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饭后,胜子下了楼,去了银泉巷母亲家,捎回了四个长河西瓜和青菜、面 包。妈和贝贝都没在家。他放下东西锁上门,推着自行车到了黑瓦片门楼里,刚 下青石台阶,恰巧碰上蕊子骑着那辆红色的木兰摩托车过来。 蕊子歪头一笑说:“胜哥,你看,咱俩有缘分不? 又碰上了! ” 胜子勉强地回报一笑。看她系了条白色的太阳披肩,上身是真丝的黑色短袖 衫,下穿黑色长裤,黑色高跟皮鞋。头发梳上去,烫了五朵菊花形的发卷儿。顺 口说了声:“好漂亮啊! ” 蕊子笑笑,问:“哎,胜哥,听说你下岗了? ” 胜子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 蕊子说:“我是诸葛亮,料事如神。”又说:“我有个小姐妹韦琴琴在你们 厂,说你这事儿闹得挺厉害的。” 胜子正色道:“可别告诉俺妈。” 蕊子说:“知道。”说着两人出了巷子。一块儿走了一段路,快上大街了, 蕊子问:“胜哥,你打算干点儿么? ” 胜子“嗨”了一声,说:“还没想好哩! ”又自嘲道:“倒了一趟西瓜,千 辛万苦,挣了四十块钱、四个西瓜。还不如给人家去安水管子哩! ” 蕊子咯咯地脆声笑起来,红唇绽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小牙。她想了想, 说:“胜哥你要还没活儿,帮我去一趟河东市行不? 我这几天没空去。” 胜子问:“是去取服装吧? ” 蕊子说:“哎。很简单,价格我都跟对方讲好了。” 胜子爽快地说:“行。” 蕊子说:“说干就干,胜哥,跟我回家拿钱去! ”蕊子开着木兰在前头,胜 子骑车跟在后边。他发现,蕊子的太阳披肩嗖嗖飘动着,下边的腰肢较细,臀部 浑圆。身材挺优雅的,如一只葫芦瓶。 胜子突然想起了老哈对他讲过,德国有个妇产科医生叫古斯塔夫? 麦凯斯, 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臀部的解剖学特征。他发现臀部中间的裂缝上方有块菱形空 间,这里覆盖在脊椎骨上的肌肉比其他部位要薄要紧,因而形成一个微微突出的 菱形体。这个菱形体标明了骶骨脊椎的位置,为医学界所共识并以发现者的名字 命名为“麦凯斯菱”。在“麦凯斯菱”的两侧各有一个窝,如果在年轻丰满的女 性身上,这两个窝就显得大而深,如水波中的漩涡,因而被美学家称之为“圣涡”。 就想,不知蕊子的这只葫芦瓶肚儿上有没有“圣涡”,禁不住偷偷一笑。 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仙泉巷口,蕊子下了车,说:“哥你记住了,五号楼西 单元二楼西门。我胖,不愿住高层。一楼光线暗点儿,平时家里没人,还不太安 全。” 进了蕊子家,胜子心中暗暗吃惊。胖丫头这几年挣了多少? 这个属老鼠的, 可真能往窝里扒拉呀! 客厅装饰得如豪华宾馆一般。墙裙子用木板装修,房顶搞 成了个椭圆形,中间挂了一串琉璃吊灯。房角摆着大屏幕彩电加录放机,还有一 套组合音响。那音响虽不知是什么牌子,但看上去挺高级的。前些年,她从街道 服装厂下了岗,刚开始干的工夫,在马路边支个架子,挂上些廉价的裤头、背心、 小孩衣裳,真是起早贪黑,风吹日晒。还常让交警和工商所的撵得抱着衣裳钻胡 同。 “哥,你来! ”蕊子在卧室里叫他。胜子稍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不觉更 吃了一惊,双人大床的床头金光灿灿,好像是欧洲古代皇后睡的那种。床头柜一 侧放了一只绿色的保险柜。墙上挂了一张很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少妇看上去 也就二十六七岁,肩膀、上半身裸着。盘着云髻,插着金簪子,戴着金耳环和一 只亮闪闪的金项环,项环链子下方的一只小金锁,恰好垂在雪白的胸沟中间。蕊 子见他看那照片,微微一笑,把一个小黑皮包交给他,左手伸开五指,说:“这 里边是这个数。”又交给他一张纸片,“这上边有详细地址。你找这个彭老板取 二百套西装,余下的两千元当路费和运费。这个彭富贵,原先是个摆地摊卖青菜 的农民,这十年靠着做服装发了家,挣了足有一百万的家产了。哎哥,要是顺利, 你下午就能回来。路上注意安全,别管闲事儿。要是今天回不来,就明天回来。 今晚给我家打个电话,或打我的手机。”又说,“钱你也不用数,保证一张也多 不了一张也少不了。晚上回来,我请你去撮一顿儿。” 胜子点点头,接过小包,笑笑说:“不怕我携款潜逃? ”蕊子也笑起来: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呢。”胜子下了楼,骑上车子先回到自己的家,找了个大一 点儿的包把小包装进去。又换了一件短袖衬衣,一条灰色的西式长裤,一双棕色 的皮凉鞋,还找块旧布沾了水把凉鞋上的尘土擦净。下了楼,骑自行车到了火车 站,把车子放在存车处,拎了包去售票处买票。