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隔了一天,胜子正在家中睡午觉,听得有敲门声,迷迷糊糊地去开了门,外 边站着小唐山。小唐山说:“哎呀,大哥,您这个鬼地方,可真难找。我打‘的 ’在这一带转了半个多小时。你要有个电话,就好找了。”胜子忙从冰箱里搬出 半个西瓜,切开来摆在小唐山面前。看来小唐山是渴了,一口气吃下去五块。胜 子问:“你还没吃饭吧? ”小唐山说:“没哩! ”胜子说:“家里没东西吃,到 外边小店去吃吧。”小唐山跟胜子下了楼,到了孙家小馆,吃着凉面,把来天都 城要买真丝衬衣的事说了。胜子说:“这事儿不难办,我朋友那里可能有。” 胜子到小店隔壁曹师傅水果摊的公用电话去给蕊子打传呼。只在凉棚下站了 两三分钟,汗水就湿透了衬衣。过了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打回来了。蕊子说话迷迷 糊糊的,可能是在睡午觉。“胜哥,你们……三点半到我的……”又打了个呵欠, “我的店……我准时……到。”胜子看看表才两点十分,就和小唐山又回家喝茶、 吃西瓜。小唐山笑笑,说:“赵哥,过几天你到三羊去,我给闹个‘小螃蟹’尝 尝。”胜子领悟了他的意思,忙说:“不不! 没那个爱好! ”小唐山“嗨”了一 声:“下海的,哪个不喜欢吃个鲜鱼鲜虾的? 就了下个小酒儿,美着哪! 您说,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 ”坐了半个多小时,才下楼打出租车去蕊子的服装店。 跟小唐山的这笔生意谈得挺顺利。恰好蕊子那里有一百多件白梅牌的女式真 丝衬衣,小唐山看了货,挺满意。胜子从小唐山谈生意和翻来覆去看样品的动作 眼神上,看出这小伙子是个内行。只是他一双眼,偷空儿老是瞅小马和小牛。经 过一番讨价还价,每件衬衣以八十元成交,共要一百二十件。小唐山又相中了塑 料模特儿身上穿的网眼胸罩和三角裤,就红、黄、蓝、白、黑各要了二十套,共 一百套。蕊子说每套进价二十元,卖三十五元,给小唐山还是二十元。小唐山当 场从腰包里取出一扎百元大票,又数了十几张百元零票,蕊子接过钱,又递给胜 子,说:“哥你数数。” 胜子说:“我这笨手数钱可不行。你数吧。”蕊子可能嫌拿钱不干净,就招 呼小马数钱。小马小姐那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指麻利地把钱数了两遍,说:“蕊姑, 对。” 胜子问:“咋不叫老板娘经理? ” 小马说:“蕊姑不让叫,让叫姑,说这样亲切。”胜子帮小唐山把衬衣装了 三个大包,又招呼来一辆面的车,送他到火车站办托运手续。蕊子说:“胜哥, 你送下小唐山再回来,在这吃晚饭。还有点儿事跟你商量。”胜子返回蕊子的时 装店,蕊子让小马姑娘把BP机交给胜子。小马掀开衬衫,从腰带上取下BP机送到 胜子手上。蕊子说:“这样我找你方便。”胜子说:“那我就成了牛,你就是牛 仔了。”蕊子和小牛、小马都笑起来。小马说:“这是蕊姑呼俺俩的专线。本来 蕊姑就是牛仔、马仔。”胜子说:“那我就是老马识途,啊不,老猴识途啦! ” 四个人又笑起来。蕊子又说:“去装个电话吧。钱不凑手,我给垫上。”胜子笑 笑说:“有钱,有。还没顾得上去电话局申请。” 蕊子领胜子进了个带空调的“勺星”小酒店,要了四个菜,喝着啤酒。蕊子 想起了什么,问:“哎哎,原先你院里匡叔家的金花、银花,咋不追她一朵? ” 胜子扮了个鬼脸:“门不当户不对哩! 用现在的话说,不是一个品牌。友谊 归友谊。小时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长大了,人家能看上咱? 鲁迅老师不是 说,贾府的焦大也不会爱林妹妹的。同样,林妹妹也绝对不会看上焦大。真跟了 咱,咱也享受不起。” 蕊子把筷子倒过来,顿了顿桌面,道:“哎哎,别太自卑了,咱可不是焦大。 她俩不是一个会跳舞,一个会画画吗? 有么了不起的? ” “瞧! 瞧! 女人家就是爱吃‘忌讳’! ” 匡叔叫匡谦,是市京剧团的花脸大梁,唱得省内外名气大振。“文革”初期, 因过去演“牛鬼蛇神”受到批判,后戴罪立功,饰演革命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 山》中的李勇奇。空闲时间,就教胜子和两个女儿唱京戏。他看胜子嗓音洪亮, 底气足,长得虎头虎脑,人也老实听话,是块演“黑头”的好材料,就向市京剧 团领导推荐招胜子为学员,正愁儿子才十二岁就没学可上又不能就业的胜子父母 自然很高兴。剧团领导让胜子试唱了几段,认为可以先招来试用。但派人一搞外 调,却在胜子爸解放前夕的历史问题上给卡住了。匡谦的妻子唱青衣的韩黛1978 年因患乳腺癌去世。胜子爸1982年去世后,匡谦常照顾胜子一家,胜子妈有事也 常找他给拿个主意。蕊子妈曾悄悄地跟胜子妈谈起想介绍匡谦跟她合到一块儿, 胜子妈一直犹豫,没有松口。她一是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比不上韩黛长得漂亮, 又是个街道大集体工厂的工人;二是觉得胜子二十六岁,鸽子也二十岁了,自己 再嫁,怕儿女脸上挂不住。匡谦经蕊子妈一说,想了几天,倒同意了,说听胜子 妈的意见。可胜子妈一直没点头。到了前几年,市文化系统盖了个“梨园新村”, 安排一批老文艺工作者去那里住,匡谦是一级演员,正教授级,也搬了去,独自 一人住着三室一厅。