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胜子昏头昏脑地走出桃花园餐室时,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正坐着胡主办,看 样子是早在那儿等候的。见他出来忙站了起来,问:“赵总,行不? 不行,我扶 着你。” 胜子摇摇手:“没事儿,没事儿。” 胡主办送他走了十几步。胜子见身边没外人,忙对胡主办说:“哎,胡兄, 你去跟蝉儿说一声,今晚上,让她一定不要到我房间里去。” 胡主办以为他假客气,打着啊啊,又送他。 胜子正色道:“哎,胡兄,是说真格的。这事儿绝对不行! ” 胡主办说:“没事儿。我们想闹一壶,还捞不着呢! ” 胜子拍拍胸膛道:“我真是说真格的。你不去说,我回房间去,收拾东西就 走人! ” 胡主办忙说:“好好! 好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 我马上就去跟她说。”转 身去了。 胜子就立在一簇月季花旁等。外边暑气蒸人,热气顺着双腿直往上冒。不一 会儿,胡主办从餐室里出来了,走到胜子身边,说:“行了,告诉她了。不去了。” 胡主办送他回到招待所房间,就回家去了。胜子脱下短袖衬衣扔到床上,却 发现口袋里露出块白手绢,抽出来一看,上边有一些鲜红的颜色,这肯定是蝉儿 的口红了。不知她什么时候把手绢塞到他上衣口袋里的,还叠成了兰花形。他闻 了闻那块手绢,上边有口红的香气,似还有蝉儿的唇香与肌肤的香气。他想了想, 把手绢叠起来,放进了皮包的夹层里。他的酒虽喝得稀里糊涂,又过了半个小小 的美人关,但脑子里却没忘下西装的问题。如今,企业多的是,国营的、集体的、 个体的、中外合资的,什么产品都能造出来,可就是销路是个大问题。不是有好 多大厂因产品卖不出去垮了台么? 胜子打开写字台上的台灯,取出小本子列了一 大串名单,从天都市的几个大商场到他注意过的几个商店,倒是都经营服装,可 自己不认识他们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绝对打不进去的。一直想了一个多小时,烟 抽了四支,也没想出一条线索来。一时,胜子又想起了酒宴上的那个蝉儿。跟个 美貌女子在一起,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受了。美女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难怪 那么多的大款大腕高官都喜欢美女呢! 也难怪有那多大官小官在美女的脚丫子下 边栽了跟头,以致滚到铁窗大墙里边去了呢! 刚才蝉儿是那么的主动,可自己最 后却还是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她。残酷不残酷? 可惜不可惜? 但如果今晚留下她, 自己行么? 方才跟她接吻时,还没有一点儿感觉呢。唉,以后除了能吃饭穿衣做 买卖挣钱,就是个废人了。这时,却见有闪电在窗帘上闪耀,又听狂风刮得院子 里大概是木板、木桶、汽油桶嘭嘭咣咣不住地乱响,接着是玻璃上叭叭啦啦,知 是下雨了。 抬腕看看表,已是零点,就关了电视,拧灭床头灯躺下了。 闪电不时地透过窗帘照在床上,屋外风声很大,雷声很大,雨声也很大。旅 途的疲劳和酒麻醉的作用,胜子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又一个惊雷在窗外炸 响时,梦中的脑子里猛然如夜色下波涛翻滚的大海上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他蓦 地醒了,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虽然好几年没见面了,可还是通过几次信的。前 几天还收到了他寄来的《倒爷之歌》。