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胜子再次碰上胭儿也是偶然的。 胡主办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早晨,他急匆匆骑自行车去市里。到了鹊桥十字路 口,红灯亮了,行人都停了下来。胜子只觉身边的停车人有点儿眼熟,侧脸一看, 是个女子,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脑后垂了一条黑黑的马尾巴,骑一辆白色坤车。 胜子一时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这时,绿灯亮了,鱼群般的 车流开始涌动。女子也随之消失在人流车流之中。胜子傍晚回到家,忽又记起早 上见到的那个眼熟的白衣长发女子。哎,突然想起来了,她不就是十几天之前在 天玑酒家碰上的那一个吗? 对,对! 就是她! 可她怎么换了打扮呢? 明显的是不 干饭店服务员了。该不会弄错吧? 世界这么大,长相相似的人也很多呢。躺在床 上时,又忍不住坐了起来。就是她! 就是她! 从侧面看,那扑闪着长睫毛的大眼 睛,那菱形的小红嘴儿,特别是那个微微往前翘起的下巴儿。两个人离得那么近, 几乎是人挨人、车挨车,看得非常清晰。绝对错不了! 胜子就想结识一下这个白衣女子了。 晚上,胜子看了一阵子电视,正准备睡觉,腰间的BP机“吱吱”地响了起来。 他一看上面,是个挺生疏的号码。忙去拨了电话,却是蕊子服装店的小马接的。 小马说:“胜叔,咱店里来了个黑脸男人,坐在那里老不走。这都快十点, 早该下班了。”胜子问:“您蕊子姑还没回来? ”“没有。”小马又说,“七八 天了,这黑鬼几乎每天都来,坐在那里东扯西拉地瞎聊。我这是在店外边打的电 话。在店里守着他不好跟你说。” 胜子说:“你先回店。我马上就过去。”出门打了个“的”到了灯火闪烁的 顺天商业街,下了车,隔着玻璃就见一个黑脸男子坐在柜台外的椅子上,架着二 郎腿,跟小马聊着什么。 胜子推开门,不看那个男人,敲山震虎地严厉训斥小马、小牛:“都几点了, 怎么还不下班? 快点儿,关门! ” 小马忙乖巧地说:“老板别生气,俺这就下班。” 黑脸男人一怔,歪着头,斜斜眼,瞅瞅黑黑壮壮的胜子,又瞅瞅小马和小牛, 站起来,悻悻地出门去了。 胜子问:“这个人是哪儿的? 叫么名儿? ” 小马、小牛摇摇头。小马说:“这家伙可烦人了,来了不买东西,净瞎胡唠。 问你多大了,老家哪里的,有对象了不。还要请去吃饭,跳舞。纯粹是一个赖皮。” 胜子说:“平时防着这些二流子泥腿点儿。他要再来,你们再呼我,或者打 电话。”临出门,又回过头,看看两个小姐穿的无袖无领还露着一截肚皮的白色 紧身短衫和浅绿色的超短裙,以及妆化得过浓的脸,迟疑了一下,才说,“你俩 的穿戴,以后注意朴素着点儿。打扮得太花哨了,容易引人注意。” 小马小牛互相看看,不好意思起来,又朝胜子点点头。 半夜里,胜子被室外的风声惊醒了。只听近处,树枝刷刷刷刷乱响,远处则 像千军万马在轰轰隆隆地行进。睁眼看,路灯光投在窗帘上的泡桐树枝树叶的影 子不停地变幻着。如此反复了半个小时。忽听“咚”地一声,大概是被风折断的 树枝落了地,连楼房都被砸得震动了,吓了胜子一跳。 天亮了时,风却一点儿也没有了。只听一只滴滴水鸟在不远处“嘀儿——嘀 儿”地鸣唱。 早上,胜子来到昨天碰上那长发白衣女子的鹊桥西头,将车停在路边,守株 待兔。可一直等到八点多,上班的人流车流都已流空,也没看见那个白衣女子。 他又想起,兴许她中午下班要从这儿走的。到了中午从十一点半就回到那儿等, 一直等那过江之鲫般的车水马龙全都流空,仍没等到那个人影儿。他又猜测,她 也可能是中午不回家或者打这儿路过,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情。那就没辙了。但 仍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又去鹊桥那儿等,忽见人群中一个白色的影儿一闪,如一 朵白云飘然而至。他定睛一看,瞄准了,果然是她。仍是一身白色的衣裙,连半 高跟的皮凉鞋和袜子都是白的。脑后垂下来一束黑黑的亮亮的马尾巴。他忙骑车 跟了上去。 