两家也就没了来往。只在电视上的节目里,偶尔看到匡谦演 唱《秦香莲》中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或者是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里 王团长唱的“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 蕊子已听母亲讲了胜子离婚的事,就想跟他合伙做点儿买卖,说:“哥我想 办个厂,生产服装。资金筹集得差不多了。自己投上三十万,又找了个银行的关 系,能贷给二十多万。搞个小厂问题不大。厂址也选了,租用凤凰街上的一个针 织厂,那个厂垮台了。我想请你当厂长。你别看我这人交际呀,联系呀,谈生意 什么的,好像挺攒门儿,可让我当厂长就不行了。我不愿管人,又爱吃爱穿爱玩, 操心大了吃不住劲。你当厂长管企业。我负责跟工商、税务、银行打交道,联系 进布料,联系客户,当个外交部长。不出两年,就能把投资挣回来。咱再搞个名 牌产品,争取打到国际市场上去。” 胜子想,这的确是个好差事。自己管上几十个人,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就 说:“这事儿我考虑一下。主要是我不懂服装生产工艺,心里没个底儿。”蕊子 说:“你干上半年保证就成专家了。”两人吃饱喝足,蕊子递给他一个信封,说 :“挣小唐山的。衬衣进价是六十五元,每件赚他十五块。内衣进价每套十五元, 赚他五元。咱俩一人一半。” 回到宿舍院门口,传达室刘师傅递给他一封信。胜子是很少收到信的。这信 是谁来的呢? 一看信封上印着“四方机器厂”一行红字,再看那用挺秀气的正楷 毛笔字写的自己的地址姓名,就知是宋子林来的了。拆开来,见信也是用毛笔写 的,内容很简单:“久未联系,时常思念老哈、大利、胜子三位战友贤弟。如回 天都,定去拜望一聚。也欢迎三位来四方一看。附上一首拙作,请弟一哂。”这 老大,还咬文嚼字的,哂,是个么字? 一哂,是么意思? 又看那诗,标题是《倒 爷之歌》。 你发财,我发财, 如今都想发大财。 倒股票,倒钢材, 倒爷倒娘忙活开。 汽油柴油和化肥, 名烟名酒加领带。 你说你的是国际金奖誉满全球, 我说我的是宇宙大奖声震海外。 北边倒进俄罗斯, 南边倒到柬埔寨。 什么东西都能倒, 倒什么东西都发财。 上巴黎伦敦华盛顿像走亲戚, 再不用提着篮子上街去买小白菜。 大哥大用坏了七八个, 桑塔纳公爵王跑坏了十八条大轮胎。 吸引外资搞合资独资能发财, 搞房地产买卖能发财, 倒螃蟹对虾蜗牛蝎子蚯蚓能发财, 搞假烟假酒假药能发财, 蒙人骗人坑人讹人能发财, 重合同守信用质量第一也能发财。 倒股票倒出小洋楼, 摸奖摸出了皇冠轿车是头彩。 唱一支歌马上变成万元户, 电视上笑一笑就能拿上百万块。 这世界变得五花八门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不知道干啥能发财。 有的人三天两头跑广州深圳海南岛, 有的人每天还是早上班晚下班坚守岗位每月拿那百十块。 有的人挣了大把的票子换了房子车子还换了娘子, 有的人依然是炼钢种田教书站岗天伦之乐老婆孩儿。 要问干啥能发财? 还得挽挽裤子去下海。 大海里有金山银山珍珠宝石用万吨巨轮载, 还有那漂亮的龙女含情脉脉要嫁到陆地上来。 大海里有深有浅会游泳的如蛟龙戏水鲤鱼跳龙门, 不会游的迷了航向腿肚子抽筋掉进了深渊可就上不来! 胜子看着,禁不住笑起来。 宋子林比胜子大两岁,原先跟他不一个中学,是到了知青点才认识的。两个 人挨着床睡,相互很谈得来,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个知青点联欢,他 和宋子林还合作过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发动群众》选段。胜子唱李勇奇, 宋子林唱参谋长。当时宋子林看中了知青点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小鹿,却不好意思 去跟她表白,憋了好多天,写了一封信,让胜子悄悄地转给了她。没想到小鹿却 不同意。后来才听说,她早有了个男朋友,是个当兵的。 下乡三年之后的一个秋天,大山深处的军工企业四方机器厂来知青点招工。 女知青一门心思回天都市,宁可再等三年五年,也不愿到三线兵工厂去。王大利 在天都有个中学的同学女朋友,留城当了纺织姑娘。大利还经常偷偷地拿出那姑 娘的照片来看。他自然不愿去四方。老哈、胜子没资格报。只有宋子林一个人报 了名。他私下对胜子说:“就是回了天都,姐姐、妹妹、弟弟都长大了,就那么 一间十八平方米的房子,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在外地的工厂里呢。”又 说:“我不是那种甘于庸庸碌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到了兵工厂,一定得干出 点儿名堂来! ” 胜子很清晰地记得那天傍晚送宋子林去四方机器厂报到时的情景。西天的晚 霞把山岭树木和一米多高的玉米地映得如血染了一般,两人就沐在那血与火般的 霞光里,并肩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两个人说的话不多。