那次他拿着他写给小鹿的信,趁院子里没 人,朝她递过去。小鹿瞪大了一双挺黑挺亮睫毛挺长的眼睛,说:“你干么? 你 再长几年吧! ”胜子顿时红了脸:“我? 你先看看吧! ”后来,“你再长几年吧” 这句话,时不时地就在耳边响起来。 胜子想,如果,如果这批西装宋子林那个厂能收下,作为厂服每个职工发上 一套,这买卖不就做成了? 又一想,人家是大厂,大厂的职工都收入高,看不上 这些西服呢? 胜子开了床头灯,翻身下床,在小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字:“明天要事:立即 与宋子林联系。”才又去躺下,熄了灯。 窗外风仍在刮,雨仍在不住地下,闪电仍在亮,雷仍在响。胜子很快又走进 了梦乡…… 醒来时,见室内已挺亮。掀开窗帘看看,雨已停了。院中的花草被冲刷得东 倒西歪,地上全是泡桐树的断枝残叶。洗了脸,收拾好东西。胡主办来敲门,让 去吃早饭。 仍是在那个桃花园餐室里吃的。有油条、蛋糕、花卷、小蒸包、煎鸡蛋、疙 瘩咸菜丝、拌黄瓜丁等。胜子环顾四周,想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有些恍如隔世 的感觉。 胜子对胡主办讲了要去四方机器厂联系西装的事。胡主办大喜,说:“那太 好了! ”又说,“不在明阳镇多玩几天了? 城南有个玉泉寺,风光挺美,泉水也 挺旺。还有个老和尚,看风水,算命,非常准。赵总可以去算算,能不能当个亿 万富翁。” 胜子说:“办成了西装这事儿,下次一定去玩。还是工作要紧。” 刚回到招待所房间,刘副厂长、路科长就来话别。刘副厂长紧握着胜子的手 说:“钱厂长有急事,今天一大早就出发了。临走时特别叮嘱让我代表他送您。” 胜子连声说谢,又提出:“我买两套西装样品,好带着去联系客户。”刘副 厂长忙说:“怎么能让您买呢。赠送,赠送。”胡主办把胜子取出来的四百元钱 又塞进了他的老板兜里。刘副厂长、路科长就告辞忙别的事去了。 胜子收拾好老板兜,又取出个塑料袋把两套西装放进去。这时,那个独辫女 孩来了,把两只很漂亮的纸盒子放在桌子上,却是当地的名酒“千杯少”。胡主 办说让胜子带给他那位兵工厂的厂长朋友品尝。 胜子推辞了几句,又顺口道:“是昨晚上喝的那种酒吧? ” 胡主办点头笑了笑,又道:“昨晚……那个蝉儿……呃,没事儿,没事儿! ” 胜子忙低了头,又把眼睛瞅别处。 胡主办又说:“她姓金,外号叫蝉儿。她也挺乐意叫这个名字。好多人就都 忘了她的真名了。她叫……”胡主办拍拍脑袋,“看我看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 又拍了几下脑壳,还是想不起来。说:“她原先在县磷肥厂当工人,去年厂子垮 了,经刘副厂长介绍来了俺厂。钱厂长见她长得好,聪明伶俐,嘴也乖巧,又喜 欢跳舞,酒也能喝个三四两,就让她当了厂办的接待员,又给了她个主任助理的 头衔。你们大城市里叫公关小姐吧? 厂里专门送她到省城去学的国际标准交谊舞。 钱厂长到外地谈业务都带着她。她帮厂里办成了不少大事儿呢。” 胜子不动声色地问:“她结婚了吗? ” 胡主办说:“结了,又离了。没孩子。她提出来离的。可能是……嫌有个丈 夫不自由。这女子也挺有意思。她把表妹介绍给了她男人。她表妹长得也不错, 比她小四岁,又是个姑娘。她丈夫挺痛快地就答应了。有时候,她那个前夫还来 找她。听说两个人还一块儿去跳舞,下馆子,也在一块儿睡觉。她表妹也陪着。” 胡主办见胜子沉思不语,又说:“下次您再来……她还会陪您的……没事儿 ……也不用您破费,厂里除了给她工资,还发陪客补助。她帮厂里做成了业务, 还有奖励。哎,今早上五点多,钱厂长就带她上三羊市了。” 路科长到友邻单位借了辆白色的桑塔纳,长驱三百多华里,送胜子去那家兵 工厂。 