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姐姐和外甥还没起床,胭儿就悄悄起来,刷牙洗脸。当 她走到龙二路口时,见胜子已站在那里等她了,旁边的泡桐树下还停了一辆黄 “面的”车。 火车上人不多,胜子找了个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胭儿把一个塑料兜 递给胜子,里边是给宋子林买的衬衣和皮凉鞋。说:“我挑选了一番,看这两样 挺好,就没花那么多。”胜子看了看兜里的发票,就取出六张“四伟人”大票给 了胭儿。胭儿要找钱,胜子说:“算了算了! ”胭儿说:“下了车再给您吧。” 车开了,胜子问:“还没吃早饭吧? ” 胭儿说:“吃了。” 胜子说:“这么早就吃了? 肯定没吃! ”又开玩笑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 孩子。哎,跟我一块儿出来,别客气。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有什么事你尽管 说! ”胜子从包里取出四只黄灿灿的面包,递给胭儿一只。胭儿望了胜子一眼, 不太好意思接。胜子说:“吃饱了还有任务呢。”又取出一兜煮熟的茶蛋,递给 胭儿一个。自己把茶蛋皮剥在方便兜里。 胭儿吃着面包茶蛋,说:“别看你是个男的,心倒挺细呢。” 胜子挺高兴地一笑,又取出个玻璃瓶子,要去倒水。问胭儿:“带杯子了吗 ? ” “带了。”胭儿从兜里取出个不锈钢的老板杯,说:“我去吧。”就去接了 两杯水回来,胜子忙接着,放在窗口的小桌上。 胭儿说:“你让我帮你做生意,别给干砸了! ” 胜子却挺自信:“没问题! 你是观音菩萨,绝对能保佑我做成。” 胭儿说:“我看一本书上说,观音菩萨是个男的。” 两人边吃边说话,又谈起了胜子的公司,胭儿问:“你在工厂上班,不是挺 好吗? 是嫌工资低,想发点儿财,才下了海? ” 胜子苦笑了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 我是给逼上梁山的。” 胭儿没再问,只定睛望了望他。 胜子问:“想听么? ” 胭儿点点头。 不知怎的,胜子很想对这个年轻女子倾诉一下。就从承包厂里的上下水工程 讲起,一直讲到找厂长,找局长,骂局长;大闹饭店掀酒桌,被派出所拘留;讲 到厂长贴布告通报处分他,他一怒之下撕了布告,又被厂里待了岗;又讲到想办 商店租房子,办营业执照。再讲到倒西瓜让查车的敲诈了几百斤去,又做了几桩 服装生意,认上了头;也讲了让“小唐山”坑了的事。不过,他省略了跟少妇蕊 子的纠葛,当然也省略了跟蝉儿的秘密交往。 似乎人们都同情弱者,同情在艰难的环境中奋斗的跋涉者。胭儿很有一种同 命相怜的感觉。见他一直没提自己的家,就问:“你成家了吗? 有孩子吗? ” 胜子惨淡地一笑,说:“我虚岁都快四十了,还能不成个家? ”他端起杯子, 喝了一口水,“这个家十年了。可就在前不久解体了。现在,她大概正在大洋彼 岸的大学里上课哩! ”他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噢,不对,这个时间,老美大概 是晚上八点。” “孩子几岁了? ”胜子的话引起了胭儿的恻隐之心。 “六岁半。到九月份就上学了。” 胜子又讲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昨晚我去看了看老娘和儿子。那些年, 父亲母亲每个月一共七八十块钱工资,省吃俭用的,拉扯俺兄妹俩可不容易。” “大姨身体还好吧? ” “哎,还行。就是有时心脏不太好。” “你倒是挺孝顺的。” 胜子笑笑,转脸去看窗外。铁路旁的玉米地青纱帐一望无际,在窗口飞速地 旋转着。几只小麻雀从地面上掠起,飞向遥远的蓝天。 胜子又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跟大孩子到铁路边上去捡煤核,捡柴禾。 八岁那年的一天下午,我捡了一篮子煤块,挺高兴。刚要挎回家,来了个十二三 岁的大孩子,非让把煤块给他。我不给,他就抢了去。我去夺,还让他给揍了一 顿。我拎着空篮子回了家,挨了打还不敢说。母亲看我脸上一道一道的,问了半 天,我才说了。母亲搂着我哭了一大场。我认得那个大孩子。过了几年,我长到 十五岁,比那小子的个头就高了,有一天让我把他堵到护城河边的一个墙角里, 狠狠地揍了一顿。” 胭儿扑闪扑闪大眼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胜子笑笑:“不过,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吃的苦就比我们这一代少多了。” 又说了昨晚的工友们聚会,准备成立水暖公司和去市环保局宿舍干活的事。 胭儿说:“那好啊,祝你成功! ” 胜子说:“你不参加我们公司? ” 胭儿说:“我可是不懂水暖技术呀? ”又说,“我不是早加入你的公司了吗 ? ” 两人谈着话,时间随着火车的奔驰过得很快。跟这样一个俊俏的女子在一起, 胜子感到很是愉快。心想,要是找这么个女子当老婆,哪怕就是跟她过上一天日 子,这辈子也不亏了。 对追不追胭儿的事,他还不敢想。毕竟刚认识,见面也没几次。再说人家能 看上自己吗? 年龄相差那么多。假如她成了家,有了丈夫呢? 如今的年轻女子真 不好猜是结婚还是没结婚。要么,让她当自己的“小蜜”? 行了行了,别胡思乱 想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到了明阳火车站,刚出站口,路科长、胡主办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两人一 看梳着发髻、腕上戴只小巧的坤表、风姿绰约的胭儿,都吃了一惊。还以为胭儿 是胜子的夫人,或是女友、小蜜。胜子忙给胭儿介绍路科长、胡主办。又给介绍 胭儿:“这是我们公司的副总经理何小姐。” 胭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赵总! 怎么能说我是副总呢! 看我这个样子, 像个副总吗? “啊,呃,何总,您好! 您好! ” 路科长、胡主办半信半疑地缓过劲儿来,忙和司机小伙把二人的行李放进轿 车的后尾巴斗里。车子载了他们,朝服装厂驶去。 刘副厂长早已在厂里恭候,像迎天神一般把胜子、胭儿迎进接待室,又倒茶 又递烟。胭儿从来还没经历过这样殷勤这样热情的接待场面,心微微有点儿发慌。 