她的嘴。亲着亲着,胭儿被申小强嘴里的酒气烟味儿呛得一阵子恶心, 一股子酸水猛地冲上喉头,她来不及推开申小强,也推不开他。“哇”地一声呕 了出来,喷了申小强一嘴一脸一胸。申小强狼狈不堪,抹一把脸,抬手“啪”地 给了胭儿一个耳光,接着去厨房里拎来半瓶白酒,恶狠狠地往茶几上一顿,说: “我叫你怕酒味儿! 今儿个非让你喝个够! ” 胭儿瞅他那个凶神样儿,顾不得脸被打得火辣辣的,忙去洗了毛巾,递上去, 说:“对不起,俺真是不能闻酒味、烟味儿,俺是个工人家的姑娘,哪喝过酒? 俺爸俺姐夫都不喝酒,不抽烟。你喝多了! 别逼我。” 申小强一巴掌把那毛巾打飞,一手揪住胭儿的头发,把她拖到身边,一手指 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问:“胭儿,你说,你是……谁谁……的老婆? ” 胭儿顾不上头发被揪得生疼,说:“是,是你的呀! ” “是……我的,你就得……适适……应我。”他把茶杯中的茶水泼在地上, 拿起酒瓶子,往茶杯里咕咕嘟嘟倒上半杯酒,端到胭儿嘴边,“把这些喝了! ” 胭儿说:“俺求求你,俺真不会喝! 俺给你下跪行不行? ” “不行! ”申小强吼了起来。他喝了一口酒,扳起胭儿的脸,硬吐到了她嘴 里,胭儿顿觉嗓子里如火烧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申小强生怕她再吐自己一脸, 忙松了手。胭儿去卫生间又吐又咳了一阵子,到厨房里刚要找水漱漱口,申小强 又扑上来,双手拤住了她的脖子。 “再说一遍! 你是谁的老婆?” “是,是你……的。”胭儿被他拤得倒不上气来。 “是我的,为么整天对我哭……哭丧着个脸? ” 胭儿说:“我愁的呀! 我爸那个家那个样儿,咱这个家,又这个样儿,我怎 么能高高兴兴的……” 申小强冷冷一笑,道:“今晚上,我就让你高兴高兴! ”他扒光了胭儿的衣 服,发了疯般地向她发起攻击。折腾了好长时间,胭儿仍是愁眉不展,没什么反 应。申小强烦了,恶狠狠地骂道:“妈拉个×的! 怎么跟个死尸似的! ”他把胭 儿拖到墙边的那架健身器上,用绳子绑住胳膊和腰,胭儿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 像进了阴森恐怖的阎王殿。申小强就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拖着她滚刀山下油 锅,把她大卸八块。 第二天一早,胭儿趁申小强还在沉睡,悄悄地收拾了自己和女儿小鸽子的衣 物用品和化学函授的课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又用钥匙把门带上。打那,她再 也没敢回她和他一块儿住了七年的那个家。 胜子不想开店了,琢磨着先干点别的事儿挣点儿钱。为办这个破营业执照已 跑了十几天,腿都快跑断了,还搭进去百十块钱。这么跑下去,实在是太不合算 了,又受累又窝火。就去找董房主讨预付的房租。又跑了四趟,才找到人。董房 主虽不太高兴,还是把钱给了他。他见街头上有个西瓜摊,想买个给母亲家送去, 一问,五毛一斤。买上,抱了刚要走,转身顺口问了那卖西瓜的一句:“兄弟, 要瓜不? ” 卖西瓜的是个瘦小伙子,旁边还有个小伙子帮忙,棚子里一个小媳妇拿个小 碗喂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看样子是个乡下来的夫妻摊儿。卖瓜小伙反问道: “你有吗? ” 胜子说:“你想要,我就去给你弄。”他猛地记起了一个表弟在长平县,那 里出一种长河蜜宝西瓜,个头不大,可挺甜,籽也小。就问:“长河蜜宝行不? ” 瘦小伙说:“行。那瓜最棒了,不过得正宗的才行。” 