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车子开上了一条灯火通明、广告牌林立的大街,胜子的心才坦然了。车子 在一家大宾馆门前停下。司机说:“金羊宾馆。这儿挺好的。”胜子下了车。司 机说:“十八块。”胜子交了钱,说:“给个票。”司机撕了两张票给他。胜子 冲司机和壮汉子狡黠地一笑,说:“你看我像个水管子工? ”壮汉子黑着个脸, 不看他,也不吭声,司机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脚一松离合器,车子“嗖”地开 走了。 胜子望着驶去的闪着红灯的车子尾巴,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票揉成一团,扔 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抬头望了望这座高大宽敞、灯火辉煌的建筑物,胜子心想,在这儿住一夜得 多少钱? 这些钱能买多少柴米油盐、水果青菜呀! 得半三轮车吧? 暗想要是为了 省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坐一晚上,也没什么大问题。一时,他都想起上初中时 学的课文《梁生宝买稻种》来了。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在宾馆门口停 下,下来一个肚子很大、头很大、腚也很大的中年男人,又下来一个比他细一半 的女郎,亲热地挽着他进了那大玻璃门。胜子一只踏上那大理石台阶的脚又收了 回来。 沿着行人稀少的大街走了一段路,见一个胡同口有个“草原旅店”的长方形 灯箱,就走了进去。服务台里一个涂脂抹粉的老板娘说一个床每晚三十元,有电 视、风扇,还有电话。胜子想想,这还差不多,就去住下了。房间里三张床,只 他一个人住。但挺闷热。去房外的水房刷了牙,脱光了脊梁,用自来水擦了擦身 上,洗了脚,回来只穿着裤头,吹着电扇看了一会儿电视。房间里依然又闷又热。 这时,就听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忙套上汗衫、大裤衩子,去开了门,却进来一个 穿黑色短裙的年轻女子。女子留着披肩发,抹着黑嘴唇,径直往里走,一下子坐 在了床沿上。只见短袖黑衬衣没系扣儿,里边穿个半球式的黑色内衣,露出了半 个雪白的乳房和一段雪白的肚皮。胜子挺诧异:“哎,小姐,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 ” 女子望望他,笑嘻嘻地说:“没有哇! 我就住这儿呀! ”一口的港味儿。 胜子说:“那,肯定是服务台安排错了! ”说着,就去摸床头柜上的话筒。 女子却上前抓住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就势抱住了他:“大哥,您别! 您一 个人住在这儿,不寂寞吗? 我陪陪您,不好吗? 嗯? ”说着,一只小手很准确地 就抓住了他身上的一个地方。 胜子没想到她这么勇敢,惊出了一头汗,忙推开了她:“不不! 我不需要! 谢谢! 请你去找别人吧! ” 女子又扑上去抱住了他:“先生,我实在是太喜欢您了! 我这么年轻,这么 漂亮,您不喜欢吗? 嗯? 不会让您太破费的! ”一只小手又去抓他身上的一个地 方。 胜子又推开了她:“我是个穷工人,对不起! 你还是去找那些大老板当官的 去吧! ”不由分说,连推带抱,把那女子弄出了门外,“咔嚓”一声关上了门, 又按下了锁钮。 喔! 糖衣炮弹! 这就是小唐山说的“小螃蟹”吧? 胜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刚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电话铃却把他叫醒了。