这跟几天前还在翔宇公司打扫楼梯卫生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双方坐定后,胜子开口就说:“你这批西装,我电话上都讲了,没什么变化。 预付货款我也带来了。过一会儿咱就办这事儿,好不好? ” 刘副厂长一叠声地说:“不急,不急。先休息会儿,晚上跳跳舞,唱唱歌。 明天再办也来得及。” 胜子说:“刘厂长,您看这么办好不好? 兵贵神速,今天咱先装好车,明天 一早就走。” 刘副厂长连声说:“好,好,好! ” 路科长说:“天这么热,二位先休息一下,到下午三点咱们再装车。您看怎 么样? ” 胜子说:“好。” 路科长、胡主办送二人到了招待所。趁胭儿去看门厅中央的一株铁树的空隙, 胡主办悄悄问胜子:“赵总,这何小姐是您的女朋友吧? 要不要安排在一个房间 ? ” 胜子忙说:“不是不是。分开分开! ” 两人都笑了。 还是上次那个扎独辫穿短裙的服务员小姐开了一个房间,请胜子进去。胡主 办也跟了进去,用手指指胭儿住的隔壁,压低声儿说:“赵总好眼力哩! 这个姑 娘,比俺厂那个蝉儿还要美上三分。不不,蝉儿也不赖,好像没这个姑娘清气。 你这何总,可能是个小少妇了吧? 怪不得你上次……哈哈! ” 胜子笑着摇摇头:“老兄,你误会了。” 胡主办冲他狡黠地一笑。 胜子在来明阳的路上,就一直担心再碰上那个蝉儿小姐,更担心让胭儿碰上 蝉儿。他低声问:“蝉儿在厂里吗? ” 胡主办说:“不在,跟钱厂长到西安联系业务去了。” 胜子一颗吊着的心落了地,又问:“哎,胡兄,要不,每套西装再压下两块 去,这两块钱我返给你? ” 胡主办连连摆手:“不不不! 绝对不行! 我叫钱厂长表姐夫,叫刘副厂长表 弟哩! 拿了回扣,即使厂长永远不知道,我也问心有愧。” 胭儿住的另一个房间里,有两张席梦思床,只她一个人住。胭儿还是第一次 住这种干净整洁开着空调的大房间,看着大写字台、彩电、落地灯,雪白的卫生 间,暗想跟个小老板打工也不错,起码吃住有了保障。特别是住。啊,这实在是 太轻松啦! 她刚洗了把脸,独辫服务员就来敲门说路科长请去吃饭。吃饭时,刘副厂长、 路科长、胡主办一口一个何总,给她敬酒,劝她吃菜。胭儿也只好装模作样地应 付着。 回到房间,睡了大约一个小时,听得门铃响。胭儿说声请稍等,忙把连衣裙 套上,拉上后边的拉链儿,去开了门。胜子一见胭儿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心中不 觉一惊,又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下,说:“你准备一下,咱们去厂里。” 胭儿应了一声,心里说给人家打工,该是自己去叫老板,为老板服务的,倒 让老板来叫自己了。忙梳梳头发,用一条丝带扎住。又在连衣裙上扎了一条腰带, 穿上半长筒的肉色丝袜,拎了小包,到胜子房间去。 胜子这阵子回过神儿来,有点儿老板的派头了:“胭儿,你主要是检验一下 西装的质量。不一定每箱都查,从中抽查几箱。这是咱的第一批生意,一定得慎 重,万一砸了锅,咱这公司马上就得破产。” 胭儿点点头。这时路科长来领胭儿去看西装质量。到了仓库,胭儿看了看, 只觉得挺为难的。这两千多套,如果混进去十套二十套次品,是很难查出问题来 的。特别是服装,不穿穿试试,更不好找毛病。但她还是让拆了几箱,每箱抽出 两套来看了看,倒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胭儿没再说什么,就又数了几箱的件数, 也没什么问题。路科长跟在胭儿身边,有些心猿意马。笑着说:“何总,我说大 妹子,俺们厂这产品,绝对件件合格。过去给好多大公司供货,都是免检的! 这 批货,只要用户找出质量不好的来,我一是退货,二是包换,三还要赔偿损失! ” 然后一边数着箱子,一边看着装车。男式的一千六百套,女式的一千套,共两千 六百套。胭儿说:“行了! ”司机和装卸工就用一块草绿色的篷布把箱子罩上, 用绳子封好。 胜子也来了,看了看车,想马上启程。路科长说,卡车载了重,开得慢,到 四方机器厂要五六个小时。现在走,到了那里得晚上十点了。人家不太好接待。 再说晚上行车,那边又多是山路,也不太安全。听说夜里路上还常有车匪路霸出 没,还是明天一早走为宜。 胜子不再坚持,就和胭儿去财务科交上了预付货款。刚回到房间,胡主办拎 了两盒“千杯少”来了。胭儿给他沏了杯茶,胡主办忙双手接过去,又从皮夹子 里取出一张纸,一支笔,递给胜子,挺殷勤地说:“赵总,请写个收条吧! ”胜 子就在纸上写了并签了名。胡主办满面堆笑:“最好再盖个章。”胜子又从提包 里取出章来盖上。胡主办又说:“再写个货到付款吧。”胜子也没多想,就又写 上了“货到付款”。 胭儿在一旁看了,想说什么,守着胡主办,却又不好说。看看,没再有不放 心的事,就回自己住的房间去了。胡主办笑容可掬地说:“赵总,您可帮我的大 忙了。为这事儿,钱厂长熊了我好几次了。”又一转话题,“这余下的货款,请 赵总尽快划过来。厂里实在是太困难了。” 胜子说:“你放心就是。” 这时,胡主办压低了声,说:“既然你跟何总不那个,晚上她睡下了,我给 送个小玩艺儿来? ” “不不! ” “哎,就是刚才给送开水、送水果的那个扎独辫儿的服务员。刚十七,就给 培养出来了! ” “不不,真不行! ” “哎,山妹子的野味儿,绝对鲜嫩! 比蝉儿小七八岁哩! ” 胜子坚决地摇了摇头,又问:“哎,钱厂长带着蝉儿这么个美人儿单独外出, 厂里职工没反映? ” 胡主办说:“看法还能没有? 但一直没有反映到县里。俺这个厂是钱厂长承 包的,基本上跟个私营企业差不多。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这些职工, 百分之九十都是农村来的合同工。只管干活挣钱,不管厂里的事。厂部这些科长、 副厂长,都是钱厂长的关系。刘副厂长还是钱厂长的亲姑表兄弟。谁管他跟个女 孩子的事呢。况且,这个蝉儿给厂里解决了不少难题。比方到银行贷款,到市外 贸公司联系产品出口,我们这些人去了,统统地白搭。那些个管事儿的老爷少爷 连眼皮都不抬,请吃饭都不去。可只要蝉儿一去,这事儿就有进展。不能说每个 事儿都能办成,起码对方能热情接待,有个说法。也不是每办成一件事,都得蝉 儿陪他们睡觉。比方市外贸局的那个科长,蝉儿想陪他过夜,他死活就是不敢。 好多业务,都是办公室里谈不成,在舞厅里、酒席上、招待所房间里就谈成了。 美人儿的作用,实在是太灵了。县农行行长是个老混蛋,都五十多了,非常喜欢 玩蝉儿。蝉儿跟他得十几次了。可厂里通过这个行长弄到了一百多万元的低息贷 款。钱厂长私下奖了蝉儿一千。” “钱厂长这么个搞法,没人发现? ” “让发现了还行? 都是偷偷的。