追上那白衣女子,与她并行了一段路,女子并未察觉。他刚想跟她打个招呼, 又担心对方不认自己弄得很是尴尬。就跟在她车后,又仔细观察分析了一番,认 定她的确是天玑酒家的那个女子。从这一身淡雅的装束看,是到了个挺高雅的单 位。可她怎么这么早就上班了? 一般单位都是八点上班的。跟踪追迹了五六华里, 白衣女子仍毫无察觉。胜子又跟着她左拐右拐了几条街,见她在一座大楼前下了 车,推着那辆白色的坤车进了院子,把车放进车棚里。暗想她原来是在这里! 正 要离去,又望见大楼门口挂了七八个长方形的金属牌子,不知她是属于哪个牌子 的。竟鬼使神差地也进了大院,把车子放进停车棚,紧走几步,跟着她进了楼。 白衣女子在电梯门前等电梯,他就放慢了脚步,并把口袋里的一副大号变色镜扣 到了鼻梁上。进了电梯,白衣女子对开电梯的小姑娘说了一声:“八楼。”电梯 就缓缓升了起来。电梯内有七八个人,白衣女子仍没发现有人跟踪。电铃响了一 声,电梯停了。门一开,白衣女子走了出去,胜子也尾随跟出。白衣女子穿过一 条长长的走廊,推开一个办公室的门,闪身进去了。胜子急忙来到那门前,见门 玻璃上贴着“翔宇科技有限公司”几个仿宋体的蓝字。 胭儿在鹊桥边第二次出现的一刹那,胜子的心竟一阵子咚咚狂跳。连他也不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命运之神会使他和这个白衣女子撞 在一块儿,撞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晚上回到家,胜子想那白衣女子想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梦见 了那白衣女子如一团白云在身边飘飘悠悠。他醒了,深深地为那一天在天玑酒家 没问她叫什么名字,没跟她多说几句话而遗憾。他暗暗把拳一攥:“一定得设法 认识认识她。即使她不搭理我,也要试上一试! ” 第三天上午,阿根游了曲阜、泰山回来了,在天都宾馆跟胜子谈那笔蕊子交 代的真丝衬衫的生意。阿根提出,如果胜子带现金去杭州提货,每件女式衬衣八 十元,男式衬衣一百一十元。如果阿根把货送来,女式衬衣每件九十元,男式衬 衣一百二十元。胜子想,还是由他送来为宜。自己带钱去南方取货,人生地不熟, 又不懂服装业务。让他坑了讹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就是惦着四方机器厂那 笔西装生意,和王厂长的女儿王小苇上艺术学院进修的事,还有翔宇公司的那个 白衣女子。这期间不能离开天都,就按阿根来送货谈判。胜子想每件压下他五元 钱来。这样每种各一千件,就能节约一万元。可阿根坚持就是不压。谈判到了相 持阶段,胜子开头想晚上让小马或小牛陪他吃顿饭,跳跳舞,趁机“攻一下关”。 又想蕊子不在家,还是别拉扯她的小姐为好,免得她生疑心。另外,瞅着阿根精 得像只猴子,滑得像条泥鳅,要是小马、小牛让他给拐跑了一个,自己就更没法 向蕊子交代了。 从下午四点五十分胜子就在翔宇科技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外等候。一直等到五 点四十分,下班的人都走完了,还不见那个白衣女子出来。暗想她是不是早下班 走了? 看看表,对自己说,再等半小时。坚持! 坚持就是胜利! 过去,自己碰上 过不少困难,都是咬着牙,坚持着,取得了成功的。到六点十分,楼门口一个白 色的人影儿一闪,却是她出来了。她从存车棚里推出一辆白色的坤车,出了院门 骑上。胜子也骑上车,在后边跟着。跟她保持了七八米的距离。 一直跟着快到鹊桥十字路口,看看表已是六点半多了。路上人也不多。胜子 忍不住快蹬了几步,与胭儿并行着,胆子一壮,转过脸问道:“小姐,请问您是 翔宇科技公司的吧? ” 胭儿转过脸,望了望这个陌生的男人,眼睛里便有了几分警惕。她没有回答 他的问话,却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 胜子从正面看清了胭儿的小圆脸儿,大双眼皮,翘起的下巴,菱形的小嘴儿, 弯弯的眉毛,更证实了她是天玑酒家的那个服务员女子。就笑笑说:“我到你们 公司联系过业务。跟你们老总是老熟人了。” “是吗? ”胭儿的警惕放松了一些,却没有跟胜子交谈下去的意思。 