深更半夜,又是人生地 不熟的,谁给我打电话呀! 他拿起来一听,却是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先僧 ( 生) ,请问,需要特苏( 殊) 服务吗? ” 特殊服务? 胜子还以为对方打错了,说:“不需要! ” 迷迷糊糊,刚要再睡着,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先生, 是您一个人住203 房间吗? ” “是。” “需要个姑娘做伴吗? 很嫩,很美的。” 胜子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没好气地说:“不需要! ” 他想,要是老受这破电话干扰,这一夜就甭想睡了。就翻身下去,从墙上把 电话线拔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心里有事儿,胜子一早就醒了。起了床,刷牙洗脸,拎上包去结 了账,出了草原旅店找了个小吃摊,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要了一碗豆腐脑, 四根油条,两个茶蛋,一小碟咸菜。吃饱喝足交了钱,就去找小唐山的住处。他 先后问了三个人,飞鸟街在什么位置,都说不知道。到十字路口找交通警察问, 交警边指挥车辆边琢磨着,说:“这条街可能在南郊,不在市区。”胜子就拦了 一辆红色的拉达出租车,去了南郊。在车上又问司机。司机是个矮个头汉子,说 :“飞鸟街,我知道。”胜子忙说:“太好了! 谢谢! ”取出一盒红色的大鸡烟 扔到司机的驾驶台上,说,“尝尝我们家乡的烟。”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郊区一个村子的街口,胡同挺窄,车子开不进 去。胜子看看计价器,取出钱用那盒大鸡烟压在驾驶台上,说:“师傅您等一会 儿,我先去看看。”司机说:“好的,您放心去就是。” 胜子找到十九号,门框上钉着个红牌子,上印“出租房户,区公安分局监制”。 门从里边关着。他敲了一阵子,一个老太太来开了门。胜子很恭敬地问:“老人 家,王小兵是住在这儿吗? ” 老太太耳朵背,用一只手挡着耳朵,斜眼瞅着胜子,问:“谁? ” “王小兵,王——小——兵! ”胜子加大了音量,用手比划着,“一个唐山 口音的小伙子,瘦瘦的,跟我个头儿差不多。” “黄烧饼? 俺这里不卖烧饼。不卖! 不卖呀! ”老太太根本听不清楚。这时, 从院里走来一个抱小孩的少妇,不知是老太太的女儿还是媳妇,问:“您找谁? ” 胜子说:“找王小兵,一个唐山人,他给我留了个地址,说在这儿住。” 少妇说:“是有个唐山小伙子在这里住过。可他不叫王小兵,他叫……张小 雄,对,张小雄。也可能是狗熊的熊。” “他现在哪儿? ” “他七八天之前,嗯,八天,整八天,就退了房,走了。” “走了? ”胜子心想,完了,四千块钱白送给他了。直后悔没听蕊子的劝告。 都说头发长,见识短,蕊子老板娘的见识可真是不短。而且,对自己还相当大度、 宽容。 少妇说:“你进来看看吧。” 胜子进了院,少妇指着一间小西屋说:“他原先就住这儿,一共住了两个月。 主要是倒卖服装。” 小西屋的门开着,胜子进了屋,靠墙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三抽桌。地上有 些旧报纸和废纸片,还有一本烂乎乎的琼瑶小说《雁儿在林梢》。他蹲下去,用 根树棒拨拉了一下那些废纸,发现了一个用塑料丝拴着的“白梅牌”真丝衬衣的 圆形商标。这商标跟蕊姿服装店的衬衣商标一模一样,肯定是小唐山弄来的那批 服装上掉下来的。又一盘算,八天前,也就是小唐山从蕊子的服装店取了货,回 到这里就立刻搬了家。 胜子又问那少妇:“他一个人在这儿住么? ” 少妇说:“还有个女的,长得挺妖的。