胜子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宋子林突又提起了女知青小鹿,说:“尽管那事儿没成。可她那一双大眼睛,那 么美,牙齿那么白。我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胜子说:“忘了吧! 老想, 又捞不着。”宋子林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你还小啊! ”胜子把宋子林送出 去五六里,宋子林不让送了,才立住了脚。看着宋子林背着背包的瘦长身影,渐 渐化为一个小黑点儿,融入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 前几年,宋子林到天都出差和看望父母家人,还去看过他几次。宋子林已从 一个设备维修工当了班组长,当了车间副主任,又当了主任,还自修了机械专业 的大学本科课程。去年夏天,听说他当了那个两千多名职工的厂子的副厂长,分 管什么不清楚。 跟小唐山的第一笔生意做成之后,胜子挺得意。都说如今生意不太好做,可 从跟小唐山做这笔真丝衬衣生意上看,不是不太难吗? 比他妈的贩西瓜可是强多 了! 那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这天小唐山又来了,说那批真丝衬衣挺好销,运回去 只三天就批出去了,再要一百五十件。胜子就抓紧打电话跟蕊子联系。蕊子一听, 让小马小牛先翻箱倒柜,把店里的真丝衬衣凑了一百二十件,又去要好的姐儿们 哥儿们摊上弄了三十件,打传呼告诉了胜子。胜子和小唐山一块儿打“的”来到 蕊姿服装店。小唐山数了衬衣,小马、小牛给他装进大编织袋。小唐山就掏出钱 来数。账很好算,小唐山数到最后,说身上只带了八千七百元,还要坐车回去, 能不能先交八千元。又说:“我回去不出三天就能把这些衬衣批出去。下星期再 来取货的时候,余下的四千元绝对给你带来。”脸上一副非常诚实的表情。 蕊子是个经商老手了,让小马数了那八千元钱。对小唐山说:“兄弟,我给 你的衬衣,只有三十件是我店里的。那一百二十件是我兄弟姐妹摊上的。你不交 足了钱,我没法跟人家结账,批给你的价钱已经够优惠了。兄弟,这么着行不行 ? 你先拿走八千元的货,衬衣再给我留下五十件。”说着,就让小马、小牛两个 丫头解编织袋,往外拿衬衣。 小唐山忙说:“大姐大姐,咱不是做了一次生意了? 这点儿信誉还能没有? 我绝对五天之内给你送那四千块钱来,还不行吗? ” 胜子觉得小唐山这人挺可靠的,又觉得蕊子有点儿过分了,有点儿只看钱不 太讲义气了。就说:“蕊子,就这么着吧。没么大问题。” 蕊子叹了一口气,对小唐山说:“那你就先拿着吧。不过,你五天之内一定 得把钱送来。” 小唐山连连点头称是。打了个“的”,装上编织袋,到火车站去了。 蕊子瞅瞅胜子,说要去看看女儿。胜子跟她走到顺天街北口,要分手了,蕊 子从小包里取出一叠钱朝他递过去,说:“这批衬衣的进价一百元左右。批给小 唐山,每件赚他二十块钱。这一千你先拿着。他那四千元送来之后,再给你一千。” 胜子摆摆手:“别别,你先拿着吧。等他送来再说。” 蕊子叹了口气,又说:“行了! 给你你就拿着。粘糊! ” 胜子忙说:“好好。”就接过了那一叠大票。 胜子想,挣了点儿钱,得先回家尽尽孝心。去药店给母亲买了药,就回了母 亲家,给妈放下药,留下了一千块钱,又对妈说了跟梅办了离婚手续的事。胜子 妈好像早知道了这事儿,挺平静地说:“离就离了吧。梅要出国,咱也别拖着人 家。你的文化水平,跟她差距也比较大。只是,咱们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儿, 我这心里,老别不过劲儿来。”说着,就流了泪,“只是贝贝挺可怜的。唉,胜 儿,跟他先别说这事儿,还是说妈妈上美国学习去了吧。过两年,再大大,再告 诉他。”胜子安慰了母亲一阵子,刚要走,妈又说:“儿呀,你也别瞒着妈。是 不是不上班了? ”胜子老老实实地说:“是。妈。跟厂长闹戗了。这个人很差劲。 报复我,让下了岗。”妈“唉”了一声,说:“你这坏脾气呀! 比你爸还拗。” 又说:“不上班了,公职还有么? ”胜子忙说:“还有,有。以后要换个好领导, 再想去上班,还行。”妈说:“不上班了,要是做买卖,可千万小心。一是咱别 坑人家,二是也别让人家坑了咱。咱家过去没经商的。小龙是给公家干。给个人 干,你算开了个头。钱挣多挣少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注意安全,一是交通安全, 二是防着坏人点儿。”胜子一一哎哎地应着。 胜子又帮蕊子跑了两趟河东市,都是从那边往天都城倒服装。第二趟倒回来 之后,胜子怕她再拉他去瑶台酒家跳那种舞,就借口说要回家看老娘和儿子,躲 开了。第三趟回来,胜子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溜号,蕊子却不由分说,拉他去了 一家鹊声歌厅。 蕊子先要了一盘南瓜籽,一盘美国开心果,一盘桃子,一盘新鲜的荔枝,又 要了两筒雪碧。说:“先解解渴,消消暑。” 胜子拿起一颗荔枝剥着皮儿,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种高级植物呢。” 又想,母亲六十多岁了,还从来没吃过荔枝,明天得买二斤送回家。让儿子和母 亲一块儿吃。 