胜子问:“你多少钱收? ” 瘦小伙说:“大哥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四毛一斤收你的。” 胜子盘算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去看看。” 他想起长平有个表姨家的表弟在县水利局工作。七年前他去过一次。这次倒 西瓜可以去找找表弟。 第二天一早,胜子带上了三千多块钱,乘上了东去的列车。带着两盒蜂王浆、 一盒八宝粥还有四瓶酒,蜂王浆给表姨,八宝粥给表弟的孩子,酒给表弟。别看 住在大城市里,却有一年多没坐过火车了。过去天天上班,很少出门。列车在隆 隆飞驶,绿色的田野在车窗外急速地旋转。一时,他竟觉得心胸开阔起来。长年 呆在林立的楼房包围之中,加上人际关系复杂,弄得心情很不愉快。他老是想过 去当知青的岁月,虽说那里是山区,穷,生活苦,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真是 广阔天地,自由自在。 胜子下了车,已快中午,刚一出站,就让几个出租车司机给围住了。“师傅, 上哪儿去? 我这有车。”“兄弟,坐我这拉达,又舒服,又便宜! ”“大哥,坐 我这摩托,又快当,又安全! ”还有几个又丑又黑却涂着黑眼圈红嘴唇的年轻女 人,手拿影集问住不住旅馆,说有桑拿浴、土耳其浴、中药泡脚小姐洗头,房间 里有彩电、热水。一个半老徐娘把他扯到一边,悄声说:“我那里有‘三陪’小 姐,又年轻又漂亮。山里妹子黄花菜,一天一夜一百块。还能开发票报销。走吧 ! ” 胜子吓得忙说:“不不! ”转身离开了那半老徐娘,暗想这小县城也有这个 呀! 就去问墙边一个蹬三轮的黑脸青年:“上水利局有多远? ”三轮青年说: “大哥,实实在在,四华里,三块钱。”又压低声儿说,“你要坐轿车,他们起 码得要你十块。要是再拉着你围着县城转上两圈,就是二十块了。” 上了车,胜子问:“一天能挣多少? ”三轮青年说:“也就三十块钱。多的 工夫挣四十多块。”胜子看他上身穿着工作服,问:“你也是下岗职工? ”三轮 青年说:“不是。我在县化肥厂当操作工。今晚上夜班,白天出来挣两个。一个 月也就干十来天。厂子经营不大行。光靠上班,一个月才三百多块钱。一对父母、 一个老婆、俩闺女,可养不起。” 胜子说:“那你生一个闺女,压力不就小了? ” 三轮青年笑了,说:“这事儿,咱说了不算呢。俩小妮一块儿来的。”胜子 “噢”了一声:“一对花呀! 恭喜你啦! 只是你这么年轻,就挑上重担了! ”三 轮青年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黑黝黝的脸上的汗,说:“从小吃苦,还行。” 到了水利局,办公室的人说表弟出差了。胜子问么时候回来,办公室的人说 刚走两天,还得三四天才能回来,又说他年初搬了家。胜子问表弟的新家在何处, 那人挺热情地告诉了他路线,又告诉了怎么坐二路公共汽车。胜子谢了那个人就 出了水利局。心想,以后外出找人得先打电话。 胜子转来转去找不到公共汽车站,这时那个黑脸青年蹬着三轮车过来了,看 见他就笑,问:“大哥还上哪儿去? ” 胜子问:“到水利局宿舍,多少钱? ” 三轮青年说:“再给五块吧,得二十分钟才能到。” 胜子想,这价格不算贵。争取时间要紧,争取今天下午租辆汽车把西瓜运回 去。上了车,又问:“县里不是有个西瓜批发市场么? 在么地方? ” 三轮青年说:“西瓜市场可不在县城,离这里三十多里路哩。那个埝儿叫王 家,在县城西边。” 胜子说:“那你快点儿蹬,我放下这些东西,就去西瓜批发市场。” 到了表姨家,胜子放下礼物,说了几句话,起身就走。表姨要留他吃饭,他 说还有事。但没说是来贩西瓜的。