好像比他大几岁。两个人反正不像夫 妻。这种临时搭伙的挺多,俺们都叫他们野鸳鸯。” “他留过他老家的地址么? ” “没有。他们的情况,俺从来也不问。” “他们到派出所办了临时居住证么? ” “没有,这儿是郊区农村,管得不严。俺们看他们不像是坏人,就让住了。 这间房明天就有人来住。昨天来看过了。两个好像是山西那边的人,也是一男一 女,男的得四十五六岁了,带的那个小妮儿也就十七八岁。” 胜子觉得没指望了,说了声:“谢谢! 打扰了! ”就出了小院。 到了胡同口,坐进红色的拉达出租车,对司机说:“走吧,去火车站。” 离开车时间还早,胜子进了火车站的地下商场,想看一看商品行情,多了解 一些信息。转了几个柜台,当目光投射到一些花花绿绿的方形、长方形的小盒子 上时,心不由地一颤。那上面印的全是半裸或全裸的娇艳女子或男女搂抱在一起 的彩色画面,并标有“神猛威龙”、“龙威神油”、“猛男”、“二合一神液” 等字样。再往下看,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器具,竟是各式各样的仿真男女生殖器。 一个红唇小姐立刻迎上来,娇娇地一笑,问:“先生,买什么? 挺好用的。”胜 子一时有些瞠目结舌,又有些迷惑不解。老这么不男不女的也真不像个男子汉。 过几年如果再掉了胡子,变成了女人嗓音,可真像个太监了。这时,红唇小姐又 说:“先生,这些都是中科院专家发明的专利,国营企业生产的,绝对是正宗产 品,效果绝对很好。”胜子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有作用,这时却真想买点 儿回去试试了。这些过去一向被人们称之为低级下流的东西,现在竟堂而皇之地 被摆上了柜台,且由年轻貌美的小姐来卖。真闹不明白这是一种邪恶,还是一种 文明。 但最后,巨大的羞耻心还是使他败下阵来。他甚至没敢再正眼看那个仍在娇 声介绍的红唇小姐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再往前走,几乎每个柜台里都有那些东 西,守柜台的也都是娇艳的年轻女子。看的人多,但没见到有人买。 胜子经历了那夜与蕊子的纠葛,不大敢再跟她合作了。尽管蕊子再三说以后 绝不再对自己怎么样,可胜子心里明白,这个富婆为了捕获认准的猎物,是什么 事都敢干的。当初她谈恋爱时,姜大川一开始也看不大上这个街道办事处服装厂 踩缝纫机的小女工。蕊子穷追猛打,把生米先做成了熟饭,给他的脖子拴上了一 根带锁的链条,就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了。自己绝不能当姜大川二世。 他打了个蕊子的手机,说了去三羊市的情况。说:“损失由我来补吧。以后 我一定接受教训! ”蕊子说:“咱们基本上没赔。这事儿你甭管了,我来处理。” 胜子想,抽空还是先给她送两千块钱去。 那么自己再去干什么呢? 胜子一时觉得有点儿渺茫,帮蕊子的忙,从她那儿 挣了两千多块钱,已比较沉得住气了。他又给母亲送去了一袋子西瓜。要母亲别 太省吃俭用了,把生活安排得好一些。再是按时吃药。他瞅着母亲住的两间狭小 阴暗的东屋,暗暗发狠,挣了大钱,先买一套好房子,把母亲和儿子接过去住。 在三羊市住了一晚上炎热的小店,回到天都又度过了一个酷热的不眠之夜, 他就下决心非装空调不可了。豁上不挣钱也得装。先用老哈借给的钱。要装,就 得跟母亲一块儿装,否则这个儿子就太不像话了。他知道,如果先去征求母亲的 意见,老人家肯定是不舍得,不同意的。于是,胜子就想来个先装上后汇报。他 记起附近有个宏图家电商场,声誉不错。就去看了看,相中了一种窗式天风牌的。 跟商场的人约好了安装时间。 下午三点半,胜子估计母亲跟蕊子妈学太极拳去了,就骑车回了家。刚开了 门,就听院门口有小汽车刹车的声音。