胜子见搭上了话,得寸进尺,又问:“最近公司效益怎么样? ” “挺好的。”胭儿眼睛望着前方,继续蹬车。 胜子忽生一计,“小姐,我想跟你们公司再联系一项业务。” 胭儿心中一动。来公司十几天了,一直是干打水扫地的差使。谈业务跟自己 无关,自己也不懂。可如果自己能谈成一项业务,或为公司介绍一项业务,也算 做了一次贡献呢。 “什么业务? ” 胜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哈哈地笑了两声:“我这公司叫胜达,跟你们的 公司是老关系了。一句两句可说不清楚呀! ” “噢,业务还不小? ” “我先简单地跟你说说。随后,再详细跟你的老总谈。” 胭儿下了车,将车推上了人行道。道旁是护城河,河岸上绿柳婆娑,还有银 杏树。胭儿听人说过,银杏树必须有雌树雄树才能结果的。河边上有一对对的情 侣在相依相偎地散步。树丛中绿色的草坪上,一个女孩还躺在一个男孩的腿上, 好像是勇敢的大学生。 胜子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胭儿。胭儿接了,看看上边的字,又 还给了胜子。 “怎么? 不要? ” 胭儿说:“如今这名片太多了,总经理也太多了。那天看电视,一个说相声 的说一片树叶掉下来,砸着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总经理,还有一个是副总经理。” 胜子说:“我的确不是冒牌的。” 胭儿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黑黑壮壮的男子,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问:“先生,有什么业务? ” 胜子想起了跟阿根谈的衬衫买卖,想让胭儿进来“掺和掺和”,不知有没有 效果。又想借这个机会,跟胭儿接触一下。不知怎的说漏了嘴:“我手头有一批 服装生意……” 话没说完,胭儿就把红红的小嘴儿一撇:“啧啧,还说不是冒牌的呢? 俺们 公司根本就不做服装生意。你呀,根本就没到我们公司来过。” 胜子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反正我是见过你的。” 胭儿看这个人挺诚恳,却又担心遇上居心不良之人,就说:“那,我们再见 吧。” 胜子忙说:“小姐,你先别走。有这么一件事,如果你同意,我借你一晚上 跟我去谈生意,谈成了,效益的百分之十归你。” 胭儿的心动了一下,问:“就在本市谈? ” 胜子点点头:“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就在天都宾馆。” 胭儿说:“我考虑考虑。” 胜子又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和客户吃顿饭,敬个酒。如果客户喜欢跳 舞,就……” “明白了。如果再加一陪,就是三陪了。”胭儿不满地白了胜子一眼。 “不不,公关跟三陪有本质的区别。您别误会。” 兴许是胭儿在翔宇公司太寂寞了,最近又挺不愉快,也兴许是胭儿想干点儿 第二职业增加点儿收入,就说了句:“好吧。不过,干砸了你可别怪我。” 胜子笑笑,冲口说了句:“能跟这么俊的小姐在一块儿,已经非常愉快了。 即使干砸了,也是一种愉快。” 胭儿扑闪扑闪长睫毛,没吭声。 胜子又从腰间的小黑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胭儿:“你看看这个,总该相信了 吧! ” 胭儿接过来,定睛看了看,又还给了胜子,说:“身份证也能造假的呢。” 胜子双手一摊:“那就没办法了。这样行不行? 你如果有兴趣,明天这个时 间,我还在这儿等你,你还上这里来。如果你有事不能来,下午三点给我打个电 话,打传呼也行。我准时在家等你的电话。”又把一张名片递给了胭儿。 胭儿说:“下午三点不行。上班时间不允许干自己的事。中午行不行? 吃饭 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胜子说:“好,中午,我等你的电话。”