当车子穿山绕岭,飞驰在盘山公路上时,胜子的耳边又响起了胡主办的声音 :“……没事儿……下次您再来……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胜子带车赶到那个深山里的四方机器厂大门口,才上午十一点。下了车,胜 子对一个穿蓝制服衣袖上佩着“经警”标志的保安说:“小伙子,我找宋子林。” 保安一听胜子直呼厂长大名,就觉来人与厂长关系不一般,连胜子的身份都 没问,就挺恭敬地说:“宋厂长在二楼208 号。” 胜子上了二楼,找到208 号,一看门敞着,一个四十岁左右、长方脸、浓眉 大眼、白衬衣上打条花领带的男子,正坐在写字台前埋头看什么材料,就大叫了 一声:“哎! 老兄! ” 宋子林抬起头,一时还没认出是谁来了。胜子大步走过去,向他伸出了手。 宋子林仍有点儿机械地握住胜子的手,左手习惯地拢了一下额前垂下来的头发。 胜子笑道:“怎么? 老兄不认识我了? ” 宋子林这才反应过来,手上加了力,用力摇晃着,“啊呀啊呀”大叫起来: “胜子! 老四! 原来是你呀! 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 胜子说:“倒是当了厂长,连同甘共苦的战友都不认得了! ” 宋子林道:“哪能呢! 一是绝对没想到。二是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是个港 商、台商哩! ”又问:“怎么来的? ” 胜子说:“明阳镇服装厂的车送我来的。” 宋子林说:“那快请师傅上来。”又道,“你甭管了。我找人去叫。”就打 电话,叫来个厂办公室的青年干事小李,交代了几句。小李干事忙下楼去了。 宋子林很是兴奋,说:“真没想到,你能到我这山洼洼里来! ” 胜子说:“是啊,听说老兄混得不错,想来沾点儿光哩! ” 宋子林说:“那太好了! 你尽管放心在我这儿住几天,吃住全由我安排。咱 俩可得好好地唠唠。” 这时,小李干事拎了胜子的老板兜、装西装的塑料袋和两盒“千杯少”上来 了,说:“司机师傅说他单位上还有事,开车回去了。” 胜子很过意不去,说:“嗨,人家辛辛苦苦跑了三个多小时,连口水也没喝。” 宋子林看看表,说:“你先去住下,待会儿去叫你吃饭。”就让那小李干事 先带胜子去招待所。又说:“我把这份报告看完。” 胜子要拎着兜,小李干事却不让。又叫来个穿连衣裙的厂办女秘书姚凤给拎 着西装,一直送到招待所房间。姚秘书叫服务员小姐送来了开水和水果。 招待所档次不低,宽敞明亮,有沙发、彩电、席梦思、卫生间,还有空调。 小李干事、姚凤安排饭去了,胜子觉得身上汗渍渍的,就去卫生间里洗澡。喷头 上的水溅进嘴里,只觉得挺甜。 胜子对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家住在护城河边上,从小就爱玩水、游水。 后来到配件厂当了水管工,跟水打交道的时间越长,对水的情感越深。他没事儿 的工夫老琢磨。水是怎么来的,它有哪些脾性。人离了水不行,动物离了水不行, 庄稼离了水不行,树木离了水不行。整个的地球,水的面积占了百分之七十,整 个地球就是一颗巨大的水球呀! 如果地球上没有水,也就不会有这几十亿的人和 这几十亿人拥有的都市和乡村了。 他甚至突发奇想,假如我当了市长,一定在黄河大堤下建一个大水库,把天 都城流出去的泉水和雨水全都积蓄起来,既可以缓解城市用水的不足,又可灌溉 良田,还可以建成一处旅游景点,美化城市,美化环境,不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 大好事么? 他特别喜欢那几个成语:水滴石穿,水到渠成,水落石出,水乳交融,水涨 船高,还有山不转水转,万水千山,水流千里归大海,一滴水映出大海狂澜,等 等。干水管工,他又给自己和徒弟们干的活定了个标准,叫滴水不漏。他觉得自 己这辈子跟水是有那么一种不解之缘了。那年,他去参观一个地下溶洞,为那千 姿百态的钟乳石吸引得在里边呆了整整一天。