一个细高个、戴副透明镜框眼镜、留着披 肩长发的姑娘,带了两个小伙子,进屋前先在鞋上套了塑料鞋套,只用半个多小 时,就在里屋装好了一台。室外露出的部分还给加了防护罩。一试,效果颇好。 南屋、西屋的邻居也过来看,都夸胜子孝顺。这时,母亲回来了,见装上了空调, 就说:“哎呀儿啊,妈还用享受这么高级的东西? 有个风扇就行啊! ”但看得出 心里是挺高兴的。胜子就给母亲讲了讲怎么开关,怎么调整温度。又坐上安装人 员的白色小型面包车,去了他那个小窝,也是用了不一会儿就在里屋装上了空调。 胜子让那姑娘和两个小伙子洗手,吃西瓜、喝茶。三人却什么也不动。胜子取出 钱给了姑娘,姑娘把说明书、发票、保修卡给了胜子,说:“以后空调有什么问 题,给我们打电话就行。保证随叫随到。”胜子惊奇地说:“你这公司还真是不 赖呢。非常值得学习! ” 下午五点多,亚妮到天玑酒家来看胭儿。胭儿对女老板说了声:“大姐,我 来了个姐妹。”就把亚妮领到一间雅座桂花厅里,给倒上一杯茶。亚妮问:“你 怎么又干上这个了? ”胭儿“唉”了一声,说:“打申小强糟践我那回之后,我 就不在他那个家住了。我病了一场,休了十几天,也不好再去鹊桥商厦库房上班 了,再一个,那个库房主任都四十七八了,老是瞪着一双贼眼,去找我瞎聊,挺 烦人的。就辞了那里。又想还干本行,可找了好几家化工厂,人家都说裁人还裁 不下去呢,还能再往里调人? 即使要人,也不要女的。姐夫的一个朋友就介绍我 来了这里。女老板对我倒不错。她看我长得比较好,只让我负责这间雅座,成了 她的‘店花’。管吃饭,每个月给钱比其他服务员多几十块。这个雅座来吃饭的 人多数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钱的,不光给他们端菜倒茶倒酒,还要陪他们跳舞。 我这人最怕的就是男人喷出的烟味儿酒味儿,一闻那味儿就恶心想吐。可那些男 人偏偏大多数都是些烟鬼酒鬼。跳舞的工夫手又不大老实。还有好几个私下问我, 陪他一晚上要几张大票。有一个当官的来了三次,只他一个人来,包这个雅间, 让我伺候他吃喝,陪他跳舞,提出来先包我一年,让我出个价。我也只能忍着, 跟他们周旋着。先这么干着吧。” 亚妮笑笑:“我看,让他先给十万块,再给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包一年就 包一年! ” “可不行! ”胭儿红了脸。 “要是谁包我,我就干。可惜,咱长得不行,没看上咱的。” 亚妮刚走,胭儿蓦地想起一件事,该问问她。在爸爸家住了这一段时间,开 始是在阳台上支块木板睡的。入夏以来,阳台上太热了,只好跟姐姐、外甥住里 间,姐夫安个行军床和父亲住外边的半间。外甥晚上老哭,自己根本就睡不好。 另外,姐姐、姐夫才三十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这么一来,他们连个亲 热的机会都没有了。出去租房,自己是租不起的。胭儿想让亚妮给自己找个住的 地方。 胜子出了家门,正琢磨着是去找蕊子聊聊生意经,还是去老哈那里坐坐,还 是给王大利打个电话,忽然一辆“蝗虫”面的从身后驶来,在身边停下了,还 “嘟”地响了一声喇叭。胜子抬头一看,驾驶座上却是小杜,正举手向他敬礼。 身边还坐个长得挺秀气,打扮得却有些俗气的女孩。 “咦,你怎么干上这一行了? ” “干了一个多月啦! 就是师傅拂袖而去一个多月之后,徒弟也拂袖而去了。” 小杜问:“师傅上哪儿? 我送你去。” “喔,去我母亲家吧。” 胜子想刚才没看到贝贝,回去跟妈和儿子吃顿晚饭,再把车子骑回来。 小杜就让姑娘上后边去坐。胜子说:“别别! ”拉开后边的车门上了车。小 杜知道胜子母亲家,扭转车头就朝银泉巷开去。小杜先对右边的姑娘说了句: “柳儿,这是咱师傅,大哥! ”姑娘乖巧地叫了声:“大哥! ”小杜又问:“师 傅,发财了吧? ” 胜子说:“跟你实事求是地说,一般。还属于发展中国家。” 小杜说:“在外边干点儿事就比在厂里强。