买票的人挺多,他就把包抱在怀 里排号。二十分钟之后,胜子乘上了一辆双层特快列车向东驶去。 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河东市,出了站,果然有蕊子交代的去河东服装市场的 面包车。上了车等了十几分钟,车就开了。驶出四十多华里,胜子又租了辆机动 三轮车,半个多小时之后,到了一个村子。村头上沿街建了两排二层楼。胜子按 蕊子写的地址,找到了一个楼,见门口停了一辆红色的夏利轿车。他敲了几下门, 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胜子问:“这里可是彭老板的家? ”小丫头说是。胜 子说:“我是从天都来的,取货。”小丫头说:“老板请稍等。”就进楼去叫人。 彭老板年近五十,黑脸圆头,矮矮胖胖,长得挺敦实。虽当了大老板,穿着 真丝短袖衬衣,打着花领带,脸形肤色和言谈举止还是个农民模样。他一听胜子 是给蕊子来取货的,就很热情地让到办公室里。所谓办公室实际上是彭老板家的 会客厅,房间很大,四面摆着大彩电、大冰箱、立式空调、组合音响、录放机、 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大镜子和十几个获奖的牌匾。开门的小丫头送上茶水、瓜子、 香烟。彭老板笑眯眯地说:“蕊子是老主顾,用我的服装有六七年了。不是自吹, 我这服装就是质量好,才保住了这些长年客户。” 胜子想,真得多出来转转看看。转转看看,就开阔了眼界。老猫在那个小厂 里,守着些管线水龙头,只瞅着巴掌大的天。人家一个农民不识几个大字干了十 年成了个百万元户,我起码还算个高中生,又干了十几年的工厂,难道就干不过 他? 胜子暗地里握了握拳。我先当几年倒爷,积累下点儿钱,办个厂子。从无到 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非得干一番大事业,镇死那个狗×的秃头厂长! 交了钱取了货,彭老板让人把二百套西装打成几个大包,又打电话找来辆微 型卡车把服装运往河东火车站。微型卡车司机得知他要去天都,说:“嗨,你费 这个劲干啥? 我把你和货一块儿送到天都得了。顶多收你三百块钱。” 胜子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不不,不用汽车运。昨天运西瓜, 碰上了查车的,扣了西瓜又耽误了时间。” 司机问:“那你是走了南路山里边吧? 这回咱走北边的高速公路,一点儿事 都没有。要是罚了都算我的。” 胜子却仍不敢冒险。司机有点儿遗憾。 办了快件托运,买了车票,胜子到售票处附近的一个电话亭去给蕊子打电话。 电话是蕊子服装店的一个女孩接的,挺娇的说了声:“请稍等。”过了十几秒钟, 蕊子接了电话,胜子告诉她已全部办妥,坐多少次列车到达天都。蕊子说:“胜 哥,我去接你。” 火车向西飞快地开去,一个餐车女服务员推着辆长条形不锈钢车子走过来, 嘴里喊着:“十块十块! 盒饭十块! ”胜子看身旁一个乘客买的那盒饭,二三两 米饭上边只一个煎鸡蛋几片炒大头菜。这时,坐在对面的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 人跟他聊了起来,问大哥您是干嘛的。胜子不好意思说是下岗下了海,说工休时 间帮朋友干点儿事。又问:“你是唐山人吧? 说话跟赵丽蓉一个味儿的。”那个 “小唐山”点头笑道:“对了! ”就递烟给胜子,胜子刚从那烟盒中抽出一支, 一个乘务员小姐走了过来,说:“车内不准吸烟,吸烟罚款! ”胜子忙把烟放回 了烟盒,又问“小唐山”是干么的。“小唐山”说自己原先是铁厂工人。产业整 顿,厂子停了,职工们都下了岗。自己这次是到河东服装市场采购服装的,一共 花了两千多块,买了二百多件低档的衬衣。胜子瞅这小伙子倒还忠厚老实,就给 他留了个家庭地址姓名,说自己的朋友也是开服装店的,有兴趣可到天都去找他, 他领着去找他的朋友。“小唐山”一听挺高兴,说好,到天都比到河东服装市场 近三百里地,交通也方便,给胜子也留了个地址姓名,是西边邻省的“三羊市飞 鸟街19号王小兵”。火车开到天都站,“小唐山”还要继续往前坐去三羊,胜子 就跟“小唐山”握手告别。 出了车站,天还不黑,蕊子已笑吟吟地在出站口外站着。见了胜子,说: “哥辛苦了! ”两人从行李房取出服装大包,行李房一个留着绵羊头涂着红赤赤 的嘴唇的女人又让交三十六元的什么费。胜子问:“运费在发货站不是交了吗? ” 绵羊头女人斜眼瞅瞅胜子,说:“你交的是运到天都火车站的费。这儿从站里给 你推出来白推吗? 再说,这规定也不是我定的,是铁路局定的。你有意见找局长 提去! ”气得胜子直想跟那个绵羊头娘儿们干架。 蕊子拉住他的胳膊:“胜哥,别搭理她! 不就是几十块钱嘛! ”她那拉胜子 的手腕上,一条镶了宝石的金手链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出了行李房,蕊子对胜子撇撇嘴:“那熊娘儿们,扔到狗窝里,狗都不稀罕 ! ”就冲广场上招招手,一辆白色的中型面包车驶了过来。