蕊子把一颗剥了皮的荔枝肉放进红艳艳的口中,念了两句古诗:“日啖荔枝 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胜子惊奇地“哟”了一声:“蕊子,行啊! ” 蕊子笑笑,道:“你别以为俺们做生意的,都是些白痴文盲,酒囊饭袋。这 肚子里也有点儿墨水的。”又指指胜子,“哎哎,对上两句。要不,不准吃! ” 胜子想了想,说:“罗浮山下四时春,什么杨梅次第新……”又摇摇手, “别提示,自己想想,嗯……是卢橘杨梅次第新。苏东坡写的。” 蕊子说:“喔,还行。”又说:“受嫂子的熏陶吧? 俗话说,要想会,跟师 傅睡。” 胜子笑笑,道:“过去上中学的工夫,我最喜欢数学,在全班总能考个前三 四名。语文吧,不是很喜欢,但成绩也不错。老师让背的课文,都能背过。”又 说,“哎,你不是外号杨贵妃吗? 吃这荔枝倒是挺对路的。记得有首唐诗里写官 兵从南方骑着马搞接力,一站一站地往长安给贵妃娘娘送荔枝,够腐败的了。” 蕊子说:“那我是搞腐败了? 如今运荔枝不用骑马接力了,飞机空运,一个 多小时就从南方过来了。” 胜子问:“有几句诗,我记不清了。只想着最后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蕊子说:“这两句是《长恨歌》里的。好像不是写给贵妃送荔枝的那首。” 这时,服务员小姐送上来四个凉菜:香酥鸡、酱牛肉片、蒜拌豆角、煎咸白鳞鱼, 两瓶第一泉啤酒。两人就边饮边聊。 胜子借着朦胧的灯光打量蕊子。蕊子的身材虽发福,却相当匀称。当了七八 年衣裳贩子,也懂得怎样打扮才显得既漂亮而又不臃肿。她那圆圆的如一只大馒 头的脸,使眼睛显得略小了点儿,红红的小嘴儿如在大馒头上点了一颗大樱桃。 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不知是什么名牌,反正看上去银光闪闪料子挺高级的。只是 领口低了些,兴许是为了显出不太长的脖子来,都露出乳房圆润的根部和挤在一 起的乳沟来了。颈子上系了个黑色的布项圈儿。那圈儿在锁骨接合处镶了一颗不 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宝石,在扑朔迷离的灯光下不时地闪闪发亮。 胜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蕊子侧脸问:“胜哥,笑么? ” 胜子仍止不住笑,道:“我说了,咱可不兴翻脸的。” 蕊子瞥了他一眼:“我么时候跟你翻过脸? ”又问:“是不是笑我胖得像头 猪? ” 胜子说:“不不,你胖得倒挺好看的,像个唐山泥娃娃。我是看见了你脖子 上的黑圈圈儿。”说罢又笑起来。 蕊子也笑了,说:“你是看这个像狗脖圈儿吧? 《米老鼠和唐老鸭》动画片 里的那条狗就戴它。” 胜子怕她不高兴了,抿嘴不语。 蕊子用手去按他的膝盖:“是不是? 胜哥? ” 胜子担心她再进一步行动,忙点头道:“有那么点儿意思。” 蕊子摩挲了胜子的大腿一下,胜子浑身轻轻地一哆嗦。蕊子的左手上戴着三 枚大戒指,硬硬的硌着他的皮肤。蕊子又说:“其实,如果现在谁真心喜欢我, 我就心甘情愿地给他当狗,让他整天牵着我,怎么着都行。不过,有个前提,得 我也喜欢他。” 胜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猛地想起了老哈“将军楼”里的那个小彩, 她脖子上不就戴了个银光闪闪的项环儿? 这两个女人怎么都…… 蕊子叹了口气,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就愿意这样。我给姜大川 当了十几年狗,他说么我干么。包括晚上,他跟我怎么的,我都乖乖地依着他。 可到最后,这条狗,还是让人家给甩了。真他妈的惨呀! ” 胜子想,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穷人有穷人的忧愁,富人有富人的烦恼。 就说:“哎哎,今天生意顺利,挺高兴的,先不提那事儿了。过去了的,算啦! ” 蕊子说:“道理我是懂。可一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又勾起心病来了。我一直 想雇个人,去教训教训那个姜小子。敲折他一根驴腿,也不过十张大票! ” 胜子正色道:“你可别胡来啊! ”暗想,这女人莫不是跟黑道上的人有交往 ? 蕊子又喝了一大口啤酒,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砸断他根驴腿,俺闺 女的爹就成瘸爹了。看在闺女面子上,饶了这个王八蛋! ”又问胜子:“哥,不 管姜小子,拾掇拾掇他那个小老婆,总可以吧? 让个小×玩艺儿活得太滋润了! ” 胜子忙说:“别别! 那也没有必要! ” 两人又喝了一阵子,已有几个人在点歌唱了。有一男一女的对唱《夫妻双双 把家还》,还不错。有个男人唱《少年壮志不言愁》,却是鬼哭狼嗥,不忍卒听。 这时,一个厂长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子,为广州来的什么客户点歌。一个姑娘 走上去,唱起了《彩云伴海鸥》。胜子听不惯别的流行歌曲,倒挺喜欢这支歌。 蕊子把一叠歌单递给胜子,说:“点一支唱唱。” 胜子忙说:“不行不行! 从来没唱过这洋卡拉。” 蕊子说:“试试就会了。” 胜子说:“现在的流行歌曲,我一个也不会。” 