我开这车,两天就挣回一个月的 工资来了。” 胜子在后车厢里,听不清小杜的话,只应着。车子到了一个拐弯处停下,女 孩下了车,说:“晚七点半,我还在老地方等你。”又挺有礼貌地对胜子招招手, “大哥,再见。”就一扭一扭地走了。小杜说:“师傅您坐前边吧? ”胜子就坐 到驾驶室里去了。 车又开起来,胜子问:“么时候学的车? 我咋不知道? ” 小杜说:“去年偷着学的。我一个朋友在南郊部队汽车连当连长,弄了辆旧 车,让练了一个多月,后来又托人办了个本儿。” 胜子说:“啊,去年四月份你请假说到天东市看你姨,原来是学车去了。” 小杜说:“不撒谎,你那么正统,能准假? ”又说:“师傅,幸亏跟你当了 几年徒弟。养成了一种办事认真的好作风。就说开车吧,严格遵守交通规章,礼 貌载客不宰人,学习雷锋做好事。大前天晚上,我和小柳,就是刚才那个女孩, 正准备收车回营,到了启明桥路口,碰上个得了急性阑尾炎躺在地下的男人,我 俩把他连人带车子拉上,送到了医院抢救。替他交上押金,又打电话叫来了他家 的人,才挥手告别。” “唔,小子还行! 工人阶级的本色没丢。哎,还有么受益? ” “二是我跟你学的维修管道的技术,修车也派上了用场。我这车是个旧的, 三万多块。要买新车,再加上杂七杂八的手续费,将近六万块。我一时可拿不出 来。就这钱还大部分是我爸给的。这车让我拾掇了一个星期,没大毛病了。” “行啊,好好跑吧! 一是注意交通安全,二是提防车匪歹徒。” 跑了一段路,小杜问:“嫂子走了? ” 胜子长出了一口气:“走了。” “你们离了? ” “嗯。” “没想再成个家? 也好照顾你和大姨、贝贝。” “等等再说吧! 我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小杜说:“师傅,这事儿你甭愁。像你这三十七八岁,千万别找结了婚带个 孩子的。要找就找大姑娘,如今姑娘可崇拜你们这个年龄的男人了。又叫什么‘ 恋父情结’,哈哈! 不惑之年的男人有一种成熟的美。比我们这些毛头小伙还有 吸引力哩! 哎,师傅,小贞怎么样? 要跟她说说,估计问题不大。”又说:“我 这师姐,人真不错。成了家,绝对的一个贤妻良母。”胜子道:“别瞎点鸳鸯谱, 人家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能跟咱? 再说,她爸见了我,还直叫兄弟哩! ”小杜笑 了笑,又说:“师傅,我劝你呀,找了对象不要急于成家。一成家就套上了枷锁。 你可以先找个女朋友处着,磨合磨合,行就处下去,不行就分手。别太认真了。 咱这男子汉大丈夫,晚上身边没个女人真是不行。” “哼,你小子这是谈几个了? 有一个班了吧? ” “嗨,谈着玩呗! 晚上她坐我的车,陪我说话,她也游览市容。不躁得慌。” “你别丧良心啊! ”胜子发出警告。 “这事儿呀,师傅你没亲身体验。也无所谓丧不丧良心。这是个两厢情愿的 事儿。处一段,不想处了,就各人走各人的,拜拜! 不像你这个年龄的人,传统 观念太重了,清规戒律太多。对男女之间的事,看得太神圣。” “这么说,禁果吃了不少,深有体会哩! ” “倒也不能说不少了,反正有那么几个。原先那个纺织女工,看我下了岗, 立刻就跟我拜拜了。刚才走的这个柳儿,嗨,真是像雨像雾又像风。她是个技校 生,学市场营销的,上一个什么公司刚干了两年,公司就让法院给查封了。我和 她,也算是同命相怜吧! 刚认识八天,那晚上我拉她转了三个多小时,到十点半, 快要收车了,我说送你回家吧? 她却不愿走,就上我那间小屋里去了。这不认识 一个多月,住了十来次了。师傅,反正你现在经商,手里也有银子,有钱使得鬼 ……啊,不对不对,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师傅别骂我啊! 另外,柳儿住我这儿 这事儿,千万别告诉我老爹,要是他知道了,非揍我不可。”又说:“师傅,你 别说,干了这一个多月的面的司机,我还写了不少诗哩。