他在心里一声一声地惊叹,这么美 妙这么壮观的地下宫殿里的石树石笋,石桥石河,石虎石象,石羊石马,竟全是 水把它们雕塑出来的! 这些能工巧匠们在地下默默地雕塑了多少年哪! 刚洗完澡,宋子林就来了,问:“这房间还可以吧? ”胜子说:“很棒了! 小穷工人儿,来你这儿享受享受县处级待遇。”又想起,在三羊市的草原旅店住 的那一夜。宋子林说:“走,吃饭去。要是带了巨款就带死门。要是没带贵重的 东西,门不用锁。” 胜子笑道:“暂时还没有巨款。” 宋子林领胜子出了门,沿一楼走廊拐了一个弯,进了一间门上挂个“一天阁” 的小餐室。一个穿白衬衣红裙子的服务员小姐正在里边摆放餐具。 两人落了坐,小姐先端上来六个小盘,炸蚂蚱、炸知了狗、凉拌黄花菜、味 精黑木耳、炒蚕蛹子、酱猪肝片儿。胜子道:“你这山里的机器厂,菜也有山里 的特色哩! ” 宋子林问:“喝白酒,还是啤酒? ”胜子问:“白的什么酒? ”宋子林一笑 道:“正宗的五粮液。”胜子一拍大腿:“真的? ”宋子林道:“怎么? 到了我 这里,还能让你喝敌敌畏兑自来水? ”胜子叫道:“上! ” 红裙小姐给二人斟上酒,就侍立在一旁。胜子说:“丫头,你不用守这儿。 我跟您厂长好几年没见面了,好说说悄悄话。” 小姐一笑,款款出了门。 两人共同饮了三杯酒。红裙小姐又端上来四个大盘菜。其中有一盘炸蝎子。 宋子林指指那白色粉丝上的炸蝎子:“这叫‘雪山飞狐’,是地地道道的山蝎子, 不是那种人工养殖的。人工养的发黄,山蝎子又黑又亮。四方的蝎子还有一个最 特殊的特点是十条腿。别处的都是八条腿儿。” 胜子道:“嗬,你这山里边,连蝎子都是优生优育哩! ” 宋子林笑笑,问:“还在机械配件厂干? ” 胜子说:“你猜呢? ” 宋子林说:“瞧这身打扮,八成是不干那个水管子工玛莉水管工玛莉为外国 动画片中的人物。了。要是还干,也没机会上我这里来。” 胜子长叹一声:“是啊,不干了。有时候,为人民服务,还干点儿。左邻右 舍,朋友找去帮忙。”又简要地说了说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情况。 宋子林有点儿愕然:“怎么,你也‘老婆出了国,老公干窝火’了? ”又问 :“成大款了吧? 怎么不带个‘小蜜’,也来攻我的关? ” 胜子说:“哪里,刚干,连个小款也算不上,还敢弄个‘小蜜’? 现在老娘 和儿子刚在温饱线上。”说,“从区民政局出来,两人还去吃了顿饭。结果她喝 醉了,哭了一大场。我把她弄回家,她吐得一塌糊涂。” 宋子林逗趣道:“临分手,没再亲热一次,留个纪念? ” 胜子苦笑了一声:“办离婚手续之前,她来借钱。两个人想再跳个‘双人舞 ’的,谁知我他妈的白搭了! ” “噢? ”宋子林说,“那可得去看看。别闹出点儿什么毛病来。过去,你不 是挺行的吗? ” 胜子说:“嗨,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现在是一门心思赚钱,不想那事儿了。” 说着,掏出一盒烟,打开来,取出一支点上。宋子林说:“哎,我倒忘了要烟了。” 胜子说:“不要不要。只抽这一支。我知道,不抽烟的,很讨厌别人抽烟。”又 问,“老兄怎么样? 夫贵妻荣,挺春风得意吧? ” 不料宋子林长叹了一声,说:“嗨,神气个屁呀! 去年五月,老婆跑啦! 孩 子也让她带走了。我现在是一个快乐而又孤独的单身汉。还不如你哩! ” 胜子很是诧异,说:“怎么? 老兄也让嫂夫人这蝎子精给螫了一下子? ” 宋子林又跟他碰了一下杯,说:“先干了这个! ”又用筷子指指炸知了狗, “尝尝这个。这是山知了狗,昨晚上农民摸的,今儿一早就送厂里来了。鲜着哩 ! ” 胜子想起昨晚上的蝉儿小姐,摇了摇头。 宋子林问:“怎么? 你不信? 这绝对是正宗的金蝉。” 胜子笑笑说:“信。”又说,“老兄不是说过,嫂夫人又白又嫩,个子又高, 挺来劲儿的? 可惜我一次也没见过。” 两人边吃边喝,宋子林就讲起自己的婚变来。她妻子海花原是岛城来的下乡 知青,长得很好。在中学时是校花,在厂里是厂花。