一个长头发的司机小 伙跳下来,很勤快、很麻利地把几个服装大包装上车,又把胜子放在存车处的自 行车取出来也放到了车上。蕊子对胜子说:“你以后出发,全打‘的’就行。别 骑车子了,天这么热,太累。” 面包车转来转去,到了顺天商业街上,在一个小店门前停下了。蕊子说: “胜哥,看看怎么样? ” 胜子下了车,见门匾上有“蕊姿服装店”五个红字。玻璃门上有两行竖排的 蓝字对联: 不是情人但能令你怦然心动 不是绿茵却能给你一缕温馨 胜子叫道:“哟,了不起。蕊子还会作诗哩! ”又问,“是你创作的? ” 蕊子撇撇红嘴唇:“甭管是谁创作的,贴在我这店门上,就让你怦然心动! ” 胜子说:“我可没怦然心动! ” 蕊子笑道:“还没怦然心动? 刚才叫么哩——哟! ”又招呼店里,“马儿、 牛儿,快来搬货! ” 两个姑娘应声跑了出来。 货卸到店里,蕊子对长头发司机小伙说:“歇会儿,吃饭去。”司机小伙却 说:“不了,经理,公司还有事。”上了车,“呼隆”一声开走了。蕊子说: “车是朋友单位上的。” 蕊子对两个小姐介绍胜子:“这是赵叔。叫胜叔也行。”一个小姐娇声叫了 声:“赵叔! ”一个小姐柔声叫了:“胜叔! ”又一块笑了起来。蕊子指着两个 小姐对胜子说:“这个漫长脸儿的叫小牛,那个圆脸的叫小马。” 胜子正要把剩下的钱交给蕊子,蕊子却说:“胜哥,别急,咱吃饭去。”又 对两个小姐吩咐道,“你俩把货整整! ” 胜子瞥了那两个小姐一眼,这才看清了打扮,心中不觉一惊。两个小姐个头 差不多。小牛是长脸儿削肩蜂腰,鳗鱼似的身条儿。小马圆脸儿,宽肩丰臀,鲤 鱼似的身材。都是描眉画眼,嘴唇鲜红。上身的粉色无袖短衫胸口开得挺低,露 出鼓鼓的乳房丰润的圆边儿。下边的黑色超短裙,短得不能再短。腿上穿着半长 的黑色丝袜,露出中间两截白嫩的大腿。脚上则是鲜红的高跟皮鞋。披肩长发一 直垂到腰部之下。 出了门,胜子说:“你这俩小姐,太花哨了吧? 别让人误以为是开花店的。” 蕊子“哼”了一声:“哥你不懂,这就叫顾客心理学。哎,刚才不是说令你 怦然心动吗? 就凭这对美人儿,他不买东西也进来看看。我挑了十几个,才选中 了这一对儿。”又白了胜子一眼,“哥要喜欢,就送你一个,要俩也行。” 胜子忙说:“不敢! 不敢! ” 蕊子领胜子转过了两条街,进了一家设在一条不太繁华的巷子里富丽堂皇的 瑶台酒店。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子凉爽。 一个穿蓝上衣白短裙的小姐引两人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就立在一旁等着点菜。 蕊子问:“胜哥,喜欢吃么? ” 胜子笑道:“最喜欢吃烤地瓜。” 正准备写菜单的小姐“扑哧”一笑,说:“先生,这儿可没有烤地瓜。” 胜子说:“别太破费了。又不是客人。蕊子你点,我这人,除了死狗死猫, 还有人肉,么都能吃。” 蕊子笑道:“饿极了你人肉也吃。”先点了五个菜,“我知你最爱吃炖黑鱼。 一只大馋猫。”就对小姐说:“上一个。” 胜子笑起来,伸手一抹刮得发青的脸颊。 几个菜上来了。胜子说不喝白酒,就让小姐给上“第一泉”啤酒。蕊子举起 杯说:“哥,辛苦了! 慰劳慰劳! ” 两人聊了一阵子小时候的事,胜子问道:“哎,我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姜大川 ? 他干么去了? ” 蕊子怔了一下,两条弯弯的黑眉毛就往一块儿蹙,骂道:“这个混蛋! ” 胜子心里一“咯噔”,说:“大哥不该问是吧? 不愿说就别说了。” 蕊子使劲儿喝了一大口啤酒,长出一口气,说:“哥你问没事儿! 人哪,环 境一变心就变。你没听人说过?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特别是男人, 手里一有了钱有了权,心也就容易跟着发霉。姜大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穷困潦倒 的熊样儿了。现在自己开着辆奥迪,拿着个大哥大,旁边坐着个‘小蜜’……” 她冷笑了一声,“就是他那个烟酒店的营业员。长得还没小马、小牛好哩! 也就 是年轻吧,顶多二十一二岁。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喜欢上了那个小妖精,大把大把 的票子往那个小狗×里扔……” 胜子想起,蕊子结婚时他去参加过,姜大川家穷得没房子住,新房就设在了 蕊子家,算蕊子父母招了个养老女婿。那时姜大川在一个什么区办的小厂里当工 人,个头足有一米八,人也长得挺精神。全院的人都夸蕊子找了个好女婿。蕊子 妈一脸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蕊子又说:“他那个厂那几年效益不行,开始业余时间帮我干,后来看挣了 几万块钱,这路子还行,就办了个停薪留职。多数时间是他出去采购,我守柜台。 