特别是跟这个女孩热恋, 更是诗兴大发。” “流氓加才子再加车夫。”胜子冷笑了一声。 “大概是吧。”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小杜停了车。看看前边,一大串黄“面 的”,像游行似的。“我先挣出车钱来,再挣上两三万,就自费出诗集。没处卖, 我就赠送给乘客。谁坐我的车,每人赠一本。我计划印一万册,一万册赠完了, 估计我也就能挣十几万块钱了。车我也不开了,也下海扑腾扑腾。前天看时报, 东北一个农村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办了个服装厂,几年挣了一千多万。我就比不 上人家? ” “行,有志气! 哎,诗集叫么名字? ” “《与我同行》,杜希金著。怎么样,大哥? ” “什么杜希金! 你们这些现代派鬼诗人,净起些怪名字,什么爪哇岛、铁血 汉子,咋没起个非洲鳄、黄鼠狼、眼镜蛇、北极熊、荷兰猪、西伯利亚狗的笔名 ? ” “哎,大哥,你说的这些名字还真不错,还真能启发我的灵感哩! 回头就写 一首。” “那,你干脆成立个野生动物诗人协会得了。”胜子又问:“哎,厂子情况 怎么样? ” 小杜有点儿诧异:“师傅,你走了这两个多月,厂里的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 ? ” 胜子说:“我管那个干么? ” 小杜长叹了一声,说:“师傅,你不知道哇? 你走了没几天,那个狗娘养的 秃驴港商董事长说让厂里划款,买什么世界上一流的电脑自动控制设备,生产一 种什么畅销全球的机械配件,娄传兴大笔一挥,乖乖,三百万块一家伙划到了香 港。过了几天,香港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娄秃驴就打电话查问,结果那电话 怎么打也没人接。这小子觉得不对劲儿了,就找天都市驻港办事处的人去给查。 一查,嗨嗨,明白了! 香港根本就没这个注册的公司。娄传兴去考察的这个港商 的么本部,是这帮骗子临时租的房子,电话也是租的。钱骗到手之后,这帮小子 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哟,职工不得闹翻天了? ” “开始娄秃驴这小子还保密哩! 可纸能包住火么? 三传两传,职工们知道了。 这三百万,全是职工集的资呀! 你说职工每个月三四百块的工资,省吃俭用的存 这五千块容易么? 一家伙让娄小子拱手送给了个骗子。哎,大哥,这里边也肯定 包括咱们班那三万二的承包费哩! 厂里没了周转资金,银行也不敢贷给钱,过了 没几天,机器就停了转。职工们没工资,又没活干,都回家去了。” “唉! 娄传兴这回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娄灾星了! 职工们天天找他,开头他 还应付应付,后来看瞎子害眼没治了,他也应付不了了,干脆缩了鳖头,不露面 了。职工上他家里去找,家里根本没人。职工们要找着他,非砸死他不可! ” 一个好端端的厂,就这么完蛋了? 小杜又说:“职工现在干么的都有。修自行车的,修摩托车的,卖汽水卖冰 糕的,还有去跑买卖的。苦就苦了那些五六十岁的老职工,最苦的是双职工,还 有一家三四口都在咱厂里的。老了,干别的也不行了,你说日子咋过? ” 胜子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小杜说:“娄灾星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他可倒好,厂子日子好过的工夫, 吃喝嫖赌都报销,年底拿好几万的承包费。厂子一垮,他妈的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找不着人儿了。那辆白色的桑塔纳,也让他开走了。” 