虽在这个厂招工就了业,但 一心想调回岛城去。后来等了几年没有门路,年龄也大了,不结婚成家不行了, 才跟老追她的宋子林结了婚,一年之后有了个女儿。前几年回了一趟岛城,不知 怎的跟她中学时的一个挺要好的男同学联系上了,这个男的在一个日本驻华的独 资企业当大老板,离婚好几年了。两人重叙旧情,大老板说你离了婚,我马上就 跟你结婚,把你调回岛城来。海花回来犹豫了好几天,跟宋子林摊了牌,并说孩 子由她带走,放在她父母家,对孩子上学有利。宋子林开始给打懵了头,失魂落 魄的。冷静下来想了想,挽留也好,吵闹也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奈何的 事,就点头同意了。“不过,临去领那个证的头一天晚上,她主动找我,两个人 ‘搏斗’了大半夜。你知道,那女人,雪白雪白的,打生了孩子,就胖了起来, 大海豹似的,可又不臃肿。真是……嗨!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酒杯跟胜子 一碰,仰脖一饮而尽,“命该如此! ” “老兄没再找一个? 单身贵族,又当副厂长,找个大姑娘还有啥问题? ” 宋子林跟他又碰了一杯,斜了他一眼:“就像你挺有经验似的。”又说: “倒是有不少人给介绍,可女方多数是离了婚或死了男人的。你不知道,别看厂 子两千多人,加上家属五千七,可选择的范围并不是太大。厂子本来就男的多女 的少,还有老少三代都在这个厂,即使有妙龄女子愿意跟咱,周围环境的压力她 也吃不消。何况,我还真的没碰上一个追我的姑娘。” 胜子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个蝉儿小姐和服装厂清一色的年轻女工。 “哎,找个女朋友处着,也能解决点儿感情问题嘛! ” “喔,在这里可不行! ”宋子林摇摇头,又说,“好了,先不说这事儿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海花刚给我提离婚的工夫,我都想到了自杀。想他妈的这辈 子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又侧侧脸,问:“哎,老弟来,除了看我,还有别的事 么? ” 胜子就把明阳服装厂积压西装的事照实讲了,然后看着宋子林的表情。 宋子林跟胜子又碰了一下杯,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儿,倒可以考虑办。 不过,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跟‘老幺’王厂长请示。这个数字不小哩! 两千套 得四十多万块钱。” 胜子压低了声音:“这事儿办成了,效益咱俩一人一半。” 宋子林像被烫了一下子,警惕地看看门外,悄声道:“别在这里说这事儿了。” 这时门却突然开了,两人都有点儿心惊。却是服务员红裙小姐进来送汤,说了一 句挺蹩脚的普通话:“香菇蛋花汤。”宋子林忙招呼胜子:“来来,尝尝,咱山 沟里的野香菇! ” 胜子舀起一勺,尝了尝,果然鲜美异常,且有一股子泥土的芳香。 两人喝到一点多,宋子林说:“我下午要出去办点儿事。咱晚上再喝吧。” 胜子说:“好。” 饭后,胜子回房间休息。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洗了脸,想到招待所外 边去溜达溜达,不料一出门赤日高照热浪灼人,忙又缩回了房间。在有空调的房 间里舒服多了,加上又无事可做,平时整日忙碌的胜子一时感到挺不得劲儿。暗 想,自己除了做买卖,还得学点儿什么。自己的目标不是要个当厂长经理么? 先 弄几本企业管理和财务管理方面的书看看。可手头一时无书,就去服务台问小姐 借了些报纸来翻看。下午五点多,电话铃突然响了。胜子去接,是宋子林打来的 :“哎,胜子,我回来了,过一会儿去吃饭。