表姨一直跟下楼来,不住地擦着泪,说:“让 你妈有空也出来玩玩,俺姊妹们四五年没见了。” 坐上三轮车,到了长途汽车站,胜子又给了三轮青年十五块钱。三轮青年挺 高兴,在炎炎烈日下的广场上帮他找了一阵子,找到了一辆车前挡风玻璃里边竖 着个“王家西瓜市场”牌子的破面包车,就蹬车走了。胜子看看,车里只有四个 人。他问那乘务员小姐么时间发车,小姐说:“很快,一会儿就走。”胜子问: “得等多长时间? ”小姐说:“顶多十来分钟。”胜子说:“我还没吃饭哩! ” 小姐说:“那你快去买几个烧饼,南边墙根底下就有卖的。”胜子跑着去买了四 个烧饼,一边啃着一边回到了车上。烧饼虽挺香,却挺干,挺噎得慌。尽管车窗 外几个农妇大吆小喝地叫卖冰糕、冰水、冰块儿,他却不敢吃那玩艺儿。他一瞅 那几个妇人脏兮兮的手和筐子,就怀疑那冰糕上有成千上万个大肠杆菌。就又去 买了一瓶啤酒,吭哧一声咬去瓶盖儿,嘴对着瓶口喝起来。可能是中午天太热的 原因,胜子边吃烧饼边喝啤酒,等了十几分钟,那车子里的人就是上不满。 胜子吃完了四个烧饼,车里才上了七八个人,看看表已等了半个小时。他这 才意识到,以后如果再出来跑买卖,首先要搞清楚路线和乘车的方式。回去先买 本地图册,下一步还得安个电话。要经商,首先得把信息掌握起来。 一时,胜子挺急,又想急也没用。一瓶啤酒下了肚,车窗口就有一个农妇要 那个瓶子,他递给了她。又觉得下身憋得慌,对乘务员小姐说:“等一会儿,我 去解决个小问题! ”小姐说:“快回来啊! ”胜子下了车,就向摆摊的打听哪里 有厕所,摆摊的一指车站里边。胜子进了站,转了两圈才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 个露天厕所。他刚一进门,迎头“嗡”地飞起来一大群苍蝇,再一看,地下全是 脏水,粪便、积水搅在一起,脏得难以进人。他踮着脚尖儿踩着几块砖头进去屏 住喘气“放了水”,出了厕所的门,脚在地下使劲搓了几下,才又跑回车上。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子才开动了。穿过几条街道,左拐右拐,驶出了城外。 在车上,胜子就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打听西瓜市场的行情。小伙子说:“你 要是前几天来,每斤两毛多就能买了,这两天不知道多少钱。” 旁边一个农民说:“今天两毛四五还差不多。再往后几天,瓜大批量地下来 了,价格可能还往下落。” 胜子盘算了一下,买上六千斤,三吨,每斤挣一毛五分钱,能挣九百元,除 去运费四五百块,再去掉损耗,大概还能剩四百,也行呀! 面包车停停走走,上下人挺频繁。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王家西瓜批发市场。 胜子急得不轻,心想如果租个“嘭嘭嘭”的东风三轮车,估计也就三十块钱,半 个小时就到了。这可好,从上车到现在,三个小时了。以后,可得好好想着“时 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这句话。再看那市场果然名不虚传,好几个绿色玻 璃钢瓦盖的大棚底下,全是卖西瓜、买西瓜的,足有四五百人。他想自己不能表 现出刚出道的样子来,就背着手,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问了几个货主的价格, 却没买。价格差不多,都是两毛四五分。 方才那几个卖瓜的,分明是贩子,在当地收了瓜又在当地倒手卖。穿得干干 净净,不太像瓜农。胜子来到一辆柴油三轮车前边,住了步子。