胭儿说:“如 果我不打电话,就是没有变化。”胜子说:“好。”说罢推车就走。胭儿“哎” 了一声。胜子回头问:“还有么指示? ” 胭儿反问道:“你就不问一声我叫什么名字? ” 胜子本来是很想知道她的名字的,这时却说:“名字知不知道无所谓。名字 本来就是别人给起的。一个人生下来,叫他么是么,对不? 比如说,一个孩子生 下来起个名字叫笨蛋,可他长大了却是个天才。一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天才,可 他长大了却是个笨蛋。” 胭儿想,这个人倒挺幽默的。又看他,短短的头发,浓浓的眉毛,黑黑的长 方脸,非常健壮的身材。看上去不太像个挺贼挺滑的人。好吧,那就试试。反正 是下决心出来闯世界了,先挣点儿钱再说。 晚上,当胭儿在家里的小卫生间洗澡时,脑海中突然如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 哎,这个赵总,太像十几天之前,在天玑酒家制止那三个闹事酒鬼的便衣警察了。 两个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们是双胞胎么? 如果不是,这个便衣警察怎么不说 见过自己,又怎么做起买卖来了? 第二天中午没等到胭儿的电话。下午胜子就来到护城河边的那株银杏树下等 胭儿,到了六点五十分,胭儿才骑车赶来,说:“赵总,对不起。中午忙着接待 客户,一直没能脱身。下午经理老总有客人,得等他们走了才能下班。”又说, “晚上的活动不能太晚了。最迟九点半结束,好不好? ” 胜子说:“好的。” 两人进了天都宾馆,胭儿说:“赵总,请稍等。”去了洗手间。胜子就坐在 门厅里的沙发上等。十几分钟之后,胭儿出来了,换上了一条淡绿色的裙子,一 双白皮鞋。马尾巴在脑后盘了个圆圆的发髻,耳朵上戴了亮闪闪的金坠子,长长 的颈子上系了条细细的金项链。眉眼口红也重新描画了一下。那个阿根早已在房 间里等候。一见胭儿,眼珠子就亮起来。胜子按胭儿事先叮嘱的,介绍她姓薛。 这个阿根虽不曾结婚成家,却已在粉黛堆里滚了七八年,打十七八岁尝了禁果, 江南小镇的发廊女、秦淮河畔的风月妹都品尝过。当衣裳贩子,手里攥着二三十 万,玩个女人也就不愁。这次来天都,跟蕊子服装店谈生意,走的仓促,才没带 个妞出来。当下碰上了胭儿,顿觉相见恨晚,眼睛不住地在人家脸上身上转悠, 直后悔不该去游什么泰山曲阜,该早来跟胜子谈判。三个人去吃了点便饭,就进 了舞厅。那舞厅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很令胭儿惊异。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光滑 如镜的地面上旋转闪烁。舞场上光线很暗,只见人影儿晃动,看不清五官。舞厅 四面布满了无数星星般的小灯泡,忽明忽暗,如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群星中还 有一个金色的弯弯的月牙儿。墙边的几个什么喷烟器,不时地喷出一团团白色的 雾气来,使人恍如置身于天上的银河。舞厅正前方是一个舞台,上面摆了几只挺 大的花篮和几株用绢花小彩灯装饰起来的花树,小灯泡一明一灭,如扑闪着无数 神秘的眼睛。 三人坐下后,胜子要了瓜子、饮料、美国开心果。这时,舞场上只有五六对 舞伴在跳。阿根早已忍耐不住,站起来邀胭儿。胭儿说了声:“我跳不好。”随 即站了起来,与阿根进了舞池。胜子见胭儿跳得虽不算炉火纯青,但还是能跟上 阿根的。而阿根则是个舞场老手,三转两转,带着胭儿在场上像陀螺一样兜起圈 子来。 胜子不愿去邀陌生的女子跳,再说自己的舞又很二五眼,就坐在一边看。 舞厅里又响起了咔咔咔的音乐,是跳伦巴。阿根又来邀胭儿。胭儿站起来, 歉意地说:“先生,对不起。这种舞我还没学会呢。” 阿根一笑,也不去邀别的女子,就坐在了胭儿对面,不住地看她。当舞厅里 响起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时,阿根问:“这个会吧? ”胭儿点点头,站 了起来,跟阿根又下了舞池。 两人跳了一会儿,阿根突然说:“小姐,您真是美极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 美的小姐。” 