厂里用车把那个行长老家伙和蝉儿拉到几十 里外的一个湖畔招待所,那地方很偏僻,风景又漂亮,神不知鬼不觉。” “钱厂长的老婆不干涉他? ” 胡主办压低声说:“钱厂长家在农村。他在村里盖了个二层小楼,装饰得也 不错,还雇了保姆。就是不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来。厂里的事,他老婆一点儿也 不知道。再说,他老婆老实得像个枣木疙瘩,就是知道了跟蝉儿的事,也不会管 的。”又说,“赵总,你有何副总这么个美人儿,得充分发挥她的公关作用。哎, 你别误会,这个公关,不一定就是陪床。陪吃陪舞陪说话,就能解决不少问题。 男人嘛,唉! 特别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权也有了,钱也有了,孩子也差不多上 了大学或就业了。高升也不大可能了。吃不愁,穿不愁。可他们年轻的工夫,正 是吃不上穿不上,找不上对象的年月。什么爱情呀,感情呀,根本谈不上。好不 容易找上个对象,人家还看不上他,这条件,那条件。春风秋雨,风水流转,现 今倒过来了。嗨嗨,可老婆,都已人老珠黄了。他们就老想补偿补偿哩! ” 胜子想,幸亏自己跟蝉儿的那事儿也没做成。她让那么多的狗男人给……又 给了自己,自己成什么东西了? 再说,要是让自己染上点儿什么病,可就更不合 算了。 晚上,刘副厂长在“桃花园”餐室设宴款待胜子、胭儿。胡主办给胜子递烟, 又请胭儿抽,胭儿忙说:“谢谢! 不会。” 胡主办说:“女士应该学会抽烟。二郎腿一架,染了红指甲的细长手指一夹 烟,非常有风度。” 酒后,请二人上了舞厅。厅内已坐了穿短衫短裙的四个女孩,都是路科长事 先安排好的。一个女孩主动迎上去,邀请胜子。胜子认出了她就是招待所的那个 独辫服务员。扶着她的细腰跳舞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另两个女孩去 邀刘副厂长、路科长。胡主办不会跳,坐下来,跟一个女孩边嗑瓜子边说话。 当胜子和胭儿跳舞时,悄悄地对她说:“行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一半了。” 舞跳了一阵子,路科长先邀胜子唱京剧,说:“听说赵总来,我上午专门派 人去借了《智取威虎山》的唱盘。这盘上唱段是全的。” 胜子说:“好! 再试试! ”就点了李勇奇的唱段《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又问,“请刘厂长唱少剑波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 刘厂长笑道:“我这京剧不行。哎,路科长,你跟赵总合作。” 胜子又跟胭儿跳了一支《军港之夜》,自觉有点儿飘飘欲仙。两人刚坐下, 主持人小姐手持话筒道:“下面请天都来的赵总和路科长合作现代京剧……”小 姐显然不太熟悉“文革”中红极一时的八个样板戏,忙看了一下手中的纸条,又 说,“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 胜子手握麦克风,先说了一句:“献给刘厂长、路科长、胡先生和在座的各 位朋友! ”等“过门”响过,深深地运了一口气,唱道: 这些兵急人难治病救命…… 第一句刚出口,刘副厂长就带头鼓起掌来。 胭儿也忍不住为他鼓掌。心中暗暗称奇,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看上去粗粗莽莽 的人,京剧竟唱得那么地道! 《智取威虎山》最红火的年月她才两三岁,长大了 只在电视上听过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却没听过李勇奇的唱段。胜子的嗓音洪 亮有力,底气很足。胭儿觉得这很像他的性格。 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 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 今日事却教( 哇) 人难消疑云…… 刘副厂长和众人又是一阵鼓掌。独辫女孩和另一个小姐跑上来,给胜子、路 科长献花。 路科长叫了一声道白:“老乡! ”开口唱道: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 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 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 一颗红星头上戴, 革命红旗挂两边。 红旗指处乌云散, 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 人民的军队与人民共患难, 到这里为的是扫平威虎山! 众人一起热烈鼓掌。 胜子在掌声未落时就接下去,激情满怀地唱道: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 怎知道,今日里, 打土匪进深山, 救穷人,脱苦难,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哪…… 一句长长的拖腔,粗犷洪亮,豪迈奔放,震得舞厅嗡嗡作响。刘副厂长又带 头鼓起掌来。 胜子接下去唱: 亲人哪,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 我不该,将亲人当仇人羞愧难言。 三十年,做牛马天日不见, 抚着这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挣扎在无底深渊。 乡亲们,悲愤难诉仇和怨, 乡亲们,切齿怒向威虎山! 只说是苦岁月无边无岸, 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 从此我跟定共产党把虎狼斩, 不管是水里走火里钻, 粉身碎骨也心甘! 纵有那千难与万险, 扫平那威虎山, 我一马当先! 最后一句,胜子更加放开了嗓门儿大吼起来,势如排山倒海。余音未落,全 体起立,长时间地热烈鼓掌。 胜子举起那束花连连摇动,又点头表示感谢和谦虚,心里却是挺痛快的。 路科长又邀请胭儿唱歌,胭儿连连摇手谢绝。回到座位上喝着矿泉水的胜子 也劝她去唱,胭儿却仍连连摇手。 回到房间,胜子的酒劲儿还没消散。