蕊子说:“哎,小时候,不是常见你跟匡叔唱京剧吗? 那叫么角? ” 胜子说:“花脸。” 蕊子摇摇头说:“不懂。” 胜子解释说:“《沙家浜》里的胡司令,《杜鹃山》里的雷刚,《海港》里 的高志扬,都是花脸,也叫黑头。他们当中又分铜锤花脸、架子花脸什么的。铜 锤花脸是文的,像包青天、曹操、蔺相如。架子花脸是武的,像张飞、鲁智深、 李逵、黄盖、窦尔敦、程咬金。对了,孙悟空的脸谱也是花脸,可他主要是武生 戏。说不大清归哪一门子。” 蕊子问:“我那时候常听你唱‘早也盼晚也盼’,是吧? ” 胜子说:“对,那是《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的唱段。” 蕊子兴奋起来:“噢,对对,我听过,听过,挺粗犷的,就来这一段儿! ” 胜子忙按住她写歌单的手,说:“别别! 别在这里丢人! 等以后练好了再上 阵。” 蕊子只好说:“那好吧。我先献给你一支歌,祝贺我们的合作成功! ”说着, 飞了胜子一个媚眼儿。 蕊子等几个人唱完,走上卡拉OK歌台,手持话筒,说了句:“献给我的朋友 赵先生,和今晚在这里相聚的各位朋友。” 众人一片掌声。 蕊子唱的是邓丽君的《心里梦里》: 心里有一个谜, 不知从何说起。 梦里有一个你, 我的心又起涟漪。 心里我问自己, 是否能忘记你。 梦里再见到你, 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蕊子的嗓音不太脆,但胖人底气足,唱起来洪亮有力,节奏和音调也掌握得 比较准确,看来是练过多次的。听来虽比不上邓丽君委婉缠绵的风格,但登这大 雅之堂还是挺撑门面的。第一句刚出口,客人中就有鼓掌的。 胜子取了一束花,上前献给蕊子。蕊子冲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又唱道: 既然两相情愿, 为何不能见面。 既然朝夕想念, 为何你避而不见。 心里我问自己, 是否能忘记你。 梦里再见到你, 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胜子本打算上前去敬她一杯酒的,这时发现闪烁的灯光下,蕊子脸上泪光闪 闪,慌忙迎上去挽着她的手臂,陪她回到座位上。 胜子想转移一下蕊子的情绪,举起杯子说:“祝贺! 祝贺! 没想到老妹还有 这一手! ” 蕊子取出手绢,沾沾流到鼻沟上的泪。她不敢使劲擦,怕擦了眼影眼圈,就 难看了。又跟胜子碰碰杯:“多谢! 多谢老兄鼓励! ”端起啤酒杯,一仰脖,咕 咚咕咚把那一大杯啤酒全喝光了,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顿。又问胜子:“胜哥, 咱换白酒吧? 喝这黄马尿不过瘾! ” 胜子见她已有了几分醉意,又勾起了伤心事,忙说:“不不! 今晚不喝白的, 改天! 改天! ” 蕊子怔怔地看看胜子:“不行! 你说了不算! 胜哥,今天是我请你! 你得听 我的! ”说着伸出胖手招呼服务员小姐,手指上的戒指在灯下闪出十字形的光芒 来。 小姐忙走了过来,轻声问:“先生、小姐,请问有什么吩咐? ” 胜子不等蕊子开口,忙对小姐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 ”又对蕊 子说:“哎,哎,妹子,这次你听我的! ” 蕊子推了胜子一把,胖人手有劲儿,差点儿把他从椅子上推下去。蕊子说: “我非得喝! 只喝一杯,还不行吗? ”又对小姐道:“来,来两杯茅台! ”又对 胜子道:“你那一杯,不喝,就看着! ” 服务员小姐忙应声去了,但不一会儿就返了回来,说:“对不起。我们店的 茅台酒不零售。” 蕊子眼一瞪,把桌子一拍:“不零售? 那就来一瓶! ” 胜子知道酒店里的茅台酒很贵,起码要三四百块,再说蕊子已喝了不少啤酒, 烈性白酒和啤酒一掺,非喝醉不可。就摆摆手:“不要了! 谢谢! ” 蕊子却上了拗劲儿:“哥,今晚上我非喝半斤白的给你看看不可! 你还没看 我喝过白的哩! ” 胜子忙说:“哎呀你冲我逞什么能呢! 又不是对外人。好了好了! 再听支歌, 我送你回家。” 蕊子见胜子有点儿不高兴了,才说:“好吧,你大,你是哥,听你的! 行不 行? 下次喝……白的! ”又伸出手,“哎,哥,抽支烟,总还行吧? ” 胜子见她的醉意上来了,怕她在酒店里闹出不体面的事来,忙说:“蕊子, 咱回家去抽! 我陪你抽,好不好? ”又对服务员小姐招招手,“结账! ” 小姐走过来,悄悄地说:“一共二百八十八块钱。” 胜子从口袋里取出三张“四伟人”,忽然想摆一点儿大款的谱了,说:“不 用找了! ”小姐说了声:“谢谢! ”又问:“要发票吗? 开多少? ”胜子这才明 白发票上的钱数可以多写,以此吸引公款吃喝者。就摆摆手:“不要。” 坐在“面的”车里,蕊子紧紧靠在了胜子身上,一个劲儿地说:“哥我喝多 了! 喝多了!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哥你别生气! 别怪我啊! ”胜子嗅着从这 个胖少妇身上散发出的高级香水味儿、酒味儿以及一种特殊的肌肤的气息,心里 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车子开到仙泉巷口,胜子说:“好了,到了。”下了车,交了钱,刚走了几 步,蕊子就双腿发软,说走不了了。胜子问她:“几号楼? ”蕊子说:“你这哥, 真真是! 连妹、妹子的门都、都记不住? 五号楼西单元。”