胭儿忙说:“呃,谢谢! ”又说,“你们南方,漂亮小姐不是很多吗? 我实 在算不了什么。” 阿根却说:“不不! 您跟她们不一样。” 胭儿说:“欢迎您常来。” 阿根说:“有小姐在这里,我一定会常来的。”又问,“小姐能不能给我一 张名片? ” 胭儿说:“名片我没带。您以后来,找到赵总经理,就找着我了。” 阿根魂不守舍地盯着胭儿的眼睛,低声说:“我想,以后单独跟您联系。” 胭儿没再说什么。想,这些男人是怎么了? 就淡淡地笑了笑,未置可否。 这时,阿根又问:“薛小姐,去过南方吗? ” 胭儿说:“没有。” 阿根说:“欢迎有机会到南方去,一切活动由我安排。您去之前,按我名片 上的电话事先通知我就行了。或者,我专程来天都接您都可以。” 胭儿说:“好,以后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 阿根又问:“薛小姐,今年几岁? ” 胭儿道:“如今不是不兴问女士年龄么? ” 阿根说:“对不起,忍不住了,想问。” 胭儿猜不透他的心思,想,是说大呢,还是说小? 还是照实说? 顺口说了一 句:“二十八了。” 阿根道:“哟,那我得叫您姐了。比我大两岁。不过,姐看上去可没有二十 八。说十八,也有人信的。” 胭儿说:“谢谢夸奖。”又反问道,“经理成家了吗? ” 阿根道:“还没有。”又说,“姐别叫我经理,叫我阿根、小根或小弟都行。 我们南方,男孩子成家都比较晚的。我是这样想,人到世界上走一趟,得干点儿 事业出来。对不对? 一位名人不是说,要先立业,后成家吗? 姐,成了家么? ” 胭儿想,这小子真酸。跟这帮小商人来往,真得处处留心。这小子太精了, 真是无孔不入,得寸进尺。就说:“姐这么大了,还能不成家? ” 不料,阿根趁机又说:“姐,您可真不像结了婚的,还是个大姑娘模样呢! 您到我们杭州,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不是我奉承您,姐,真的。”说着,右手 有意无意地用力搂了一下胭儿的腰。 胜子喝着矿泉水,默默地注视着灯光里翩翩起舞的舞伴中胭儿和阿根时隐时 现的身影儿。胭儿那一条淡绿色的衣裙,白色的袜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闪烁 着蓝莹莹的光,特别醒目。胜子的双手出了汗,忙取出手绢去擦,连指缝都擦了。 胭儿和阿根跳完一支曲子,坐下来,刚啜了一口矿泉水,《军港之夜》音乐响起, 阿根正要再邀胭儿,胜子早已站起,邀胭儿下了舞池。胜子左手刚握住了胭儿的 右手,就有一股电流般的异样感觉从指尖导入心房。他很惊异她的手怎的那么柔 软光滑,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更惊异她的腰怎的那么细那么圆,那胸前的一对突 起怎的那么丰满秀挺,就像一对熟透了的蜜桃儿。开始,胜子还疑心那对桃儿是 不是假的,是不是戴了个挺厚的海绵胸罩。后来随着舞步,见那对桃儿微微颤动, 似还能看出顶起的尖尖儿,才觉得那绝对是真的了。 两个人离得挺近。胭儿脖子上的金项链和耳垂下的金坠儿,在灯光下不时地 反射着光亮。胜子又想,梅的胸部即使在哺乳期也不过像两只梨子,而平时就像 一对小柿子,穿上了毛衣几乎看不出来。 他问她:“我喝了点儿酒,熏着你了吧? ” 胭儿说:“没关系。啤酒,好像味儿不大。” 胜子又说:“小姐,我们刚认识,我也不想过多地自我吹牛。我的生意如今 做得还不是太大。但我只说一句,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这个人绝对不是个骗子。” 胭儿说:“希望你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胜子说:“谢谢! ” 胭儿又望望他,一双黑眼睛清澈如水,说:“一般人也骗不了我。” 胜子说:“如今社会上比较乱,小姐多多留心。尤其是留心中山狼。” 胭儿又说:“谢谢。” 身旁,好多对舞伴都搂在了一起跳。有个年轻女子还双臂攀着男人脖子,紧 贴在一起扭动。胜子眼前忽地浮现出跟蝉儿在明阳服装厂的餐厅里跳黑灯舞时的 情景,还有在瑶池山庄跟她鬼混的那一夜。