他冲了个温水澡,只穿着白色的针织短 裤躺到床上,又去打开电视,先是十几条酒、药、食品、化妆品的广告,接着是 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格林尼治时间7 月16日凌晨5 时15分( 北京时间17日凌 晨4 时15分) ,苏梅克——列维9 号彗星的第一块碎片以每小时21万公里的速度 落入木星大气层,在木星上空留下了直径1930公里的火球,瞬间高温达3 万摄氏 度,成为举世瞩目的千年奇观……”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墙之隔的胭儿。她现 在干什么? 她睡了么? 如果……如果能有一个女子,一个俊秀的女子来陪伴他度 过这个明阳城的夏夜,那该多好! 一时,他都想去敲她的门了。即使不可能让她 ……那么跟她说上一夜话,就那么默默地如欣赏胭脂花一般看上她一夜,也是无 比美好的啊。想归想,但他却不敢去敲她的门。 有贼心没有贼胆。这是谁讲过的? 噢,大牛! 哼,这老弟,恐怕连贼心也没 有。还有老哈,还得提醒他别栽到那个小彩手里,那女子眉眼里透着不善……虽 说我不会相面,可是有点儿感觉。又想,梅如今在美国,是不是像哪部电视剧里 演的,也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爱上了,也跟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伙子在床上或地 毯上纵情欢愉哩? 梅这种心高气盛的女子,在黄皮肤的人中间卓尔不群,不甘世 俗,到了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上,在合适的气候和温度里,会不会也开出艳丽的 花朵来呢…… 想到自己曾拥有过的女人,再让别的男人去……心里不觉酸溜溜的…… 胭儿回到房间,觉得身上有些汗渍渍的。撩起裙子闻闻,上边已有了些浓重 的烟味儿酒味儿,就去卫生间拧开浴盆的水龙头,用手试试水是温的。她干脆去 按下房门把手上的暗锁按钮,脱了衣服,冲了个温水澡,换上干净的内衣,又把 换下来的衣裙洗了,才躺到床上去。兴许是人从一个艰难的环境突然到了一个舒 适的环境里,更容易联想往事,七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夏夜,在申小强 的那套房子里,他把一条金项链系在她的脖子上,然后一个一个解她的衬衣钮扣 的情景,竟又浮到眼前来了。 任他给脱去了上衣,任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吻着,又任他用嘴吮她那胸前的两 只大桃上的红樱桃。自己当时是多么娇羞啊。然后,哎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唉,今年四月里的一天,让他连他送她的那条金项链都偷了去赌博输掉了。 自己现在戴的这条,是仿真的…… 她坐在床沿上,双手在胸前紧紧地握住。暗想,一个女人,特别是当了人妻 的女人,绝对不能甘当那个不怎么样的男人的奴隶,自卑自贱。身处逆境,首先 在意志上要坚强起来,自己拯救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出泥潭, 改变不幸的命运,获得真正的自由。 早上,胜子被一阵门铃声惊醒。他叫了声:“听见了! ”忙找出洁净的T 恤 衫穿上,再穿上长裤。开了门,胭儿立在门外,说:“赵总,该走了。”就拎着 包进了门。胜子去洗脸时,胭儿就帮他把东西收拾起来。胜子边洗脸边说:“我 来吧。”胭儿说:“会给你收拾好的。”胜子擦着脸走出卫生间时,胭儿已把他 的书籍和换下来的衣服归拢到了一起。旁边还放着胭儿买衬衣、皮凉鞋的发票和 找给他的一迭钱。 这时胡主办来了,见二人在收拾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以为两人昨晚是住 到一块了。 小城的早餐挺有特色。油条、小蒸包、小花卷、煮鸡蛋,还有一种带菠菜、 粉丝、姜末、花生的粥。胡主办说:“这叫甜沫。”小菜有疙瘩咸菜丝、酱黄瓜、 豆腐卤、豆豉、辣椒酱、煮五香花生米。 胡主办问:“赵总这早餐习惯不? ”胜子说:“行。挺好。”胡主办又问胭 儿:“何总习惯不? ”胭儿正喝豆汁,嘴角上还挂了一粒乳白色的豆汁,忙说: “挺好,谢谢! ” 这时胡主办说:“今天,刘厂长让我陪你们一块儿去送货。一是服务到家。 二是卡车回来的工夫,有个人跟车,司机有点儿什么事好处理。” 胜子有些过意不去,说:“嗨哟,还得让你辛苦一趟! ” 卡车驶出明阳服装厂,朝深山里的四方机器厂飞快地驶去。胡主办坐在司机 右侧。胜子和胭儿坐在后排。胡主办兴致颇高,不时地讲点儿笑话。 车子在平原上行驶了一百多里,进了山区,上了扭来拐去的盘山公路。司机 说:“本来应该走西边的国道,那路好跑。可国道正在修,只好走山里了。” 山里一片淡淡的白雾,一层层的山如水墨画一般。近处的呈墨绿色,远处的 只是个灰白色的轮廓。路旁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有两只花喜鹊在水边蹦跳。东边 山岭上,太阳刚露出头,却像个被纱巾罩着的鸡蛋黄,模模糊糊。车子转了一个 弯,太阳又被山遮住了。 一路上,胡主办殷勤非常,又拿矿泉水给胜子、胭儿喝,又拿西瓜籽、葵花 籽、开心果给他们吃。中午车子进了个山里的小村,在一个路边小店吃饭,也是 胡主办结的账。 下午抵达四方机器厂。胜子先给宋子林介绍了胡主办,又介绍了胭儿。胭儿 忙说:“请宋厂长多多关照! ”宋子林笑笑说:“欢迎欢迎! 老乡见老乡,两眼 泪汪汪。我是天都十三中毕业的,二十五年了。”胭儿说:“是吗? 我也是十三 中毕业的。”宋子林又笑道:“好,碰上小师妹了! 可得盛情款待。”又对胜子 说:“王厂长今天上午出发去郑州了,还是联系销售系统空调的事。”胭儿的心 动了一下,自己跟几个化工厂有点儿关系,回天都可以去问问,如果推出去一套, 就能挣万把块钱吧? 宋子林让把车开到仓库,找来一个行政科长安排卸车。又把 胜子、胭儿、胡主办领到厂招待所。叫来个服务员小姐安排胜子、胭儿各一间房, 胡主办和司机一间房。胜子让胭儿取出衬衣、皮凉鞋给宋子林。宋子林客气了几 句,又开玩笑道:“既然是胭儿小师妹亲手为我挑选的,那我就只好笑纳了。” 这时,胭儿说:“赵总,我去看看车。”宋子林说:“不用去,没问题。” 胭儿说:“还是看看好。昨天下午装的车,在服装厂里放了一夜。”胜子也说: “还是看看。亲兄弟,明算账。”宋子林说:“那好。”就让厂办女秘书姚凤领 胭儿、胡主办去仓库。宋子林瞅着胭儿出了门,对胜子耸耸肩:“好家伙,刚离 婚没三天,就又挂上了一个。好秀气呀! 连我都嫉妒你了! 哎,晚上你们随便, 我这儿绝对没人来查。