开三轮车的农民 四十七八岁,上穿一件已露出几个洞几乎看不出白色的老头衫,下穿条很旧很脏 的草绿色军裤,一双黑色塑料凉鞋,脚丫子是褐色的,沾满了泥土。 胜子问:“老哥,这瓜多少钱? ” 瓜农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对胜子说:“你真要,两毛三我就卖。我不敢 明着卖。我压了价,那些人不让我呀! ” 胜子问:“你为么压价? ” 瓜农说:“我没工夫在这里猴猴着。我那塑料大棚里还能摘好几车瓜哩! 价 低点儿卖出去,不就放心了? 老压在那里,压一天是一天的心事。万一卖不出去, 熟过了,不是白辛苦几个月? ” 胜子问:“瓜都熟吗? ” 瓜农说:“你去问问别人,他们保证都说熟。可瓜十分熟就不能卖了。十分 熟再放几天,非烂不可! 七八分熟就得摘。你不信,打一个你看看。”就拿出一 把刀子,切下带瓜把儿的皮,擦了擦刀子,刀刃刚一碰瓜皮,瓜自个咯儿一声裂 开。瓜瓤鲜红鲜红的,八分熟,瓜子儿挺小。 瓜农切下一块递给胜子:“你尝尝,管保不甜不要你的钱。”胜子接过那叶 西瓜咬了一口,兴许由于天热口渴,那瓜果然很甜。瓜农道:“怎么样? 不蒙你 吧? 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这是正宗的长河蜜宝,别的,”他指了指其他 的瓜摊儿,“十有七八不是长河的。那些瓜质量也不错,可绝对没我这瓜地道。 再说,我这瓜绝对没打催红剂,让打我也没空打。别人家的,不敢说。” 胜子这下相信了,就说:“你先等等,我去联系个车。” 瓜农说:“还是我给你找车吧,我比你熟。你替我看着点儿。”不一会儿领 来个司机。司机问:“大哥上哪儿运? ”胜子说:“天都。”又问,“你的车装 几吨? ”司机说:“北京130 ,三吨。”胜子又问:“运到天都多少钱? ”司机 说:“实实在在,四百块钱。”胜子想比自己预算的还少一百块钱,就说:“行。 过秤吧。”司机说:“那边有地磅,你先跟我去称车。”称了车回来,瓜农招呼 来七八个小伙子,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瓜。 胜子担心那几个小伙子乱要装卸费,就把那瓜农拉到一边,问:“这装车费 算你的,还是我的? ”瓜农道:“装车费是我的。再说,都认识,互相帮忙,不 要钱。”胜子觉得这帮子农民真是朴实。 装得差不多了,司机把车又开到地磅上去称。称完后胜子数钱交给那瓜农。 瓜农要找十二块钱,胜子说:“甭找了。”上了车,坐在司机右边,卡车灵巧地 驶出了批发市场,上了公路,向西驶去。 胜子看看手表。那块全钢防震的上海表,还是梅十几年前在那个七夕雨夜的 大柳树下送给他的,已修了多次。时间是四点半。赶到天都城顶多晚上九点钟。 只要路上注意安全,今天这五六百块钱挣到手了。明天还可以再来一趟。早上再 早一点儿出发,直奔批发市场。争取上午装上车,下午三四点钟就到天都了。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已落到了西边山梁上,晚霞升起来了,漫山遍野 都是绚丽的霞光,车内也被映得金碧辉煌。 胜子蓦地想起上小学时读过的一篇课文,老大老二到太阳山里去采金子,贪 心的老大就是不走,结果太阳回来把老大晒死了。他想,挣钱这事儿,可别学那 个老大。 离天都城还有一半路程时,胜子看看表,想起该让司机先吃点儿饭。司机却 说:“不饿。赶到天都再说吧。一吃饭就耽误赶路了。”只把车开到路边一个较 僻静的地方,两人下了车,到一簇紫穗槐后边“放了水”,重又上了路。 胜子跟司机唠起来,司机说他姓韩,家在长河县城,有俩孩子。原先他在县 汽车运输公司开车。五年前,公司垮了,他下了岗,借了几万块钱,买了这个车。 前三年把本儿挣回来了,还了债,这两年挣了点儿钱。