一时他很想把胭儿搂到怀里来,但没 有行动。他老觉得眼前是一株清香四溢的胭脂花,只可观赏,不可触动。生怕一 动就碰坏了那皎洁的花瓣儿。 一曲终了,胜子放开了胭儿的手,说了声:“谢谢! ”两人就回去坐下,吃 瓜子,喝饮料。不一会儿,《阿里山的姑娘》的旋律响起,阿根心痒难耐地站起 来,又去邀胭儿。胭儿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倒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就想,自己不 适合在公共场合多露面。如果父亲和姐姐知道了自己来这儿跳舞,肯定会不高兴 的。如果公司的那个年轻的歪嘴经理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辞退自己。说来也奇怪。 到胭儿提出要告辞时,阿根把一张名片和一个小纸包悄悄塞到她手里,又转身去 对胜子轻声说:“你那笔生意,我做了。”胜子喜不自胜,暗暗盘算,如这笔生 意做成,能赚八千多块。八千,发发! 是个吉祥的数字哩! 出了天都宾馆,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依然暑气升腾。阿根跟胭儿握手告别,再 三致谢。胭儿也说了几句请多关照我们赵总的话。胜子说:“请阿根老弟回房间 休息。我送薛小姐回去。”就招手要了一辆“面的”车,自己先钻进去,和司机 一起,把胭儿的自行车搬进车里,让胭儿坐在司机的偏座上,车子开出去七八里 路,到了一个路口,胭儿让停车。 车停了,胜子搬下胭儿的自行车,跟她握手:“小姐,谢谢您了! ” 胭儿说:“应该谢谢您。”又说,“我姓何,叫小胭,胭脂的胭。以后,请 别叫我小姐了。” 胜子说:“啊,原来是这个胭哪! 好名字! ”又道,“我不会不讲信用的。” 就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胭儿,“这是今晚上的劳务费。不成敬意。生意做成之后, 还要重谢。” 胭儿看了那信封一眼,信封挺薄,估计里面也就是一张大票。她没有接,说 :“等你生意做成之后吧。” 胜子却把信封放进了她自行车前边的车筐里,说了声:“有事给我打电话。 再见! ”“打的”回家的路上就想,她叫何小胭,胭脂的胭? 自己那么喜欢胭脂 草,厂里管工班后边就有那么一大片胭脂草,眼下又碰上了一个像胭脂花般娇嫩 的女子。这是一种巧合,还是老天爷给安排的一种缘分? 胭儿骑上车走了一段路,推车进了市化工七厂宿舍院父亲家的那个楼洞,把 车筐里的信封拿起来,借了昏黄的灯光,打开口一看,里边却是两张“四伟人”。 又取出阿根给她的纸包,打开来,里边是一张“四伟人”。她微微有点儿吃惊, 这么多? 顶上自己打扫一个月卫生的了。又恐怕别人看见,忙放进了小包里。 早饭后,胜子忽然记起老哈让给修水龙头的事来,就打电话,问:“二哥, 误了你的事了吧? ” 老哈说:“没事没事。” 胜子说:“我今天上午去行不? ” 老哈说:“行。正想你呢! ” 胜子骑自行车到了十二里店老哈的“将军楼”,把工具袋和装零件的木箱子 搬到屋里,就问:“哪里坏了? ” 老哈指指茶几:“先喝口水,抽支烟,喘口气再说。” 胜子就坐下来喝茶、抽烟、吃桃子,轻声问:“小姐在绣楼上? ” 老哈摇摇头:“没有。上岛城玩去了,说从来没见过海,要去看海,洗海澡。” “你不陪她去? ” “我正在联系揽一个大工程,还没定下来,正在较劲儿的时候,离不开。她 约了个女伴去了。” “不怕她跑了,不回来了? ” “没事儿。再说这种鸟呀,你老关在笼子里,就是脖子上拴把锁,她想飞, 照样飞了。她要是死心塌地跟你,拿鞭子撵也撵不走。如果她飞了,也无所谓。 咱再找一个。” 胜子干活向来是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就说:“二哥,先干活儿。干完了咱 再聊天。” 老哈说:“好。今晚你就住我这里,咱兄弟俩好好聊聊。” 老哈就领胜子转了一圈。抽水马桶的水箱坏了,光漏水。浴室里的淋浴喷头 坏了,开关漏水,喷头不大出水。热水器打几十下才打着火。厨房里一个水龙头 坏了,老滴水,用个塑料盆接着。 胜子点点头,说:“都是些小活,好办。”