要不,你们俩住我家去,更保险。” 胜子笑道:“老兄想象得非常美好,但理想与现实还有那么一点儿差距,十 万八千里哩! ” 宋子林有点儿诧异:“怎么? 不是? ” 胜子说:“顶多只能算是搭档,名义上还是主仆关系哩! 我对主仆这个词儿 挺不感冒。尤其是反感老板这个称呼。一听这个词儿,就想起电影上的那些奸商 资本家。” 宋子林歪歪头模仿广州人的语气:“那就很遗憾的啦! ”又问,“胜子,我 看这姑娘对你挺不错的。没问问她? ” 胜子摇摇头,摊摊双手:“她个人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也没问过。 再说,人家长得那么好,又那么年轻,能看得上咱这黑煤球、土老帽? 要是两人 真有那个意思,也得处一段时间。”又说,“哎,老兄,这批西装,账是这么算 的。出厂价每件一百六十元。给你厂里,我只收一百七十元。每件挣你十块钱, ‘毛’着,共是两万六千元。这笔业务,对我来说,不算太小。我说王厂长那里, 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才是。” 宋子林连连摆手:“不不! 你听我的。你要是那么办,把王厂长惹恼了就不 好了。你帮王厂长把他女儿学唱歌的事办妥了,他就很满意了。送东西、送钱的 事一定不能办。你送了他,他不得怀疑送没送给我? ”又说,“你这四十多万, 在俺们厂不是什么大业务。过去生产军工产品,每个月都是上千万的出出进进。” 胜子说:“那好吧! 就听你的。王厂长的女儿在艺术学院学唱歌,我一定照 顾好。正好胭儿又给我帮忙,我让她常去看看小苇,每个星期天把她接出来吃顿 饭。” 宋子林说:“对啦! ” 胜子又说:“老兄,你这儿,我把账结了,也给你留点儿。你别客气。” 宋子林一听脸就变了色:“怎么啦胜子! 不是跟你说好几次了? 你想把我送 进去坐上几年? ” 胜子忙说:“老兄,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 宋子林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你要那么办,马上把这车西装拉走! ” 胜子忙说:“好好! 我听你的! 听你的还不行吗? ”又指指鼻子,“哎,老 兄,这段时间,没进展? ” 宋子林说:“没有。”脸上却又显出了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你走了 这些天,我还真是碰上了点儿事。” “唔? ” “质检科的一个小质检员,叫栀子,离婚一年多了。真邪了门儿,对我非常 有好感。不,不只是好感。她直接对我说,要嫁给我。” “多大了? ” “二十四。没孩子。” “嘿,行啊! 多年轻啊! ” “就是不大对劲儿。她是二十二岁那年,大学专科毕业分来的。刚进厂,就 让有心人给瞅上了,给她介绍了厂党委副书记的公子。她当时也有点虚荣,看看 小伙子人长得不错,又在技术科当技术员,公爹是二把手,婆婆是设备科副科长。 谈了几个月就结了婚。可过了没几个月,这丫头就从副书记家搬到了单身宿舍, 死活不跟那个书记公子过了! ” “为么? ” “一是跟丈夫性格合不来。二是她那个官太太婆婆事儿非常多,整天这也指 责,那也挑剔。栀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人怎么样? ” 宋子林拉开皮包,取出一个蓝色笔记本,从封面夹层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 递给了胜子。说:“这是她给我的。”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站在山坡上,背景是陡峭的高山和蔚蓝的天空。小巧玲珑 的个头儿,长长的披肩发,高高的胸脯,鸭蛋脸儿白里透红,真像一朵挂着露珠 儿的栀子花。 “嗬,好清气哟! ”胜子把照片还给宋子林,“怎么回事? ” 宋子林说:“嗨! 进展得很快。上次你来的工夫,还没这码子事儿呢。以往, 我跟她来往很少,偶尔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但我对她的印象挺不错。哎, 还记得不? 上次我领你去灯光球场,半路上就碰上过她,穿得和个小伙子似的。” “噢,想起来了! ” “你走后不几天,我每天晚上回宿舍时,都碰上她在楼头上站着,跟我打个 招呼就走。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又刮着挺大的山风。我刚进楼,她就打着伞跟了 上来,说有事找我。我让她进了家,刚关上门,还没开灯,她扑上来就抱住了我。 哎,那天你打我的手机时,接电话的那个女子就是她。我不让她接,怕是厂里的 人打来的。她撒娇,非要接……” 门铃声响。胜子说:“请进! ”门一开,却是女秘书姚凤回来了,身后跟着 胭儿。 姚凤说:“宋厂长,西装都数了,二千六百套,正好。” 宋子林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报告交给姚凤:“这是王厂长批的。你拿这个领胭 儿小姐到财务科,让他们马上去银行办个汇票。” 这时,服务员小姐来叫宋子林,说办公室有人来电话找他。宋子林对胜子说 :“我先去看看。” 胭儿和姚凤刚走到招待所门外,胡主办匆匆跟了上来,把一张写了账号的条 子递给胭儿,说:“何总,赵总原说,货送到就跟俺厂里结账,你把汇票直接开 到我们厂账户上,不就省了先划给你们公司,你们公司再往俺厂划了吗? 我直接 带回去交差,这笔业务,咱就完成了。” 胭儿一听,这话也有道理。但一寻思,说:“那,我得去请示一下赵总。” 胡主办说:“这事儿,还用请示吗? 你这副总还不能定这点儿小事? ” 胭儿见他挺粘糊地追着要这个钱,心不禁“咯噔”往下沉了一下,顿时明白 了。原来,胡主办押车来,名义上是为了安全、服务到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拿 到货款。再一个,就是担心货发出去找不到赵天胜了。这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中 年人,实际上精得很呢! 胡主办,老狐狸! 胭儿灵机一动,说:“把钱直接划给 你们厂,倒可以。只是宋厂长刚才说,先给一半。另一半,半个月以后才能给。 这事儿,我们说了不算呢。” 胡主办很为难地说:“我拿一半钱回去,跟厂里不好交代呀! 请你再去跟宋 厂长私下里说说吧! ”又压低了声儿,“我回去,跟钱厂长说一下,可以给您开 两千块劳务费。” 