胜子搀扶着她进了楼 梯口,问:“几楼? ”蕊子说:“你,你真真是……二……二楼……” 胜子架着蕊子上二楼,蕊子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上不去。 胜子说:“哎哎,坚持坚持! 你这块儿,我可抱不动你! ”不知蕊子是真的 醉了,还是故意撒娇,一条胳膊勾住了胜子的脖子,说:“哥,你,你不是挺… …有劲儿吗? 抱抱我试……试试! ” 以前,胜子倒是常像抱孩子一样横着竖着抱梅的。梅才多沉? 顶多一百零几 斤。可眼下这块大肥肉,足有一百三四十斤。胜子说:“我背着你吧! ”就蹲下 来,背起蕊子,吭哧吭哧上了一层台阶,蕊子双臂抱住胜子的脖子,丰盈的胸脯 和腹部贴在他的背上。又转弯上了一层台阶。到了二楼,胜子放下蕊子。她却站 不住,蹲在了地下。胜子问:“哪个门? ”蕊子话都说不出来了,用手一指右边 的门。胜子问:“钥匙哪? ”蕊子掀开衬衣,解腰带上的钥匙串儿,却怎么也取 不下来。胜子就弯下腰去取钥匙。那钥匙串儿是用个挺特殊的什么钩子扣住的, 费了不少劲儿才取下来。取时手背手指几次碰到了蕊子光滑的腹部。胜子先试了 一把钥匙,开不开,又试了三把,才开了防盗门,又试了三把钥匙,开了木板门。 把蕊子架了进去,放在门厅的大沙发上。蕊子一挨着沙发却出溜了下来,仰面朝 天四腿伸直躺在了地上。胜子去门旁摸到电灯开关,打开,室内的灯亮了。蕊子 躺在地毯上,有气无力地伸手指指茶几:“空调……遥控……”胜子就去茶几上 拿起遥控器开了壁挂式空调。 蕊子甩掉那一双大红的高跟鞋,躺在地毯上连连喘气,胜子忙去给她倒水。 蕊子喝了几口水,仍躺在那里大口喘气,丰硕的胸部与圆圆的腹部一起一伏,像 一只大青蛙。 胜子去卫生间找到一条毛巾,在水龙头上冲湿,拧得半干,拿来敷在蕊子额 头上。看看她不怎么要紧,就想脱身。 蕊子定定神儿,坐了起来,去了卫生间,可能是饮料啤酒喝得太多了,过了 好几分钟才出来。又躺到了地毯上,叫道:“哥,再给我倒,倒杯水、水。”这 时,室内已经挺凉爽了。 胜子又去倒了一杯水,扶她坐起身,端着给她喝。蕊子喝了两口,定睛看着 胜子,说:“哥,你生气了吧? 我,我喝多了……吗……” 胜子摇摇头:“没有。” 蕊子仍定睛望着他:“哥,你看我……像不像杨贵……妃? ” 胜子说:“像她干么? 先是皇帝的儿媳妇,后来又给皇帝当小老婆,乱套了 ! ” 蕊子突然咯咯一笑:“我不是想给谁当……小老婆,我是问你……我长得像 不像贵妃……娘娘……” 胜子说:“我又没见过杨玉环。” 蕊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哥,你觉得我挺俗气,是不是? ” 胜子摇摇头:“不,不! 没那个意思。” 蕊子站起来,在地毯上走了几步,脚环的银链子发出哗哗啦啦的轻响。她来 到胜子身后,猛地扑到他的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哥,俗气? 还是美? ” 胜子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说:“美。”又说,“快武装到牙齿了。” 蕊子的胸脯摩挲着胜子宽大的脊背,“扑哧”一笑:“牙齿可没法武装! 嘻 嘻! ”又不由自主地去吻胜子的脖颈。 胜子觉得气氛不大妙了,忙道:“别瞎说了! 天不早了,你去洗个澡,早点 儿休息吧! ” 蕊子却抱得他更紧了:“真的,哥,你要不……要不? 啊,哥? ” 胜子掰蕊子的手,掰不开。没想到这女子的手劲儿这么大。蕊子把脸贴在他 的背上,喃喃地说:“胜哥,你也看见了! 这个老鼠窝里,么都有了,么都有了 ! 就是,就是没有,没有个男人! 不不! 没有,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 ”蕊 子转过身,把整个胸脯贴紧了他的胸膛,一迭声地叫着胜哥,鸡啄米似的在他脸 上胸上狂吻着。“胜哥,你别走了! 你别走了! 你来吧! 你,你来吧! 来呀! ” 蕊子说着,如蜕皮般脱去了上衣和裙子,粉色的胸罩和三角裤上都是亮闪闪 的饰件。肚脐眼上还镶了一颗宝石。全身就像一只洁白如玉的瓷娃娃。她扑上去 又抱住了胜子。 胜子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才掰开她的手:“蕊子! 蕊子! 你冷静点儿! 你 冷静点儿! 这不是爱情! 不是! 不是! ”但蕊子却又紧紧地抱住了他。胜子想, 若是再推,她就太下不来台了。灵机一动,笑笑说:“你到卧室里等我,我去一 下卫生间。”蕊子果然松了手,蕊子双手扶着他的双肩,歪着头,柔媚地瞅瞅他, 双手捧住他的脸,使劲儿给了他一个长吻,然后乖乖地站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胜子瞅瞅她那硕大的臀部,“圣涡”有没有,仍看不见。等蕊子进了卧室,过了 异常安静的十几秒钟,胜子回头警惕地瞅了一眼卧室的门,无声地站起身,疾步 朝房门走去,轻轻地打开了门锁,闪身出去,“咔嚓”一声带上了木板门。只听 身后的蕊子在屋里凄楚地叫了一声:“胜哥! ”接着“嗷”地一声大哭起来。胜 子只犹豫了两三秒钟,又把防盗门“咔嚓”一声带上,快步下了楼。 到了大街上,他定定神儿,冒着沥青马路上升起来的灼热暑气,朝着灯火灿 灿的大街远处大步走去。 隔了一天,蕊子传呼找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回了电话。