就去找到总水阀,拧死,然后一 件件修起来。先修热水器,卸下护盖,一看里边脏得全是黑灰,就取出一把毛刷, 清洗一番。又调开关。换了新电池。扣上护盖,“叭”地一声,只一下就打着了 火。老哈道:“真是妙手回春哩! ”胜子又用带来的零件更换了淋浴开关,卸下 喷头,用根细细的钢锥挨个儿扎了扎被水垢锈住了的网孔,装上后拧开阀门一试, 水呈扇形“刷”地一声喷了出来。欢喜得老哈道:“行,那个妞儿回来,又能‘ 温泉水滑洗凝脂’了。这几天老用盆洗,老埋怨我哩! ” 修好了厨房里的水龙头,胜子又去看抽水马桶的水箱,说:“得去买套零件, 这套塑料柱塞全坏了。”老哈忙去拿钱,胜子说:“你别了,值不了几块钱。” 老哈却硬塞给他两张“四伟人”大票:“哎,别骑车子,打‘的’去! ‘的’快。” 胜子出了门,打了个“的”,去了一家以往熟悉的五金建材商店。路上想,干维 修上下水,倒是轻车熟路。特别是冬天通暖气的季节,活儿不少。可干这些零活, 不大挣钱。干一天,也不过三四十块。要是干大工程的上下水,就行了。对了, 以后可以拉个队伍,让老哈给个活就行。可又想,朋友兄弟之间,最好不掺和搞 买卖。一搞买卖,一涉及到钱,难免有利益纠纷,影响友情。 买了柱塞零件回来,胜子卸掉水箱里的旧零件,换上新零件。一试,挺好用。 又见旁边一个水龙头锈得不像样了,也换了个新的。 胜子去洗洗手,喝了杯茶,抽了支烟,老哈看看墙上挂的猫头鹰样式的大石 英钟,说:“吃饭吃饭。”就打电话,让翠园饭店送菜。然后领胜子进了卧室。 胜子一看就吃了一惊,那房间足有三十多个平方,顶上装饰着彩灯吊灯,墙上还 有玉兰花苞般的壁灯。靠南墙窗口放了一张大床,不是席梦思,也不是捷克式匈 牙利式,却是一张枣紫色带顶子的雕花六柱木床,四面挂着淡绿色的帐帘。胜子 说:“嗬,你也使着地主老财的床哩! ”老哈笑道:“嘿,这床还真是个小资本 家的,解放前在天都市开布店,床传到他儿子手里,嫌太大,占地方,又不合潮 流,要卖。我听说了,买下来,花了五百块钱。今年二月份,我请了个市文物所 的老古董专家来看了看,他惊奇得了不得,说这床可能是明末的,是文物,紫檀 木的,能值十几万! ” 胜子逗他说:“不捐给国家? ” 老哈说:“不捐不捐! ” 胜子又问:“还修什么? ” 老哈就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副带着链子挺小巧的不锈钢脚环,说:“有一 个卡不死了。” 胜子一下子想起蝉儿佩戴的锁具来,点点头:“明白了,明白。” 老哈笑着歪歪头,又取出个也带着链子的不锈钢胸环,说:“链子开了两节。” 接着,从书柜里取出来一个大镜框,先叮嘱道:“老弟,可绝对保密呵! ” 胜子说了声:“还真是科研机密? 研究原子弹呢! ” 老哈又是嘿嘿一笑。 胜子接过镜框,目光刚刚触到,眼球就像被烫了一下子,禁不住“哟”了一 声。 镜框中的照片上有个被一块红绸子蒙着双眼的女子,赤身跪在古床中央,脚 上穿了一双红锈鞋。从露在红绸外边挺直的鼻子、红红的小嘴儿和圆脸蛋儿以及 丫丫葫芦式的体形看,是小彩无疑。 胜子说:“你这是干么? ” 老哈哈哈一笑:“怎么样? 兄弟,美不美? 胜子感慨地说:“二哥可真够腐败的啊! ” 老哈说:“兄弟要是找个小情人儿,也腐败腐败! ” “我? 一个穷工人,既无权,又无钱,想腐败也腐败不成啊! ” 老哈说:“喔,说不准过几天撞上桃花运,就有用武之地了。”又问,“怎 么样? 兄弟? 不白活一辈子了吧? ” 胜子笑笑,又问:“哎,我见好几个女子都戴个项环,是么讲究? ”老哈说 :“嗨,还天都人呢,连这风俗都不知道? 过去结婚,新娘子入了洞房,新郎要 给她脖子上锁个银项环,一是送个信物,二是象征着锁上跑不了。这十来年城里 也兴起来了。听说解放前天都最大的粮店资本家的三少爷娶媳妇,给新娘子锁的 是金项环。最近这几年,大款大腕们养小蜜,只给锁不锈钢的或镀铬镀金的。银 的只能给结发娘子。银的是白的,象征着白头到老。这风俗还有个严格的区别哩 ! ” 这时有人敲门,胜子忙把照片扣过去。二人出了卧室,见是饭店里的两个姑 娘送菜来了。 老哈让先去吃饭,胜子说:“这俩小活,干完再吃。”就从工具盒中取出小 锉刀、小螺丝刀,很快修好了脚环。又给胸环的链子接上两节,拿细砂纸轻轻打 磨了一番。说:“有毛刺划皮肤。” 