胭儿顿时涨红了脸:“哎,胡先生,你这么办,不大合适吧? ” 胡主办没想到这个小女子还不好对付,只好说:“那,我就先拿着一半吧! ” 又说,“哎,妹子,劳务费的事,你可别跟赵总说。” “你放心好了! ”胭儿说了声,“请稍等。”就去了胜子的房间,讲了自己 主张先给明阳厂一半钱的打算。胜子有点儿不大高兴:“我在收条上写的,是货 到付款呀! 咱这么办,不是不讲信用了? ”胭儿说:“赵总,我这是为您着想, 如果西装里有一部分出了问题,而我们又把钱都给了明阳,可就一点儿抓手也没 有了。再说,您写的那个收条,不能算合同。”胜子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胭儿、姚凤从银行回来,把一张二十万零八千元的汇票给了胜子。胜子看了 看就交给了胡主办。胡主办接过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那我们就告辞了 ! ” 胜子有点儿诧异:“都快六点了,吃了饭,住一夜再走吧! ” “不了! 明天厂里还有事。” 看着胡主办的卡车远去了,两人回到房间,胭儿把一张现金汇票交给了胜子。 胜子接过来看了看,上边写着:“贰拾叁万肆仟零零元正。”他这辈子还没拿过 这么多钱,只觉那张薄薄的长方形纸条沉重千钧。就对胭儿说:“这是我们办成 的第一桩大业务。今晚上得庆贺庆贺! ”又把汇票朝胭儿递过去,“你来保管吧 ! 我给你当保镖。” 胭儿却没有接,说:“赵总,还是您保管吧。” 胜子的手仍然伸着,又晃晃那张汇票:“你保管! ” 胭儿接过支票,问:“你就不怕我带了汇票连夜潜逃? ” 胜子笑笑说:“大概不会吧? 绝对不会。” 胭儿问:“你就这么信任我? ” 胜子说:“绝对。” 胭儿又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 胜子望望胭儿的眼睛,笑笑,没回答。心想,这是多么纯洁的一双眼睛啊! 晚上,宋子林仍在“一天阁”餐室设宴招待胜子和胭儿。 胜子、宋子林喝白酒。胭儿说不会喝酒,宋子林让上了四瓶山楂果茶,四筒 银杏露。吃着喝着,胜子说起在知青点,两个人开玩笑,唱“东风吹战鼓擂,咱 们两个人到底谁怕谁。不是老四怕老大,而是老大怕老四”,还挨了带队干部的 批,说他们篡改革命歌曲,让在全体会上做检查。两人哈哈大笑。胭儿也忍不住 笑了起来。一时竟忘记了心上的痛苦。她有一年多没这么笑过了。 胜子又提议跟老大再合作一段京剧《智取威虎山》。宋子林也来了兴致: “好,二十多年之后,重新唱唱! ”只胭儿一个观众,听两个人唱,感觉跟昨晚 在明阳厂却大不一样。明阳的气氛虽然热烈,但总觉得充满了虚假的客套和商业 气息。而此时对唱的他俩,却快活得像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两人刚唱完,胭儿就上前,一人献给了一束鲜花,又一人敬了一杯酒。 宋子林将酒一饮而尽,让胭儿也唱一支。胭儿忙摇手说不会。 又吃喝了一阵子,胭儿见两人亲密无间,知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对了,工友 亚妮说过,四个男人谈国家大事,三个男人谈单位上的事,两个男人谈女人的事。 就借故说不会喝酒要先回去,好让他两人痛痛快快地说个够,喝个够。 宋子林说:“你不喝酒,就吃菜。你坐这儿,我们这小厂就蓬荜生辉哩! ” 胭儿笑笑,又坐了一会儿,说吃饱了,有点儿累,就回房间去了。 进了招待所房间,胭儿想该跟亚妮说一声,就到服务台,对小姐说:“请挂 个长途电话。”刚要取钱包交押金,小姐说:“请在房间里打就行。先拨‘0 ’。” 又说,“宋厂长交代过了,你们打电话不收费。”胭儿说了声:“谢谢! ” 电话拨通了,胭儿叫了声:“亚妮姐! ”亚妮问:“你现在哪儿? ”胭儿说 :“在四方深处的一个机器厂哩! ”又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亚妮问:“业务 办得挺顺利? ”胭儿说:“还行。估计明后天就回去了。”亚妮说:“要是个挺 仗义的大款,傍一下,也没关系。”胭儿笑笑:“这人挺老实的。”又说,“这 事儿千万不能让申小强知道。他要是知道我跟个男人出来,非杀了人家不可! ” 亚妮说:“你这丫头就是太善良了。可别再跟这种人过了! 绝对的一个中山狼! ” 胭儿叹了一口气。放下话筒,又想给申小强父母家打,问一下女儿的情况, 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打。 果然胭儿刚走,两人就转了话题。 宋子林说:“哎,勇敢点儿嘛! 呆会儿回去就进攻! ” 胜子夹了一只黑亮的山蝎子,放进嘴里,嚼着,说:“你这是教唆呀! ” 乘着酒兴,宋子林又说:“这么俊的女子,让她跑了,太可惜了! 再说,你 上哪儿找这么安全的地方? ” 胜子道:“说老实话,见了她,也不能说不动心。我是觉得,火候未到。” 宋子林道:“你再喝上三两,火候就上来了。”又说,“哎,我看她是结了 婚的了。没事儿。就是不同意,也不会翻脸。” 胜子仰脖又喝了一杯,说:“好,升升温! ”可心里仍没有勇气。 宋子林又说:“哎,我看你们俩呀,还是有点儿缘分的。你们的名字,都有 一个‘月’字边。”又用打官腔的口气说,“这个这个,啊? 这难道是历史性的 巧合吗? 啊? ” 胜子惊喜地叫了一声:“还真是呢。”放下杯子,却苦笑了一声:“就是她 主动,我也是白搭。”就说了自己让娄秃子、四麻子给气得不行了的事。 宋子林说:“唔,那你得去看看大夫。现在正是如虎似狼之阶段,离枯萎期 起码还有十七八年哩! ” 胜子说:“顺其自然吧! ”又抬头问,“哎,你跟你那个小栀子,接下来, 没来点儿真格的? 没留下她,共度那个深山里的风雨之夜? ” “没有没有。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她,要跟她有了那事儿,麻烦不就大了? ” 又说:“只吻了吻。她可主动得不得了。” “行啊! ”胜子举起杯子,“老兄,小弟祝贺你们! ” 宋子林说:“先别这么早祝贺。这些天,正为这事儿挠头哩! 栀子离婚的事 儿,本来在全厂影响就不小。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她的前公爹,现任的厂党 委副书记,是我的老上级。对于我的提拔,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她前夫,就在厂 办公楼四楼上。我要跟栀子成了,别人该说我早就是第三者了。”说着,也不让 胜子,举杯自个儿一饮而进。