两个人先互问 了一下这两天生意的情况。胜子故意不提那天晚上的事。蕊子却开了口:“胜哥, 那天……还是让你埋的单。生我的气了吧? ” 胜子“唔”了一声,说:“没有。” 蕊子说:“哥,请原谅! 我失态了。” 胜子说:“没关系。”又说,“我理解你。” 蕊子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你理解我,为么跑了? 你这个……” 胜子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能……” 蕊子叹了口气:“你这人太正统了。我告诉你,多少人想我的好事儿,跪在 脚底下求我,我都没抬眼皮……” 胜子说:“蕊子,我谢谢你! 可我不能。”又想起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她的 那一个狂热的长吻。自己怎么还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我刚下海,我还…… 如果,我能游一万米、十万米了,我也许……不,不大可能。” 蕊子问:“那,你是不准备再见我了? ” 胜子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不过有一条,你 不能勉强我。” 蕊子的口气轻松起来:“我保证。” 在商场库房闲下来时,胭儿想,自己二十岁左右的工夫,厂里不少人都叫自 己是七厂的“一枝花”呢。五车间有个小大专生,曾给自己写过八封情书。可自 己当时嫌人家黑、矮,家又在挺穷的北部农村,根本就没看上他。可人家,那几 年业余时间勤奋学习,又去东方大学上了个本科,毕了业就没回来,自己找了一 个什么局,当机关干部去了。去年就听亚妮说,那黑小伙已当上了副科长。唉, 还不如当初……嗨,不说了,不想了! 太阳不能倒转,黄河不能倒流。想这些有 什么用啊…… 胭儿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右手的中指。 思来想去,胭儿觉得,往后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下去了。这天下午五点多, 她骑自行车到了黄河大桥上,往下一看,河里干干的,连水都没有。心想这是黄 河老奶奶不让我死呀。可她实在是不想回父亲家了。看着南来北往的车辆,就想 干脆去撞汽车,一头撞死算了! 扔下车子,就瞅那过江之鲫般的汽车,脑子里也 懵了。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喊叫:“妈妈——”胭儿一回头,好像看到了 女儿在叫自己,孩子的两只小耳朵上,一边还插了一朵胭脂花。 小唐山走了的第五天上,胜子觉得他该来送钱了,可等了一天,一点儿动静 也没有。 第六天,BP机有了几个呼号,但没有一个是小唐山打的。 第七天,小唐山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胜子觉得不太妙了。可他还是往好处想,是不是衬衣没出手? 还是小唐山病 了? 家里有什么事过不来了? 还是……胜子沉不住气了,按小唐山留的地址,起 草了一份电报: 望速来天都结算账目或回电免胜久念 写完后,胜子对自己写的“久念”二字还比较欣赏。哈,还用了个文雅的词 儿。他去了邮局,发了个电报。又想以后可能还要打电报,就又买了一些电报纸。 又过去了一天,小唐山方面一点儿信息也没有。胜子打电话跟蕊子说了此事, 蕊子只是淡淡一笑,说:“再等等吧。” 胜子仍沉不住气,晚上又打电话给蕊子。蕊子正在家边看电视边吃饭,饭是 一只五香扒小雏鸡,一只高桩馒头,一碗油菜西红柿蛋花汤。蕊子说:“胜哥, 你别太天真了。那四千块就算……”她咽下了一块鸡肉,“咱交学费了! ” “这……”胜子说,“那小子口是口牙是牙的,还能坑了咱? 那他可就太不 是玩艺儿了。” 蕊子依然很平静地说:“这种事儿,我经历得多了。不是玩艺儿的人多了! 没么! 胜哥,你别放在心上,就别想这事儿了。哥我跟你说,小唐山不会再来了。” 胜子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挫伤:“不行,我得找他去! 非把这钱要 回来不可! ” 蕊子说:“哎,哥! 你别浪费时间和路费了! 来回跑好几天,还不如在家联 系上一个客户的效益哩! ” 胜子依然窝火憋气,说:“好吧,我再考虑考虑。” 蕊子又叫了一声:“哥啊! ”叫得挺娇挺亲,说:“你刚下海,还不太熟悉 海洋气候。游上几年,就能当海豚、海豹、海狗了。我有个姐儿们,也在这顺天 街上做服装生意,干了五年,挣了二十多万。有个南方客户,常年给她供服装, 从不失信。大前年春节前,来电报让她去南方的一个县城看货。头一天在一个小 楼里看的西装,质量挺好,价钱便宜。点了货,交了十五万块钱,说好第二天一 早去车拉。她估算了一下,那些西装运回来,少说也能挣五万多块,能过个好年。 那个南方人给她租了个湖上宾馆的高级房间,请她吃了一顿宴席,又陪她跳了半 夜舞,唱了十几首歌。最后,南方人提出跟她玩玩。这个姐儿们老长时间没跟丈 夫在一块儿了,再说那南方人比她年轻六七岁,长得又高又白,挺帅气的,就半 推半就地应了他,一直折腾了大半夜。南方人临走,给她放下了三千块钱。可第 二天她租车去了,那楼里的人和货全都没有了。