胜子说,原来你也是个下 岗职工啊! 又问他一年能挣多少,韩司机说除去汽油、维修费、养路费、吃饭、 住宿一切乱七八糟的开支,一年能剩两万多块。胜子说:“那还行。” 韩司机说:“不行怎么办? 单位上连下岗的基本生活费都不发,医疗费更没 有。一家四口,总得吃饭哪! ”又问:“大哥干了几年了? ”胜子说:“嗨,今 儿个头一天。”韩司机笑道:“看你就像个新手。幸亏那瓜农是个老实人。要不 他给瓜里混上些半生不熟的,再掺上些不是长河蜜宝的,你就吃亏了。” 太阳已压在了西边山梁上。车子转进了一个山坳,左边山坡上是个小煤窑, 立着两个黑黑的井架,堆了一座大坟头似的矸石山。等车子又转出来时,太阳已 沉到山梁下面去了。天上仍挺亮,山地却暗多了。 当他们来到一个乡镇的路口时,遇到了麻烦。三个穿制服的人立在路边,其 中一人举个带把的黄牌子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低声对胜子说了句:“查车的。”减了速,车在路边停下了。胜子看那 几个人,大盖帽上有枚国徽,白色制服领子上有“文革”中解放军的那种平行四 边形的红领章。领子还是大翻领,像女兵制服的样式。这是什么部队? 哪一部分 的? 胜子还从来没见过,就问司机。韩司机说:“交通局的。” 司机拿过驾驶台上的小包,下了车,到举黄牌的人那里去了。胜子透过车窗, 看那个人在一一查看司机的那一个个小本子。又听一个人说:“货主怎么不下来 ? 好大的架子! ”胜子忙开了车门下去了。本以为查查司机的那些本子就过去了。 不料检查站的一个三角眼说:“你这车不能走了! ” 胜子一怔,问:“怎么了? ” 三角眼说:“这车超载了! ” 胜子分辩道:“这是个三吨的车,我才拉了不到六千斤,怎么能超载了? ” 三角眼手一伸:“货票! ” 胜子又一怔:“我买的瓜农的瓜,哪有货票? ” 三角眼冷笑了一声:“你别打马虎眼! 这个车从东边一过来,我一眼就瞅着 超载了。超了载,违反了交通规则,出了事故谁负责? 你要不服,去找个秤来把 西瓜在这里重新称一遍,不超出六百斤算我这眼有毛病! ” 举黄牌的人说:“俺们站长是老交通,甭管啥车,搭上眼一瞅,载了多少超 了多少,上下差不了二十斤,都叫俺站长神眼交通。一个著名记者来采访过他, 还给上过省报哩! 你大概是第一次领教吧? ” 胜子想这下子可麻烦了。要卸下瓜来重新称一遍再装上,不得折腾一夜? 即 使称,天黑了,这么个小乡镇上哪儿去弄秤? 没有磅秤,要是用钩子秤来称,到 天亮也称不完。这时,司机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大哥,碰上砸杠子的了。 给他们放下点儿西瓜吧。这帮子熊玩艺儿馋瓜了。不放是不让走了。” 胜子这才明白了那个三角眼说他超载是怎么回事,又气又恼。要是按那个三 角眼说的卸下六百斤来,可就得赔进去一百四十多块钱了。可是不卸呢? 干脆, 吃点儿亏赶快走人。他点点头,牙一咬,对司机说:“好,给他们留! ”司机说 :“瓜我去送,话我去说。”胜子就爬上车去抱西瓜,司机在下边接着,抱到三 角眼等三个人脚边,一迭声地说:“这大热的天,领导们辛苦,首长们辛苦! 吃 个瓜解解渴,消消暑,消消暑! ”三角眼等人根本不拒绝。司机抱过去了四十多 个瓜,也得三百多斤了。又说:“这瓜是正宗的长河蜜宝,可甜哩! ”又取出烟 递给那三个人,说:“车超了载,是我的责任,以后多注意! 我把车开慢点儿。” 胜子也跳下车,走了过去,说:“以后我多注意! ” 三角眼脸上的肌肉这才松弛了些,斜斜三角眼,把手摆了摆。 司机、胜子如释重负,跳上车逃也似地离开了检查站。 胜子从车窗伸出头,往回瞅瞅,骂道:“这几个王八蛋,绝对是车匪路霸! ” 司机说:“大哥你不常押车,不了解情况。