你等着我就行。”胜子说:“哎, 老兄,给我找几本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和刊物带过来。”宋子林说:“好的。” 晚餐还在中午吃饭的那个一天阁。两个人喝的还是五粮液。喝到八点,每人 吃了碗清汤挂面。宋子林说:“我领你去厂生活区转转。” 出了招待所,山里的夜晚不太热了。来到一个上坡处,迎面走来一个身形挺 小巧穿蓝夹克工作服戴蓝工作帽的小伙子,冲宋子林一笑:“厂长,出来走走? ” 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夜色中,脸儿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宋子林 说:“来了个朋友。”女子又冲他笑笑,擦身过去了。到了生活区,那儿有个灯 火辉煌的篮球场,离老远就听有个老生在唱京戏。近了,见许多职工家属在乘凉 消夏。一个老职工在唱《借东风》。接着是一个中年女职工唱京剧《红灯记》中 李奶奶的唱段《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职工家属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气氛非 常融洽。 胜子感慨地说:“看你这里,才真有大企业大干社会主义的劲头哩! 我的那 个破厂,嗨! ” 宋子林说:“那你调到这儿来吧! 这事儿我说了算。我们厂,还真缺技术水 平高的水管工。管道的跑、冒、滴、漏挺严重。每年的水费都超计划二十多万元。 你来了之后,先委你个维修车间副主任,副科级。” 胜子说:“只是没福气当这个副主任呢。我来了,老娘和儿子咋办? ”又说 :“哎,过一段时间,我可以来给你整整上下水管线,保证让全厂杜绝跑、冒、 滴、漏,每年给你节约下那二十万来! ” 宋子林说:“唔,你别说这事儿真可以考虑。你来承包维修,我支付维修费 就是。” 这时,一阵清脆纯真的女声独唱传来,胜子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 女孩子。穿一条雪白的连衣裙,一条又粗又长的独辫儿垂在胸前。唱的是《沂蒙 山小调》。 人人那个都说哎嗨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嗨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嗨哎,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哎嗨哎,见牛羊。 高粱那个红哎嗨哎,豆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嗨哎,堆满仓。 咱们的毛主席,领导得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嗨哎,喜洋洋…… 女孩的演唱虽还达不到专业水平,但地方味儿却挺浓。胜子惊奇地说:“唔, 这孩子形象也不错。培养培养,能当个好歌手。” 宋子林低声说:“这是一把手王厂长的宝贝闺女。这孩子学习不大行,可就 是迷上了唱歌,而且特别喜欢唱民歌。厂里职工都叫她小彭丽媛。”又低声说: “王厂长跟他老伴关系不太好,可非常疼他的闺女。小命根子哩! ” 又听了几支歌,宋子林说:“渴了,回招待所吃西瓜去。”进了房间,宋子 林往床上一躺,说:“今晚我也不走了! 咱兄弟俩聊到天亮! ” 胜子也挺兴奋,说:“好! 咱俩同居了! ”又想起当知青时的事来,问, “还记得让我鸿雁传书不? ” 宋子林说:“嗨,第一次初恋单相思,就让人家给了当头一棒! 哎,小鹿现 在干啥? ” 胜子说:“好像还在一个仪器厂当工人。