有时候也一块儿出去采购。前年他去广州转了十几天采购毛衣,回来后有七八天 不跟我同房,我就觉得挺奇怪。以往,他出去五六天,回来就跟饿狼一样。”已 是七岁孩子的妈妈又是跟童年的伙伴在一块儿,就不忌讳了,又说:“我再三追 问,他才说在广州宾馆里洗澡,染上了性病,怕传染我。开始我还真以为他是在 浴盆里传染上的,就说这怕么,咱去看大夫就是了。听说这病现在不难治,不像 解放前得了又烂鼻子又烂嘴的。就让他大胆去找大夫。治了两个多月治好了,我 也没嫌弃他。可后来,我到一家酒店里吃饭,发现他正跟那个‘小蜜’喝酒。” “喝点儿酒,也不一定就真有事呀。”胜子宽慰她。 “不不,凭女性的感觉,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是么关系了。”蕊子又喝了一大 口啤酒,“哥你知道,我这人虽上了个高中,可学习不中用,档次不算高,基本 上属于小市民系列,可我还是能闻出么女人是么味儿来的。回到家,我就问他还 想不想跟我过。他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了,说不想跟我过了。我说你不愿过了就 走人。眼不见为净。第二天,他拿来十万块钱,打那就没回过家。只是他带那个 小妖精出来,让我碰上了两次。” “他干么赚了那么多钱? ” 蕊子夹一口金针菇在嘴里嚼着,又喝了一口啤酒:“他这个人很精明,又当 过厂里的业务员,挺有经营头脑。他名义上是办了个名烟名酒商店,实际上主要 是倒东西,么都倒。家电、服装、首饰、音像制品,黄带子、性药都倒腾,恐怕 就是毒品和军火没倒过了。不过也很难说,我们俩好的时候,我曾经按着他的太 阳穴说,你小心点儿,将来一颗卫生丸从这边打进去从那边钻出来。他那天喝多 了酒,一个劲儿亲我,说漏了网的鱼是大的。” “你们分手就那么简单? ” “不,”蕊子摇摇头,“也闹了一年多。虽说翻了脸可总还是夫妻了七八年。 他也说我人虽胖了,可心眼好,皮肤又白又嫩。”蕊子抬起她那浑圆的胳膊, “顺天商业街上好几个人叫我杨贵妃,劝我把店名改成‘贵妃服装店’。倒不是 我这脸长得沉鱼落雁,他们主要还是冲我这一身白肉叫的。唐朝不是以胖为美吗 ? ”又夹了一口空心菜放进嘴里,“哈,扯远了。” 胜子端起杯子,对蕊子示意:“来! ”蕊子跟胜子碰了碰杯,喝了一口那淡 黄色的透明液体,又说:“开始我还跟他打,跟他闹,还去砸过他那个店。后来, 我才明白,男人你想拴是拴不住的,拴住了他的人,也拴不住他的心。也就随他 去吧! 这个混蛋! ” 蕊子喝得有六分醉,双眼泪汪汪的想哭,接着就抽泣起来。胜子想安慰她, 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蕊子啜泣了一会儿,擦擦泪。这时,餐厅里响起了舒缓的音 乐,是《在那遥远的地方》。蕊子说:“胜哥,我陪你跳个舞吧。” 胜子说:“我可从来没跳过这洋玩艺儿,一点儿也不会。” 蕊子却站了起来,拉住胜子的手:“我带你,跟平时走路一样就行。你下了 海,得学会跳。” 胜子和蕊子住了十几年邻居,只小时候拉过她的手。站起来之后,右手不知 往哪儿放。蕊子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说:“扶着这儿。” 胜子就轻轻地扶着她,跟着她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挪步,生怕踩了她的脚, 身子也离她老大一块儿距离。蕊子忍不住一笑说:“你看咱俩像摔跤似的,离近 点儿怕么? ” 胜子本来个头不算高,蕊子穿着四寸的高跟鞋跟他倒差不多高了。眼睛对眼 睛,几乎平视。从蕊子肩头上望出去,胜子见身旁有好几对舞伴跳得非常协调非 常从容。还有一对儿,女的双臂攀住男子的脖子,二人胸贴着胸一块儿扭动,女 的还不时抬起脸,伸长脖子去吻男的。那男的有五十多岁,女子也不过二十五六 岁。估计那老头不是她丈夫。是两口子的,不会上这地方来亲热。心想,这丫头 可真够开放的。 胜子陪蕊子“走”了一阵子舞,胳膊、腿都像钢筋一般。手扶着蕊子的腰, 觉得隔了薄薄的绸衫,那皮肤又光滑又有韧性。蕊子丰硕如球的胸部不时地蹭碰 着他的前胸,毫不在意。胜子挺警惕地离她的身子远了一点儿。 跳着跳着,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几乎像熄灭了一般。灯管灯泡里如一只只萤 火虫的尾巴在闪烁。音乐声也弱了下去,如泣如诉,缠缠绵绵,不知放的是哪个 国家的什么曲子。渐渐的,音乐声细小得如一缕游丝在遥远的天际萦绕。胜子这 时却听到身子四周传来一片鱼儿吃食般的啧啧声,及女子唔唔嗯嗯的撒娇声、呻 吟声。 蕊子伸开双臂,攀住了胜子的脖子,把丰腴的胸脯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她跷 起脚,脸儿对着他的脸,口中喷吐着热气,小嘴儿离他的嘴只有两三公分。