一股怒气升上胸口。胜子咬牙切齿道:“我要是碰上这小子,非崩了他不可 ! 这小子是个地地道道的王八蛋! 上面的人怎么瞎了狗眼,让这么个玩艺儿当了 厂长! ” 胜子又问:“大牛、小贞他们干么去了? ” “大牛上一家中外合资的饭店当了管道维修工,也是临时的。听说老挨外国 老板的训,跟训儿子似的,干了十来天,就不想在那里干了,说那个气受不了。 小贞去给她一个亲戚的五金店当营业员,一个月才二百多块钱。够干么用的? 姑 娘们买一瓶飘柔就三四十块。唐老鸭蹬个三轮卖菜去了。隋小兵到南方当倒爷, 刚下海,估计效益情况好不了。厂子垮了,工人们真他妈的惨。” “哎,厂财务科那几个女将干么了? ” “喔,地瓜炉子罗大姨在家抱孩子看孙女。韦琴琴去了一家外国鬼子开的饭 店给人家当会计。黑牡丹在家闲了一个多月,后来跟了个老板上了深圳,据说在 那边干么‘期货’。”又说:“黑牡丹,那一对黑眼睛,真迷人! ” “厂办公室老崔呢? ” “喔,老崔比较惨。跟厂长当了几年‘穆仁智狗腿子’,厂子垮了,娄灾星 跑了,老崔么好处也没捞着。他干了多年行政,么技术特长也没有。老婆得肺癌 两年多了,动过一次大手术,一直在家病休。单位是个大集体,也是惨淡经营, 发工资都困难,医疗费根本报不了。儿子这几个月正准备考大学。听说他自杀了 一回,幸亏儿子发现得早,打了120 ,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了一条 命。” 胜子吃了一惊:“是吗? ”又说:“老崔还不算‘穆仁智’,他只跟着姓娄 的跑腿儿,没大干坏事。” 小杜问:“哎,师傅,回厂看看去? ” 胜子长出了一口怒气,说:“好吧。” 小杜加大油门,直冲西郊驶去。 展现在胜子面前的,是一片如遭受了战火洗劫的废墟。如果不是亲眼看到, 胜子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两个月前一个好端端的厂子变成了这个模样。厂区一片冷 寂,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声机器的轰响。厂房门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烂了。房子 之间的空地上长出了一米多高的灰灰菜和蒿草。路上爬满了茂盛的拉拉秧。几只 麻雀飞来飞去,喳喳地叫着。 胜子往院里走了一段路,来到管工班的房子前边,见窗子没有了,门也歪歪 地吊在那里。里边的工具箱全被撬开,工具一无所有。只地上有几只锈迹斑斑的 烂阀门。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小杜说:“设备、能值点儿钱的东西,全让附 近村里的农民给拆了去卖了。”胜子转回身,见蒿草和拉拉秧中,有一些米黄色、 红色、白色、红白双色、胭脂色的小点点儿。近前细看,那些小点点儿却是胭脂 花,因时值黄昏,全都舒展开了花瓣儿。又看花的枝叶长得特别茂盛。再往前走 了一段路,草丛中到处都是小喇叭状的胭脂花。他捡起一颗黑皮的胭脂花籽,放 进嘴里,嘎巴一下咬开,嚼着,只觉有一股子异常苦涩的味道。 胜子又见房边有几畦小油菜长得异常旺盛,青翠碧绿。这时,从旁边一间小 屋里走出个瘦瘦的老人来。胜子定睛看去,却是老电工门卫方师傅,忙叫了声, 迎上去。方师傅认出了胜子,还没说话,已是满眼泪花:“胜子,你看看,娄传 兴这个败家子,把个厂子弄得! 真是创业艰难败业易呀! 当初,这个厂是我们这 些老家伙人拉肩扛,一块砖一块瓦垒起来的,设备是咱们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组装 起来的。就说这几根电线杆吧,那工夫哪有汽车呀,全是我带着十几个人从预制 厂用地排车拉来的。那段路来回就是几十里地。可现在,才两个多月,就全完了, 全完了! 