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送儿子去 学画画,在学校门外等着,听到有个人叫我,回头一看,却是小鹿。穿一件皮夹 克,烫着头,打扮得挺时髦。第一句话就说,‘哟,胜子,你老了’,说得我挺 伤心。” “她变化大不? ” “嗯,变化也不小。胖点儿了,眼角也有了皱纹儿。不过,皮儿还是那么白。” “对了! ”宋子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当初我就是瞅上她的白皮肤了! 还有那一双眼。嗨,真他妈的诱人! ” 胜子道:“不过,你俩亏得没成。小鹿那姑娘,脾气不太好。回城后她也没 跟那个当兵的。找了好几个对象,最后才落实了一个。你跟她成了,也驯不了她。” “他们两口子过得好不? ” “这就不清楚了。”听得有敲门声,宋子林说了声:“请进! ”却是服务员 小姐送来了切开的西瓜和洗好的桃子、李子。两人边吃水果,说起老哈和王大利 的情况。宋子林说:“你得提醒提醒老二,让他别栽到那个小彩手里。”又说起 王大利,“这伙计破案真是个行家,也有运气。”之后,胜子转了话题,问: “哎,你说西装的事咋办? ”就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套样品来。宋子林穿上试了试, 又到大镜子前左右转身照了照,说:“行,还说得过去。” 胜子又重复了一句:“老兄真的,价格他厂里说是二百元一套。你多少钱能 收下,咱还可以压他的价。厂长那里需要怎么打点,我听你的。” 不料,宋子林却摇了摇头,说:“不不,如果能办成,这回扣我一分也不要。” 胜子很是诧异:“嗬,你可真是正宗的布尔什维克,廉洁勤政的典型呀! ” 宋子林淡淡一笑:“我倒没那么高尚。我只是想,清清白白地到这个世界上 来,再清清白白地回去。” 胜子说:“你刚到四十,就想得那么远。太早了吧? ” 宋子林说:“人和人想的不一样。我这人,对钱看得很淡。有它也过,没它 也过。何况我现在当个管后勤的厂长,整天吃公家的,喝公家的,招待所轿车都 归我管,比起第一线流血流汗的工人,已经够贪够沾的了。再以权谋私,即使无 人发现,也问心有愧哩。去年离婚,我把三万多元的存折交给了海花,说你回岛 城,又带着孩子,干什么事都需要钱,她哭了,说没白跟我过了十二年。但存折 她坚决不要。” 胜子说:“你这样的领导干部是不多。起码我碰上的是第一个。也许我老在 一个厂像蛤蟆蹲在井里,只看见头上的一片天。我接触的厂长、局长,怎么全是 他妈的混蛋、王八蛋! ” 宋子林笑笑说:“那也可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另外,你也别打王厂 长的主意。你送东西送钱他肯定不要,还容易引起他怀疑我也拿了回扣受了贿。 他这人比我还廉洁,外出开会联系业务,外单位赠送的礼品带回来全部交公。他 甚至连遗嘱都写好了,说死了之后不开追悼会不搞向遗体告别,骨灰就埋在机器 厂后边的四方上。还说死了也要看着机器厂发展壮大。” 胜子说:“这要让记者作家们写个文章登出来,可感人了。”又问,“哎, 子林,王厂长是不是想让你接他的班呀? ” 宋子林说:“有这个意思,但又没明确表态。按说,五个副厂长里数我最年 轻,学历最高,还是学机械的,跟军工很对口。不过,当正厂长这事儿,一是王 厂长举荐,二是上面的省局说了算。我这厂,打前年就划归地方管了。要是上边 派下个厂长来,俺五个就都没戏了。” 胜子说:“你不到上边活动活动去? 我听说有个顺口溜,叫‘不跑不送,原 地不动。也跑也送,提拔重用’。” 宋子林说:“我这人脾气你还不知道? 从来不愿去讨好巴结上司。按说省局 的局长处长们经常来,北京每年也来几个部长司长,都是我负责接待。我手里, 又有钱又有东西,上省城北京拜访送礼拉关系非常方便。可除了王厂长安排的公 事,我一次也没为个人的事去登过门。如果我稍活动一下,起码能调到省局当个 处长吧? 要是早调到省城,老婆也可能不会跑掉。”