老哈拎起那胸环,哈哈笑道:“一号科研项目,又可以继续实验了! ” 两人坐下来,老哈给两人斟满啤酒,举起杯说:“兄弟,辛苦了! 干了! ” 跟胜子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胜子夹一块辣子鸡啃着,道:“那照片,老兄可 千万放好了。过一段时间,最好烧掉。” 老哈说:“还舍不得呢。”就打开电视机,把一盘录像带放进录放机里,拿 遥控按了几下,屏幕上就出现了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在地板上做爱的彩色画面。 胜子看得有点儿咋舌,却又笑笑说:“看这玩艺儿也没用。没了老婆,武器 又卡了壳。” “是吗? ” “二哥,我他妈的当了两个月的太监了。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噢? 怎么回事? ” “还不是让配件厂那个秃子厂长给气的。” “你没去看看大夫? ” “我想,反正也没老婆,正好安生几天。” “不不! 还是去看看好。时间长了别引出别的毛病来。再说,你以后找个小 朋友,再以后结了婚怎么办? ” 胜子笑笑:“到时候再说吧! ” 老哈说:“要不,我找个妞儿给治治? 那,可是神医啊! 哈哈! ” 胜子忙说:“不不,不敢! 没那胆儿。”又说,“看好了,也没用。” 老哈瞪了他一眼:“嗨,怎么能没用呢? 过两天,我领你去找个名医给看看。 那伙计,绝对地让你立刻就重新焕发青春! ” 吃喝了两个多小时,老哈要留他住下,胜子却不大想住在这个挺特殊的“将 军楼”里,就说要去看看孩子。老哈拿来一只长方形的棕色盒子,递给他。胜子 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是一副挺精巧的银手环,还有一对拴在红丝线上的小钥 匙。“不不,不要! 要了也没用! ”老哈“哼”了一声:“保证你很快就有用了 ! ”又说,“只一副这个了。其它的,我找人定做了,再给你。”胜子只好说: “那就谢老兄啦! ”把工具袋挂到车把上,零件箱捆到后车架上,骑车回家去了。 阿根还是很讲信用的,回到杭州五天,就带了真丝衬衫到天都城来了。蕊子 已从岛城回来了,对胜子跟阿根的谈判结果非常满意。验了货,给了货款。阿根 挺高兴,就悄悄问胜子:“晚上能不能请那位薛小姐吃顿饭? ”胜子却不愿阿根 再跟胭儿来往,就说:“真对不起。薛小姐到外地学习去了,要一个多月才能回 来呢。”阿根第二次回来,很大程度上是冲胭儿来的。这时,只好很扫兴地回杭 州去了。 蕊子送胜子出了店门,用右手大拇哥往后指指店内的小马小牛,开玩笑说: “多好的机会,没耍她一个? ” 胜子笑道:“老板娘回来,不跟那个黑大汉拼了? ”又说,“缺德的事那人 干不了。” 傍晚,心情不错的胜子买了菠菜、芸豆、茄子、龙虾,去了母亲家,和母亲 儿子一块儿吃了晚饭。从母亲家出来,路过一个建筑工地,只见脚手架上焊光闪 闪,如一只只探照灯的光束,直射黝黑的天空。焊花从高空中落下来,如朵朵绚 丽的礼花。不觉停了车子,用脚支着。细看有十几个人正在紧张地安装上下水管 线,有的在咯咯啦啦地扳着“带丝”给管子头上套螺纹,有的在地沟里接管子, 还有几个戴黄色安全帽的青年抬着一根粗粗的长管子朝未竣工的大楼里走,一边 还喊着“一二! 嗨哟! 一二! 嗨哟! ”的劳动号子。一时,把胜子十几年来在工 厂挑灯夜战安装管线突击维修的情景全拉到眼前来了。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多 么令人激动的场面哪! 胜子胸中的热浪一个一个往上涌,眼睛都湿润了。我这几 个月都干了些什么! 一个西瓜贩子! 一个服装贩子! 我就这么干一辈子? 我十八 年学的练的技术就这么扔了? 他这才感到,最亲的还是他的那些管钳、扳手、 “带丝”、电焊机,最亲的还是水呀! 安装维修好一套管线,拧开水龙头阀门, 看着那泉水哗哗啦啦地流出来,就像听着最美妙的音乐,心里比喝了半斤美酒还 舒畅哪! 不行,我还得干管线! 我要办个管道维修公司! 我要当个正正经经货真价实 的老本行经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