问房东,房东说那货主只租了这 小楼三天,昨天深夜搬的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那个姐儿们才明白上了当, 当场吐了血,差点儿死在了那里。” 其实,蕊子说的那事儿,就是她个人的亲身经历。那工夫,姜大川跟她还没 离,但已分居了半年多。蕊子见了那个南方人,实在是耐不住了。被坑的也不是 十五万,而是八万。 蕊子还有一件事更不能告诉胜子。离婚两年,又一直没找上个合适的丈夫, 养尊处优的她很难耐得住孤独和寂寞,就找了个农村来打工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每周让他去家里两三个晚上。第一次时小伙子不敢,也不大懂,是她鼓励他,教 会了他的。小伙子尝到了甜头,越发来劲儿。白吃白喝白娱乐,自觉交了桃花运, 以至都不嫌她大,想当倒插门的女婿了。但大他十几岁的蕊子,却只想享受人生, 一点儿嫁给这个身强力壮但文化品位不怎么高的庄户小子的意思也没有。 这小子,就是那天开面包车给蕊子运服装的长头发司机。 尽管蕊子不同意去三羊市,但胜子还是想去。他想,去了如果找到小唐山, 能要回来多少要多少。要不回钱来,让他拿货顶。如果找不到他,那也就只好死 了这个心了。 胜子想起火车上的饭贵得让人心疼,还不好吃,有时连水都没有,就用两个 空矿泉水瓶子装了凉开水。为防不测,又去拿了把干活用的螺丝刀子,放进了棕 色皮包里。临走在大门口的孙家小馆买了三个烧饼两个咸鸭蛋,一袋榨菜,一共 才花了两块七。 上了车,对面座位上是三个南方人,不知是哪个省的,说话嘎嘎啦啦,一点 儿也听不懂。但声音很响很大,旁若无人,说起来连个逗号也没有,几乎一刻也 不停。胜子本来就挺烦,让他们那噪音吵得脑仁痛,就到另一个车厢,找了个空 座位。又坐了两个多小时,见邻座有吃东西的了,就取出烧饼、咸鸭蛋、榨菜来 吃,又喝那矿泉水瓶里的白开水。 下车时已近深夜,车站广场上灯火通明。一个花坛中间竖了个高高的“三羊 开泰”雕塑。这时不断有男子迎上来问大哥坐不坐出租,又问上哪儿去,车子绝 对打表。胜子想,宁可多花点儿钱也不能住小店,小店又脏又乱又热还不安全, 就对一个司机说:“上市里,找个大宾馆住。” 话出了口,又想不行,在外地不能说天都方言,人家一听你说天都话就知你 是土老帽,得说普通话。这普通话虽说打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说过,可为了外交, 说不好也得撇。上了辆红色的拉达,胜子才发现司机身边坐着个壮实的汉子,心 就不禁多了几分戒意。车子在广场上绕了半圈,驶上了一条马路,又开了一段路, 胜子却觉得不对劲儿了,怎么楼房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破旧? 明显是开到郊区来 了。车子驶过了一座小桥,路更窄,两边房子都成了小店铺。胜子忍不住问: “师傅,这是上哪儿? ” 司机说:“上市里呀,你不是要找大宾馆吗? ” 另一个壮汉说:“前边就有个大宾馆。” 胜子说:“你这方向不对吧? 市里就这破烂样儿? ” 司机说:“那边修路过不去,得从这边稍绕点儿路。” 胜子觉得这两人不怀好意,就悄悄把表往胳膊上捋了捋,又从提包里摸出那 把螺丝刀子,装进裤子口袋里。 车子开着开着,竟开上一片青纱帐中的小路,减了速,停下了。司机下了车, 拿个大板子嘭嘭地敲打轮胎。 胜子想,这俩小子是想在这儿下手? 就问:“怎么在这儿停住了? ” 司机说:“车出故障了。” 胜子想,你别耍花招。不等前边那个壮汉子下车,推开车门就下去了,问: “哪儿坏了? ”司机说:“我也不知道。”这时,那个壮汉子也推开车门下来了, 并不很凶地问胜子:“你从哪儿来呀? ” 胜子双手拤腰:“东边那个省的,天都。” 壮汉子又问:“在家干啥的? ” 胜子转到那车的前边,看了看车牌号码,2140,记在了脑子里,才说:“当 工人,水管子维修工。” “来三羊市干买卖? ” 胜子冷笑了一声:“你看我像个干买卖的? ”右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握住了 螺丝刀把。暗想,这玩艺儿捅他一家伙,也绝对够这小子受的。 “那你来三羊市干啥? ” “下岗啦! 来找个朋友玩玩。过去,老上班,还没工夫出来呢。” “朋友在哪个单位? ” 胜子说:“市局。” “哪,哪个市局? ” 胜子装作挺轻松地说:“连市局你都不知道? 我们天都人一说市局都知道是 怎么回事儿。过去说坐监狱,不都是说‘进局子里去了’吗? ” 司机和壮汉子一听有点儿愣神儿。 壮汉子又问:“你那朋友在市局干啥? ” 胜子说:“前几年他年轻,当刑警侦察组长,去年下半年打电话告诉我,说 当了四中队的副队长。” 司机和壮汉子沉默了十几秒钟。壮汉子问:“车好了吗? ” 司机说:“试试。”上了车,打火、加油,发动机扑扑扑扑响起来。司机对 车外的胜子喊道:“行了! 上车! ”胜子、壮汉子上了车。车子穿过茂密的青纱 帐,驶上了一条黑洞洞的小街,过了一个小村,驶上了一条大公路。 司机又说:“直接送你到朋友家不就得了? ” 胜子说:“明天再去吧。天这么晚了,又热。人家老婆孩子在家里不方便。 明天我上四中队找他,来之前在电话里说好了的。”车子快速行驶着,胜子明显 感到方向转了,两旁楼房多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