又说,“我想这么办,王厂 长这些天为厂里产的一种企业、商业和机关用的系统空调发愁,外出联系销路去 了。这种空调刚试生产,社会上还不太认,销路不大好。你如果能帮厂里推出去 几套,这西装的事就好办多了。” 胜子说:“什么样的空调? 多少钱一台?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问问。老哈跟社 会上交往多。”又说,“我这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自己造的,所谓的公司地址也 是家里的。我现在连个营业执照都没有,更没个什么门头,要是客户知道了,根 本不敢跟我打交道哩。” 宋子林听了,对他也有了几分担心,但还是说:“你打电话吧! ” 胜子用房间里的电话拨通了老哈家的电话,小彩接的,说老哈去了河东市, 跟一个建筑公司谈业务,要过三四天才能回来。放下话筒,胜子说:“我回到天 都城就去找他。有了进展马上给你回话。”他瞅了一眼宋子林,发现他不似方才 那么兴奋了,眼睛里似还多了一丝疑虑,才想起方才酒后失言,把一切都如实坦 白了,弄不好这场买卖要砸锅,还会影响两个人的友情。 早上胜子醒来,宋子林已经不见了,就忙起床洗脸刷牙。行装还没收拾好, 宋子林进来了,还像昨天那么热情,眼里也没了那一丝疑虑。在一天阁吃早饭时, 胜子说:“子林兄,我想这样,回去马上办理营业执照刻公章,手续一切办全。 否则没个账号,这批西装的差价也没法挣。如果王厂长同意要这批西装,我先去 跟服装厂签合同,取西装时先交一半钱,另一半钱货到付款。你可以先划一半给 我,我带支票去提货,然后带车把货直接送到你厂里来。你找人验收质量数量没 问题了,我再带走另一半货款。” 宋子林说:“行。”又说,“你再住几天吧! ” 胜子说:“呆不住。还是先回天都。” 宋子林说:“那好,我尽力做厂长的工作。” 吃过早饭,回到招待所房间,胜子给宋子林留下一套西装和两盒明阳千杯少。 宋子林推辞不要。胜子说:“留一套西装,你好当个样品跟厂长汇报。这酒是明 阳服装厂让我给你的。不是名酒,也值不了几个钱,就算个意思吧。”宋子林这 才收下了一套西装,一盒酒。另一盒千杯少仍让胜子带上,又让带上了一小箱用 棕色瓷罐装的当地特产名吃八宝豆豉,三包山蝎子。叮嘱道:“豆豉送给大姨, 老人吃对身体有好处。蝎子给你、老哈、大利,每人一包。这蝎子你别自个儿吃 了,主要是给孩子吃。隔个两三天炸上十几个,让孩子吃了,皮肤就是让蚊虫叮 了也不会发炎。” 胜子道:“小弟明白。”又记起一事,“哎,听老哈说,老兄的书法这几年 得了好几个大奖,不给弟兄们每人写一幅呀? ” 宋子林笑笑:“我这字呀,业余爱好而已,道业不深,从来没送过人。既然 三位老弟如此看得起,那就破破例! ” 胜子说:“就是! 老兄打上小学中学,字就写得不孬。咱下乡的工夫,老兄 给村里写的黑板报多棒! 过春节,全村各家各户贴的对联,有一半是老兄的墨宝。” 又问,“哎,你信上那个‘一哂’,怎么念? 么意思? 不是‘一晒’吧? ” 宋子林笑了:“哂,念shěn ,一哂,就是请你笑纳的意思。” “那,当年你给小鹿写情书,写上请她‘一哂’了没有? ” 宋子林说:“不只没写‘一哂’,反而让她把我来了个‘一晒’! 而且,这 一晒就是二十年! ” 两人一块儿哈哈大笑起来。 宋子林又道:“老弟谅解,车子只能送你到四方县城,你还得换长途汽车回 天都。厂里就三辆轿子。有一辆厂长几乎天天用,别人不能占。另一辆,一位管 供销的副厂长带着出去了。这一辆不敢走远,万一厂里有点儿急事就不好应付了。” 胜子道:“这就很感谢老兄的关照啦! ”又说,“希望下次再来,能见到小 嫂子。” 宋子林笑道:“也希望你能带个小弟妹或者‘小蜜’来,我这儿提供一切方 便。” 两人握手告别。胜子钻进了枣红色的桑塔纳轿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