胜子 被蕊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心怦怦狂跳着,想推开她又觉得别弄得 她下不来台。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吻她。他心里很明白一个离婚几年的女子此刻 需要什么。他也很想去吻一吻她那闪露着玉光的细牙和红唇,可还是没有行动。 他只用双臂搂着她的腰,随着她轻轻地挪动着。蕊子也不勉强他,把头靠在了他 的肩上,光洁的脸贴着他的脸。这时,他们身旁不远处哗啦响了一声,似乎是椅 子被碰倒了。 胜子扭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从身旁晃过去的一对又一对紧抱在一 起的身影儿。蕊子伸手扳过了他的头,说:“别看人家,好好跳! ”又把光滑的 脸贴在了他的脸上。胜子暗想,蕊子胸前的这一对儿,每一只得有二斤重吧? 要 是匀给梅半斤……他不禁低低地笑起来。蕊子扭扭胸部,问他:“笑么! 笑我像 头老母猪? ” 胜子忙止住笑,说:“没笑你。” 灯光又渐渐转亮,音乐声也强了些。人、桌椅、喷泉都看得比较清晰了,跳 黑灯舞贴面舞的男女自动地分开或拉开了距离,但仍有那一对儿一老一少旁若无 人地抱在一块儿咬在一块儿扭动。 蕊子和胜子又坐到原来的餐桌旁。蕊子问他:“怎么样? 哥? 没见过吧? ” 胜子说:“穷工人,哪见过这个! 就是知道这儿有这个,敢来么? 花得起么 ? ”又问,“这一晚上得几两银子? ” 蕊子喝了一口饮料,说:“这你就别管了! ”又瞟了他一眼,说,“哥,非 常感谢你! 我有两年多没这么轻松了。” 胜子看看表,已是深夜,就把小包交给了蕊子,说:“剩下的几千块钱,都 在里边了。”蕊子接过小包,却递过去一个信封,说:“哥,这是我谢你的。” 胜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说:“不不,我给你帮忙,可不是……” 蕊子把信封放在他手上,并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和信封,一本正经地说: “哥,你么也别说! 哎,么也别说! 以后我有事儿,还得求你。你要是不要,我 可就翻脸了! ” 胜子只好点头说:“好好! 你松手,我收下还不行吗? ” 蕊子松开了手,却又抬起手,用食指戳了胜子的脑门儿一下,娇嗔地骂道: “这个胆小鬼! ” 胜子回到家,倒出信封里的钱,全是百元一张的。他像数扑克牌一样,把钱 呈扇形儿搓开,一共十张。 胜子吃了一惊。 第二天傍晚,胜子买了青菜、熟肉,回家去看母亲。问:“妈,这几天身体 没事吧? ”妈说:“没事儿。药按时吃着呢。”胜子打开碗柜,想找个盆洗菜时, 却发现柜中盆子里放了一些大头菜帮子和菠菜叶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家里 穷,母亲常从市场上捡些大白菜、菠菜叶子,在护城河边洗净,拿回家来做了吃 的情景。如今,也还常见菜市场上有老太太捡菜叶子,捡小葱。莫非妈……一股 子异常内疚难受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心头。鼻子一酸,泪都快流下来了。唉呀,我 这个儿子,原先还发誓让妈过上好日子呢! 这二十多年过去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呀! 过了几天,梅又来找胜子。胜子见梅坐在那里欲语又止,就说:“我知道你 想说什么。我替你说了吧,你们知识分子就爱吞吞吐吐。我现在就陪你去领那个 ‘获奖证书’。” 梅惊讶地望了他一眼。以往两人吵架闹矛盾时,梅一急了就说“离婚”,每 次对胜子的刺激都很大。胜子从来没说过离婚二字,这次由他先说出来了,梅倒 觉得现在真去办理手续,是不是太唐突了? 但她还是跟胜子去了凤凰街法庭。 法庭设在一个综合机关楼的一楼,门口挂了十几个横的竖的牌子。胜子曾多 次路过它的门口,可从没想过进去。法庭里的老法官正在跟面前长条凳上坐着的 一个青年女子谈话,从后面看,女子梳了个圆圆的发髻,上穿一件白衬衣,下穿 一条红花裙子,身材挺小巧匀称的。她低垂着头,声音很小。老法官也低声地对 她讲述着什么。老法官满脸皱纹,浓眉大眼,和蔼可亲又不失威严。墙上挂了几 面绣着“人民卫士”、“当代包公”等字的锦旗,还挂了两条标语:“说情者不 受欢迎”、“不在家中接待当事人”。 胜子和梅就坐在一旁的连椅上等候。坐了一会儿,胜子觉得不大得劲儿,就 走到法庭门外,却见一棵柳树下有一对青年男女。女的四方脸盘,一对双眼皮的 大眼睛哭得如一对铃铛。男的是个小胡子,一手扶着树挺尴尬地对女的喋喋不休 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女的坚决要离,男的在竭力劝说,想挽回的劲头儿。这时, 远处驶来一辆灰色的老上海牌轿车,司机低低地叫了一声:“姐! ”四方脸女子 低头进了轿车,小胡子男子仍扶着车门对女子喋喋不休。