真是用了一个坏人,毁了一个工厂呀! ” 胜子知道,方师傅在这里种菜,也是聊补无米之炊。他掏掏兜里,还有二百 多块钱。小杜也去车上拿了一百五十元钱,放到胜子手里。胜子把钱交给方师傅, 说:“您先用着,俺们以后再来看您。您老多保重。”写了个条子,递给方师傅, 说:“有事就打个传呼给我。”小杜也写了个传呼号在那条子上,说:“方师傅, 要用车,就给我打个传呼。” 胜子告辞方师傅,朝厂外走,走到个围墙坍塌的缺口处,再回头去看厂区时,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面的”车朝市区飞驰,师徒二人好长时间没说话。 邻近市区,从一座铁路桥下穿过去,胜子开了口:“将来我挣上五百万,非把厂 子再搞起来不可! ” 小杜说:“师傅,你就是挣上一千万,人家能让你当厂长? ” 胜子把拳头在面前的台子上重重地一擂:“你师傅这三年之内,非当个厂长 经理不可! 非干个样儿给这帮混蛋局长、厂长们看看! ” 到了银泉巷口,胜子下了车就要掏钱,其实兜里已没钱了。小杜伸手抓住胜 子的手:“师傅,一日为师,不说终生为父,也是终生为兄。师傅要看得起我, 这钱就别掏。要是看不起我,钱就扔下。可以后,你就别再坐我的车了。咱师徒 也别见面了。” 胜子忙说:“好好! ”又说:“用着大哥了,给我打个电话。”就写了传呼 号给小杜,“咱们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啦,得同舟共济! ” 小杜接过条子,递给他一张名片,又把小贞五金店的电话号,大牛、唐小雅 的传呼号,隋小兵家的电话号,抄给了胜子,说:“大哥,我也不叫你师傅了。 有事儿呼我。小弟召之即来,来之能跑。北京、天津都能去! ” “好! 走吧! ”胜子冲小杜摆摆手。 思来想去,胜子琢磨,说一千道一万,当务之急就是挣钱。有了钱,干什么 都不发愁。过去不是说,一文钱难住英雄好汉吗? 帮蕊子倒了几次服装,心里有 了点儿底,摸上了点门儿。自己千里走单骑去试一趟怎么样? 他先蹬上车子,到 河口服装市场转了转,问了几个卖服装的,都需要什么货。几个货主虽看他是个 新手,却也热情相待,说:“你光这么说不行,你去搞几件样品来,俺们看着行, 你就去进。一是款式,二是价格。两方面都合适,咱就可以办。”胜子就打算去 河东服装市场先买它二三十种样品来,让货主订货。他又看摊位上那些长筒袜连 裤袜商标上的长腿美女图画,直感叹这些女人是咋长的? 咋那么漂亮,皮肤那么 白! 这些个美女都嫁给谁了? 谁得了这些个美人儿,该怎么个享受法? 骑车回家的路上,琢磨着出去闯闯,得弄张名片,否则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人家也没法给自己联系。弄个么名堂呢? 又骑了一段路,脑海中火花一闪,一个 念头突然跳了出来,哎,自己办个公司就叫飞天! 飞天时装公司。如果工商部门 批不准叫公司就叫飞天时装经营部,或叫飞天时装精品屋。一时他竟为自己的突 发奇想兴奋起来,暗道这灵感当诗人的有,咱也有啊! 快到家时,见路边有个科苑打印部,就进去问印一盒名片多少钱。女老板挺 热情地说:“不覆膜十元,覆膜十五元。”又拿出一个名片样品夹来让找图案。 胜子说:“先印一盒不覆膜的使着。”就写了“天都市飞天时装实业有限总公司”, 名字“赵天胜”的右下方写上了“总经理”。写着写着,自己就忍不住想笑。地 址怎么写呢? 哎,干脆写家里的地址。又写上了邮政编码。最后是电话号码,怎 么写? 干脆,先造上一个,就胡乱写了个“9983240 ”。反正天都市的电话局没 有99局,任谁打也不会有人接。回来装上电话,再换名片。女经理说:“写上区 号。”胜子说:“您给填上吧! ”心想,我还不知道哩。又问,“么时候取? ” 女经理说:“两个小时之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