碰上这种情况,就得光说好话, 再给他们表示表示。要不,他找个理由就卡你、治你,才不是东西哩! ” 胜子想,以后干这活儿,可得小心着点儿。 车子抵近天都城,翻过一道山脊,眼前已是银河般的万家灯火。胜子心中一 热,默念道,妈呀,儿子总算回来了。可刚高兴了没几分钟,却见路边又有一个 穿蓝制服的青年人打着小旗指挥着车往右开。胜子一惊,莫非这里又碰上了路霸 ? 只听青年人喊道:“上级规定,创建双文明城市,脏车一律不准进入市区! ” 胜子侧脸一瞅,却是个洗车场。妈的,是强行洗车的。无奈,司机把车开进了洗 车场,几个穿皮衣的人,手持水龙头把车头车厢胡乱地喷射了几下,就喊:“好 了! ”胜子交给收款处十块钱,车子才又驶向市区。 郊区能走卡车,市内路线又熟,胜子带车来到那卖西瓜的瘦小伙的摊前,小 伙子已经在棚下的行军床上睡着了。胜子叫起他来,说瓜来了。瘦小伙揉着眼趿 拉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挺不高兴地说:“这瓜……你去问问别处要不? 我这 里还有不少哩! ” 胜子一听就急了:“昨天说好了的,你要我才去拉的,拉了来你不要了我怎 么办? ” 瘦小伙说:“我也没给你打包票就一定要你的瓜呀! ” 胜子双手把腰都拤起来了:“你怎么? 想赖呀? ” 瘦小伙一看胜子瞪起了眼,又听他一口地道的天都话,不敢耍赖了,就轻飘 飘地说:“明儿个再卸车吧,天都这么晚了。”又打了个呵欠。 胜子“哼”了一声:“兄弟你别给我耍小心眼儿,我昨天问好了你的,今天 费这么大劲儿运了来。你要是对不住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 瘦小伙有点儿怯了,又说:“我还不知道你这瓜的质量好孬哩! 你要是弄车 生瓜来,我不全砸进去了? ” 胜子用手一指车上:“你去任选十个,抱来切开,要是生的,要不是长河蜜 宝,我立马带车走人。” 韩司机帮着说话:“绝对是长河蜜宝,我就是长河人,我看着装的车。那种 瓜的我也认识,他就住长河边上,种了二十多年了。这瓜上的全是豆饼,根本没 上化肥。” 瘦小伙去车上敲敲这个、搬搬那个,左挑右选,抱下来一个。胜子也有点儿 担心,这小子卖瓜会挑瓜,要是他专门挑个生的,咋办? 又心一横,嗨! 不就是 千把块钱吗,赔了再挣! 再说瓜的质量肯定大多数都不错,这小子实在不要,明 天我一家一家地去推销。推销不出去,干脆送人! 瘦小伙一心是想挑个生瓜的,就把那瓜放在木板上,用手抹抹瓜皮上的土, 取过一把西瓜刀,先切下来一个圆圆的瓜把儿皮,瓜已露出微红来了。胜子紧张 的心立刻松弛了不少。卖瓜小伙将刀刚在瓜肚皮上一碰,西瓜“咯儿”一声就裂 开了一道缝,露出鲜红鲜红的瓤子来。 胜子冷冷一笑:“你亲自尝尝! ” 瘦小伙把西瓜切成几瓣,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胜子问他:“怎么样? ” 瘦小伙尝着那瓜的确非常甜,嘴上却说:“还行。” 胜子拿起两叶瓜,一叶递给司机。他瞪了卖瓜小伙一眼:“还行? 全天都城 都没这么甜的瓜! 你别迂磨了,快卸车吧! ”又说:“司机师傅还没吃饭哩! 他 今晚上还得赶回去。兄弟你就辛苦辛苦吧! ” 瘦小伙说:“天这么晚了,上哪儿找卸车的去? 这么多西瓜,得卸到什么时 候? ” 胜子说:“我和你一块儿干。”又对司机说,“你先去吃饭,休息会儿。俺 抓紧干。”说着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了司机。韩司机人还不错:“咱俩同甘共苦吧, 我也搭把手。你俩这么卸,仨钟头也干不完。五千多斤也不是个小数哩! ” 瘦小伙这才弄来两只筐,一边卸一边过磅,又一边在一张纸上记着数。 