女子像下了很大决心, 拉上车门,用手绢捂住脸。车子缓缓开走了。小胡子男子仍立在路边,望着远去 的轿车发呆。 “哎! ”梅在背后叫他。 他往屋里走,正迎着刚才跟老法官谈话的那个青年女子低着头往门外走。 胜子一看,心中不觉一惊。这么清秀俊俏的一个姑娘啊! 尽管脸上是挺不高 兴的表情。可那白嫩嫩的圆脸儿和那微微往前翘起的下巴儿,一只菱形的小红嘴 儿,真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哎哎,我说胜子,你怎么了? 两人坐在了老庭长面前的长条凳上。老庭长自我介绍姓包。胜子说:“噢, 包大人,包青天! ”梅瞪了他一眼。包庭长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你们有什 么事? ”两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还是胜子先开了口:“来离婚的。” 包庭长已调解过几百对离婚夫妻,有的给离了,有的经劝说重归于好。还有 个饭店的个体户经理是个“离婚专业户”,已结了四次婚,最近又来要离。包庭 长问:“什么原因? ” 胜子讲了讲两个人的情况,说:“老闹矛盾,好几年了。最近,她要出国。” 包庭长耸了耸长而浓的黑眉毛,微微一笑:“老婆留了洋,老公靠南墙? ” 梅一下子红了脸,低了头,绞着手指说:“我不是在外边有了人才要离的。” 胜子也替梅说:“她人很好。就是,事业心强点儿。我配不上她。” 梅说:“我这几年顾不上家,孩子和家都是他和婆婆管的。” 包庭长认真起来:“哎,你们这不都在表扬对方吗? 感情基础还是不错的嘛 ! 我看哪,这事儿你们再仔细考虑考虑。中国人比不得外国人,离婚像闹着玩儿 似的。你们考虑过没有? 离了婚对孩子是啥影响? ”又问:“你们分居多长时间 了? ” 胜子说:“一年了。”又突然想起几天前在卧室里发生的情况,那是不是叫 又同居了? 包庭长似乎明察秋毫,耸耸浓眉又问:“真的分居一年了? ” 梅咬咬嘴唇,说:“真的。” 包庭长听两人又讲了一些想法,说:“你们这种情况不归我管。” “嗯? ”两人都有点儿发愣。 “你们是协议离婚,好说好散的,归民政局管。按户口辖区,你们得去城东 区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到那里,找个姓穆的女同志。” 两人谢了包庭长,骑自行车去找城东区民政局。胜子又看见了梅自行车钥匙 上垂下来的那个不锈钢小猪,一晃一晃,一闪一亮。到了区政府,传达室的人说 民政局不在政府楼上,而在天女商场西侧。两人又到了天女商场,在那一带来回 找了好几趟,也没见到区民政局的牌子。又问了好几个人,才知民政局在一个没 挂牌子的大院里。进了院,里面正搞装修,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垃圾,还有脏水烂 泥。胜子皱皱眉,说:“民政局咋在这么个鬼地方? ”梅白了他一眼:“哎,别 管闲事儿! ”进了楼,找到婚姻登记处,屋里却没有人。又等了一会儿,进来一 个烫着长发的女干部。胜子忙站起来问:“您就是穆老师吧? ”穆民政点点头, 就让二人讲自己的情况,又就财产分配、子女抚养、赡养老人、债务等问题,问 两人的意见。最后说:“我希望你们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女方要出国,也不一定 非离婚不可。性格不和,可以互相让让步。我看你们的感情并没有完全破裂,总 还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的,风雨同舟过了十几年。离了婚对孩子以后的成长是 不利的。如果你们坚持要离,得办几个手续。一是你们单位上得开个证明信来, 我们还要到单位上调查一下。二是你们要在双方完全自愿的基础上写个书面协议。 还有,把身份证、户口本都带来。你们双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按手印后,要 等一个月的考察期。我们局长审批之后,才能发离婚证书。你们还得准备几张照 片。三是来领离婚证书时,把结婚证交回来。” 胜子和梅互相看了一眼,离个婚还这么复杂呀! 胜子当然不愿回厂去开证明,就说:“我已经辞了职,没工作单位了。不开 单位证明行不行? ” 梅也说:“我办出国手续,也辞职了。” 穆民政说:“那也得到户口辖区的街道办事处开证明。” 两人出了区民政局,各自回去开证明,拿身份证、户口本。下午两点半,又 按约定的时间来到区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交上了街道办事处的证明、身份证、 户口本,还有两个大红缎子面的结婚证书。穆民政看二人真要离了,就把二人草 拟的离婚协议抄在两份同样的离婚协议书表格上。 穆民政把表格交给胜子和梅看,说:“有意见还可以修改。没意见就签字按 手印儿。” 