又说,“还有,更可怕的是,副书记的那个母大虫 老婆,要是老去骂我,跟我闹,那可就有我的好看的了! ” 胜子说:“我虽没见过这丫头,但凭我的感觉,这女子一定错不了。我想, 如果你真喜欢她,那就先要美人,后要江山。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应该 说是天赐的机遇! ” 宋子林说:“老弟的话坚定了我的信心啦! 说老实话,我这才发现,好像我 在几年前就很喜欢她。过几天,我就约她到县里去,找个招待所,单独跟她好好 谈谈。在厂里跟她公开来往,风声太大了。山里的厂子比不得大城市,哪个人有 点儿风吹草动,全厂的人很快就能知道。更何况一个光棍厂长,找了个某书记的 前儿媳,更得爆个头号新闻。我以后还想再进步呢。”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又说起了宋子林的前妻海花,说起了胜子的前妻梅。宋 子林又说起了单相思初恋的女知青小鹿。“没、没享受享受那只梅、梅花鹿,真 真是,终生的……遗憾! 再再,到天都的时时候,我我得……找她! 找找,找她 ……”到十点半,两人喝下去了一瓶半五粮液。胜子本来酒量还行,这阵子却有 些撑不住劲儿,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但心里还有点儿数,没说跟蕊子、蝉儿的 交往。宋子林平日迎来送往,三两四两没事儿,这阵子又勾起了昔日婚恋悲喜剧 的酸甜苦辣,有点儿愁上浇酒愁更愁,竟也头晕得坐不住。老觉得脸前边有一股 子桅子花的香气。但还是让服务员小姐叫来了办公室的小李干事,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把,把胜……赵总,总……送、送、送……”自己则晕头转向东倒西 歪地回他那三室一厅的宿舍。路上碰到个戴蓝工作帽的青年工人,搀着他上了三 楼。 胭儿听得隔壁房间有动静了,忙跑了过来。小李干事见胭儿来了,就回去了。 胜子躺在床上,嘴里仍嘟嘟噜噜地说个不停。胭儿给他把鞋子袜子脱掉,又去涮 了块湿毛巾让他擦脸。 胜子眯着眼一伸手就把毛巾打飞了。胭儿又沏上杯茶,想让他喝几口解解酒, 他一抬手,又差点儿把茶杯打翻。胭儿见状,只好把茶杯远远地放在写字台上, 坐在一旁看着他。这时,胜子却坐了起来,但坐不住,就倚在床头,手指指划划, 口中说个不停:“你,你说! 他娄娄娄秃驴算个什么玩艺儿! 他那个熊样儿能当 厂长! 他,他把我、我那个……配件厂,搞成……什么样子? 搞,搞……垮台了 ! 三四百职工……放、放学了……这个王八蛋! 败家子! 他扣了我……我三万块 钱奖金,他,他他妈的也没发起来! 还,还不如我,我哩! 我,我……这一趟, 就能挣……” 胭儿生怕外边有人听见,忙制止他:“赵总! 赵总! ” 胜子虽醉,心里还有点儿明白,忙改了口,又说:“还,还有那个麻子死死 局长,绝对的一个腐、腐败分子! 一个工、工贼! 他算个什么东西! 老子……跟 他……骑驴看唱本……走,走着瞧! 他,他妈的熬也熬不过我……我非看着他他 他垮台,看着他进火葬……场场,冒冒……冒烟儿……” 胭儿又端起了茶杯,说:“赵总,您先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胜子这时却站起身,朝胭儿走了过来。胭儿担心他酒后失态,做出鲁莽的事, 忙往后闪。胜子却转了身,进了卫生间,蹲下去,左手使劲抓住浴盆的边沿,嘴 巴冲着抽水马桶哇哇地吐了起来。一时,酒气秽气弥漫了卫生间,熏得胭儿直想 干呕。她忙打开排风扇的开关,犹豫了一下,才伸手给胜子捶背,拧脖子。胜子 吐了一阵子,轻松痛快多了,到水龙头下洗脸漱口。胭儿扶他去床上躺下,回身 把抽水马桶里的秽物冲下去。胜子接过胭儿递给的茶杯,喝了几口。过了几分钟, 胃里又翻腾,又去吐。胭儿又给捶背,拧脖子。接了一杯自来水,让他漱了口, 又拿毛巾让他擦脸。胜子站起来时,身子一歪,差点儿栽进浴盆里。胭儿忙扶住 他,几乎是半背着,架回床上躺下。胜子这时不再说话,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胭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室内,把茶杯里的茶去卫生间倒掉,换上一杯开水, 靠墙壁放在床头柜上,防止他伸手给拨拉掉。又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十几分钟,看 看胜子睡得挺安稳,不会出什么意外,才把壁灯拧暗,按下门把上的锁钮,轻轻 地带上门,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房外,蟋蟀和昆虫在吱吱啾啾的低吟长鸣,远处偶尔还传来山鸡呱呱嘎嘎的 叫声。胭儿觉得有点儿累也挺困,就上床睡了。 胜子一觉醒来,只觉得下身憋得难受,忙先去了卫生间。那水,竟放了好几 分钟。顿时觉得轻松多了。洗手时,发现衣架上挂着自己的汗衫、内裤,都已洗 得干干净净,已晾干了。想可能是昨天吃晚饭时胭儿早回来给洗的。回到床上, 想喝口水,见到床头柜上的茶杯,掀开杯盖,里面是凉开水。想起这大概是自己 喝醉了酒,胭儿给倒上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定定神儿,看看手表,才见梅给 他买的那块上海表早已停了。想昨晚喝醉了酒,别对胭儿有什么不轨的劣迹,心 中有些嘀嘀咕咕。掀开窗帘看看,外边还是一片浓黑,就又去睡了。一直睡到被 门铃声叫醒,看看天已大亮,忙穿上衣服,去开了门。 胭儿进来了,问:“赵总,好点了吧? ” 胜子抬手拢拢头发,说:“好了! 好了! 昨晚喝多了! 太不好了! ”又问, “对你没不礼貌的地方吧? ” 胭儿说:“没有,没有。” 胜子说:“我的衣服你也给洗了,谢谢! ” 胭儿说:“不用客气。一点儿小事。” 胜子说:“以后,不要给我洗衣服了。我在家里,么都会干。” 吃了早饭,胜子要回天都。宋子林来送行。胜子说:“嗨,昨晚灌晕头了。” 宋子林说:“我也是。多亏栀子把我架上了楼。她女扮男装早在半路上等着我哩 ! 又守了我大半夜。”“没采取点儿什么攻击行动? ”“没有没有! 可能她有点 儿行动。不过,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又笑笑说,“刚才我还碰上她 前夫了。哈,冤家路窄! ”这时,车来了。胜子去隔壁房间叫了胭儿过来。宋子 林又给带上了山蝎子、腌蚂蚱、八宝豆豉。并送给胭儿一只精巧的小收音机。胭 儿不好意思收。胜子却大大咧咧地说:“收下收下,厂长奖励,不要白不要。” 