干了不到半小时,三个人就汗流浃背。胜子干脆把衬衣、背心、长裤都脱了, 只穿个裤衩,光着膀子干。 一直干到十点多,西瓜才卸完。胜子想这瓜从几百里外运了来,味道又不错, 得让母亲和儿子尝尝,就挑出四个放在了一边。他和司机边吃西瓜边喘息着。瘦 小伙按着计算器算账,一会儿抬起头说:“每斤按三毛七算。” 胜子说:“不是说好了的四毛钱一斤吗? ”想昨天看这小子还挺老实的,今 晚一打交道,光他妈耍花招,就问:“你怎么成了三毛七了? ”又想,他报的斤 数也不对,怎么少了那么多? 是买瓜时那地磅不准,还是这个“瘦狗”的秤捣了 鬼? 瘦小伙面有难色:“大哥,这西瓜一天一个价地往下落。上午卖四毛五一斤, 下午说不准就成了四毛哩! 除去损耗,一斤顶多挣三分钱。” 胜子知道他说的是瞎话。西瓜昨天还卖五毛一斤,绝不会一天落下一毛钱的。 有心再跟他计较一番,又想算了,每斤少挣三分钱,总共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块钱。 再说司机还没吃饭,又帮自己卸了半夜车。自己也没吃饭,还累得精疲力尽。身 上出的汗把裤衩全湿透了。他等着瘦小伙给钱,可瘦小伙说:“大哥,这钱我得 明天给你。刚才钱都让俺对象带回家了,放这里我睡着了不安全。”他见胜子气 哼哼的,就说:“大哥,你明天上午来,我一定给你。你过几天再给我送一车, 我照样收你的货。” 胜子气得直想揍他,说:“咱先别说下一车,你先把这一车的账结了。下一 车再说。这么着兄弟,你就辛苦一趟,我给你看着摊子,你回去取钱。咱们一次 性地结清。怎么样? ” 瘦小伙说:“我家离这里老远哩! ” 胜子瞅了一眼棚子下边的一辆旧摩托车:“你这儿不是有车吗? 再远还能有 多远? 来来,辛苦一趟! ”又顺手拿起那把西瓜刀,“叭”地一下子插在切西瓜 的木板上。 瘦小伙见胜子的横劲儿出来了,知道惹不起,就说:“你等一会儿。”就去 了棚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沓钱。 胜子生气地指着他说:“你这个人真够呛! 这不是有钱吗? 你跟我粘糊什么 劲儿呢?” 瘦小伙数了两遍那一沓钱,递给了胜子。钱上还沾着些尘土。胜子接过来, 数了两遍,又恐有假钞,就拿着在灯光上照着看。瘦小伙说:“大哥这你绝对放 心,绝对没假的。”他拿出一只小型验钞机,递给胜子。胜子觉得再一张张验那 些钱有点儿掉价了,就把钱装起,说了声:“好了! ”要去跟司机吃饭。 韩司机却高低不去吃,胜子觉得挺奇怪:“天这么晚了,不吃点儿东西? ” 韩司机说:“我得马上赶回去。明天一早还有个客户。” 胜子说:“你这体力、精力能行? ” 韩司机说:“常这么干,没事儿。” 胜子忙数出四百元运费给了司机,又拿出一张一百元的大票,说:“这算你 帮我卸车的和饭钱吧。” 韩司机嘴上说:“这太多了! 太多了! ”手上却没推辞。 胜子说:“拿着拿着,别嫌少! 别嫌少! ” 韩司机装上钱,说了声:“大哥再见了! ”上车,发动起来,车子尾灯红红 的一闪一闪,向南驶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法桐树掩映的马路尽头。 胜子回到家,把拎的四个西瓜放在小门厅里,一腚坐在了地下。他妈的,忙 活了一天,累了个贼死,挣了八十六块钱! 再减去路费三轮车钱,剩下四十块钱, 四个西瓜! 还把自己降到跟个卖瓜的小崽子打嘴官司讨价还价的档次,再是那帮 子可恨的查车的路霸……贩西瓜这活儿是坚决不能干了! 又想,做买卖,如果有 个帮手就好多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