两人看了看表格,胜子说:“没意见。”梅也颤声说了句:“没意见。”又 问:“大姐,局长审批的时间能不能缩短一些? 一个星期之内行不行? 我的出国 手续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办下来了。” 穆民政说:“我把你这个特殊情况跟局长汇报一下,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梅说:“谢谢! 您的工作态度真好。” 胜子先签了个名,虽是一笔一划地写,字却仍有点儿歪歪扭扭。又伸出黑粗 的右手食指,蘸了一下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个鲜红的指印。梅略犹豫了一 下,签了个秀气的名字。迟疑了一下,伸出纤白的右手食指,在印泥盒中轻轻蘸 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似乎重如千钧地摁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两人出了区民政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骑自行车到了一个路口该分手时,梅却叫了一声:“胜子! ”下了车。 胜子也下了车,问:“还有么事? ” 梅说:“你饿了吧? 回去还得自己做饭。” 胜子勉强地笑笑,说:“没关系。” 梅颤声说:“走吧,我请客,咱们吃点儿东西去。” 两人进了一个酒家,店里人不多。刚坐下来,一个小姑娘服务员就送上来菜 谱。打结了婚,两人还从来没在饭店里一块儿吃过饭。胜子要了一个海蜇皮拌黄 瓜,一个炒茄子,一个梅平时最爱吃的辣子鸡块,又要了两瓶冰镇的第一泉啤酒。 梅轻声问:“你喝点儿白酒吧? 要一瓶孔府家酒? ”胜子开玩笑道:“孔府家酒 ? 你没看电视广告上唱,‘千万里,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家’? 王姬都从美国飞回 来了,你倒要飞到美国去了。” 梅长叹了一口气,先给胜子斟满杯子,又给自己斟满,然后举起杯:“咱们 的海湾战争结束了,我敬你一杯。” 胜子跟梅碰了一下杯,说:“祝你出国一切顺利! ” 梅说:“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下了岗,再下海,千万小心。” 胜子说:“估计问题不大,起码不会淹死。”他把余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又说:“你这一去非同寻常,上美国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这弱不经风的劲头儿, 可够受的! 反正我劝你也不听。鬼迷心窍,没办法。” 梅说:“上了马,下不来了。闯闯看吧! ”她咕咚咕咚也喝下去了大半杯啤 酒。胜子知道她酒量不行,说:“哎,哎,慢着点儿! ”梅却不听,又喝了剩下 的少半杯。果然,不一会儿苍白的脸就泛出桃花色来,接着涨红了,整个脸红成 了一朵牡丹花。 梅突然想起了什么,悄声问他:“哎,你‘那个’,好了么? ”胜子一怔, 摸摸下巴说:“怎么? 想留个想头? ”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胜子却不在乎,又 说:“那可是违反‘双人舞’的规则了! ”他看看表,“半小时之前,还有‘演 出’资格呢。”梅哭笑不得,瞪着他骂道:“又胡咧咧! ”胜子摇摇头:“白搭, 还是白搭! ”梅说:“那你得去看看! ”胜子说:“不用! 看好了,找谁去施展 威力? ” 梅又喝下去一大杯啤酒,问:“胜子,你恨我吧。我不是个好女人,不是个 好妻子,也不是个好母亲。我觉得倒没啥对不起你的,我觉得太对不起儿子了, 他这么小就离开了母亲。我这个当妈的,太,太……”梅双手掩面,低声抽泣起 来。胜子的前额和鼻子也一阵阵发酥发酸。他咬咬牙,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中 指使劲地掐两边的太阳穴。 这时,邻座的人在看他们。胜子见梅坐不住,老要倒下去的样子,想别在这 儿出洋相,惹人围观笑话。就对梅说:“咱回家吧? ” 梅此时已醉了,咕咕噜噜地说:“回……回……家? ” 胜子忙去扶她,梅却站不起来。胜子先去结了账,回身不由分说,把梅的小 包挂在手腕上,把她横抱起来,出了酒家,来到马路边。等了半分钟,来了一辆 亮着红灯的出租车。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问:“上医院吗? 中暑了? ”胜子说 :“不不,回家! ”出租车司机忙下车开了后门,胜子把梅放到后座位上。梅坐 不住,只好让她躺下。司机问:“大哥,上哪儿? ”胜子说:“还有两辆自行车, 能放上不? ”司机说:“一辆行,两辆够呛。”胜子挺干脆地把手一摆:“先放 一辆。”就去推梅的那辆玫瑰色的旧坤车,自己先进去坐下,司机把车子再放进 车厢里。 十几分钟之后,出租车驶进了化工四厂宿舍院内。胜子先卸下自行车,锁上, 把那个拴着个不锈钢小猪的钥匙装进口袋里,交了车钱,说声谢谢。再从车里抱 出梅来,上了楼。 他把梅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忙去开风扇。梅不一会儿揪着胸口折腾起来, 胜子见她要吐,忙去卫生间拿来个痰盂。梅“哇,哇”地吐了一阵子,胃里痛快 些了。胜子端来凉开水让她漱了口。过了几分钟,梅又吐了一阵子,吃的东西全 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像个病西施一样。再漱漱口,然后,昏昏沉沉 地睡去了。 胜子去倒了痰盂,刷干净,拿回来仍放在梅的床前。刚要走,却看见了她右 膝盖上的那块花生果形的伤疤,心中一颤,禁不住走过去,托起那条白皙的小腿, 先用手指轻轻摸摸那块伤疤,又低下头去吻着。他怔怔地看着她,想今生今世, 就要永远失去这个跟自己朝夕相伴了十几年的女人了,鼻子一酸,泪不觉涌了上 来。他放下她的那只小腿,俯下身去,拿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搂住 她,抚摸亲吻着,泪湿了她那苍白的脸。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他站起身, 悄悄出了门,下楼骑上梅的自行车,去那个天玑酒家门口把自己的自行车挎回来。 他给梅买的这辆车,已自己动手拾掇了好多回,只前后带就换了两次。上楼看了 看,梅还在沉睡,就去小门厅里坐下,把梅的车子钥匙放在茶几上。吸了一支烟, 又拎了只篮子,上市场买菜。想等梅醒来后,给她做点儿清淡的东西吃。他在市 场上转了转,买了芸豆、芹菜、茄子,又买了一卷绿豆凉粉,一只大西瓜。回到 家蹑手蹑脚地洗了西瓜,放进冰箱里冰着。 他坐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想过去看看梅。推开卧室的门,风扇仍在呼呼地 转着,床上却没了人。他挺诧异,又看看床里边地下,也没有人。疑心梅别迷迷 糊糊地跳了楼,看看窗子,关得好好的。他又到厨房里,拉开阳台上的窗子往楼 下看,方才楼梯口停放的梅的车子不见了。再回头看茶几上,梅那把拴着不锈钢 小猪的的车子钥匙也不见了。他这才明白,梅是刚才走了。担心她半醉半醒别路 上出事儿,去茶几上摸自己的车子钥匙,要去追她,却见桌面上有张纸条,上写 :胜子,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要紧。 胜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城东区民政局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叶工的儿子来敲门,递给他一张纸条, 说电话打到了曹师傅的水果摊上,让他回电话。胜子一看纸条上的号码却是梅娘 家的。他已经好长时间没给梅家打电话了。踌躇了一下,就去楼下曹师傅的水果 摊上打,挺担心梅的父母接电话,怪尴尬的。电话通了后,听到对方是梅的声音, 才“喂”了一声,低声说:“是我,么指示? ”梅说:“民政局那里,局长批下 来了。让明天上午去拿证。”胜子说:“这么快就批了? 一定是走了后门。”梅 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胜子心里酸楚楚的,却仍用挺轻松 的口气说:“是,是! 俺现在管不着你了! ”又说:“那你别去了,天这么热。 我去取回来,给你送了去。”梅不大客气地说:“你懂什么! 人家的规定,当事 人双方必须都得去。”胜子忙说:“好好! 去! 去! 小两口一块儿去! ”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两人到了区民政局,每人领了一个深绿色塑料封面的长 方形离婚证。 临分手时,梅把给贝贝买的小背心、小裤头和一大兜吃的东西,还有给胜子 妈买的一条夏季穿的宽松式的裤子交给了胜子,转身骑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晚上,胜子摆上一盘香肠,一碟疙瘩咸菜,独自一人喝起了闷酒。喝了 三四两的工夫,蓦地想起来,这个离婚的日子,刚过了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两个月 ! 鼻子一酸,泪就不住地往下流。尽管他拍着桌子大叫“男儿有泪不轻弹”,但 泪却仍止不住。于是边流泪边喝,边喝边流泪。又喝了二两多,脑袋就晕了,四 腿一伸,出溜到了沙发下边,在水泥地上睡了过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