宋子林笑道:“厂长不领导胭儿师妹,应该说是老大哥老乡老学兄的一点儿 鹅毛心意。”又让胜子把一兜衣服和吃的东西带给王厂长的女儿王小苇。是昨天 宋子林派姚凤去找王厂长夫人拿的。 宋子林又取出几幅写好的书法,说:“胜子,给你们三位老弟的字早写好了, 你一块儿捎回去吧。” 胜子展开书法,一幅是给老哈的,字是:风调雨顺。 胜子点点头,道:“挺对老二的情况! ” 第二幅是给王大利的,字是:浩然正气。 胜子赞道:“行,挺符合老三的性格。” 第三幅是给胜子的,字是:水滴石穿。 第四幅也是给胜子的,字是:水到渠成。 胜子大喜,说:“太棒了! ” 宋子林微微一笑,说:“我就知你最喜欢水。”见胭儿也在定睛看他的字, 拍拍脑壳,“唔,该给小师妹也写一幅。” 胭儿说:“宋大哥下次回天都时,捎给我吧! 我设宴款待大哥! ” 宋子林说:“不胜荣幸! ” 临别时,胜子握住宋子林的手,用力晃了晃,话中有话地说:“老兄,祝你 成功! ” 宋子林说:“老弟,也祝你成功! ” 小轿车把两人送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就回厂里去了。两人坐上了一辆大客 篷,车内人不多,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人上满了车才开。坐车的多是乡下的农民 和县城里的居民,劣质的烟味儿和汗酸味儿弥漫车内,比起方才坐小轿车的滋味 儿大不一样了。 胜子让胭儿坐在靠车窗的位子,自己坐在她外边。说:“车内中前部靠右边 的座位是最安全的,如果出了车祸,坐这个部位的遇难者最少。” 胭儿白了他一眼:“净说不吉利的话。” 胜子说:“祸福这事儿,说,不一定有,不说也不一定没有。碰运气。”又 给上海表上足了弦,跟胭儿的小坤表对了对时间。胭儿瞅瞅那发了黄的表盘,说 :“你这表该换了! ” 车子开起来之后,偏偏运气不佳。车子老坏,跑出去不到一百里,已经停下 来修了两次。胜子看看表已到中午十二点。当车子又抛锚在一片青纱帐之间的公 路旁停下来修时,乘客们纷纷下车,立在野地里无遮无挡,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大 汗直流,上了车,又像进了烧饼炉。胜子说:“我的大大的失策! 应该打个出租 轿子回去,也不过四五百块钱。拿着二十万,坐这破烂车。真是小市民! 嘿! ” 又说,“咱不坐这破车了,这车开到家还不得过了年? ”就跟胭儿下了车,准备 搭个别的过路车。他让胭儿拿着包,自己钻进玉米地里去解手。因生怕胭儿看见 讨厌,就往里边多走了十几米,绕到个土坝后边,放了水。抬头时,见玉米地里 边是一片西瓜田,被正午的艳阳晒得蔫蔫的瓜叶瓜秧中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青皮 花皮西瓜。胜子想去买个瓜,好跟胭儿解解渴。瞅见地边有一个玉米秸搭的三角 形的看瓜小棚,就走了过去。瓜地里有只蝈蝈在不停地“咯吱咯吱”叫唤。到了 那棚边,刚要喊有人吗,却听棚里有男女的哼哟之声。弯下腰从棚口往里一瞅, 不觉吃了一惊。先见到的是草席上跪着的急剧起伏的黑狗般的男人身子,又看到 了搭在那黑男人背上的两只白小腿白脚掌。胜子大吃一惊,忙缩回了身子。只听 见女子一声声毫无顾忌的啊啊哎哟,凭声音判断年龄不会太大。这是一对什么人,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胜子一时来不及分析。又想别惊了人家的好梦,就悄悄地 往回退。那一对野鸳鸯根本没发觉棚外有人,以为这天地之间就他们两个了。 胜子边退边回头,生怕被那一对男女发现。退到地边上,却被个西瓜绊了一 跤,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回头见那个西瓜已被绊下来了,四下看看没个人影儿, 弯下腰,抱起西瓜钻进了玉米地。 见胜子抱个西瓜回来,胭儿问:“买的? ”胜子含含糊糊地说:“嗯。”胭 儿把小包交给他,也转身往玉米地里走。胜子见她冲那西瓜地的方向去,忙指另 一个方向:“那边! ”又说,“我给看着人。”胭儿就进了玉米地。 胭儿出来时,大客篷仍没修好。恰好这时开来了一辆个体户的面包车,胜子 胭儿就上去了。胜子怕胭儿晕车,让她靠窗坐,然后用拳砸开那瓜,两人就吃起 来。瓜瓤被晒得发热,但红鲜鲜的挺甜,挺解渴。瓜皮就从窗口扔出去了。胭儿 说:“破坏卫生! ”胜子笑笑:“在这里,可没人罚款。”胭儿往手心里吐着瓜 子,突然小声说:“这瓜肯定是你偷的。”胜子狡猾地笑了笑。车子左摇右晃, 胜子昨晚喝多了酒又睡得晚,眼前就迷糊起来,晃悠晃悠,打起了瞌睡。左歪右 歪,头就挨到胭儿的肩膀上。胭儿不好意思推他,就让半倚着迷糊了半个多小时。 但后来胜子几乎全倚到了胭儿身上,压得她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这时恰好来到一 个路口,有个骑自行车的农民不管不顾地横过马路,司机骂了一声,一个急刹车, 胜子身子失控,往前一扑,又往后一仰,正撞在胭儿肩膀上。这才意识到方才是 睡着了,而且很可能是倚在胭儿身上了。很有些过意不去,又不好道歉。就双手 抓住前边的扶手,想可不能再迷糊了。万一惹恼了胭儿,就不妙了。咱可不是那 种轻浮的花花公子。 车子开得挺快,下午三点多抵达省城。两人又热又渴又饿,就进了一个有空 调的木星小店。一个小姐托着菜谱单子过来问二人吃什么,胜子说:“白开水! 凉白开! 渴坏了! ”小姐忙去端来了两大碗白开水。胜子端起来一饮而尽,对小 姐说:“再来一碗! ”胭儿喝了半碗水,对胜子说:“挣几个钱可真不容易呀! ” 胜子说:“将来挣了大钱,我先买它一辆轿车自己开着。你当老总,我给当 车夫。” 胭儿问:“你估计什么时候能买上? ” 胜子笑了,说:“那就看运气了。运气好了,说不定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 第二天就能买上。要是惨淡经营,说不定连你的工资也开不出来,你就得炒我的 鱿鱼了。要是干砸了,赔进去几十万,说不准我就得跳楼啦! ” 胭儿说:“干砸了也不能跳楼。东山再起嘛! 有句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 胜子忙说对对,问胭儿喜欢吃么菜,胭儿要了个海米炒芸豆。胜子让她再点 一个,胭儿又要了个黄瓜炒鸡蛋。胜子见那玻璃鱼缸里有活的黑鱼,就要了个炖 黑鱼,又点了个芥茉肚丝、凉拌海蜇,要了两瓶冰镇啤酒。胭儿给胜子斟上啤酒。 胜子说:“你也喝一杯吧,庆贺庆贺我们的成功。” 胭儿说:“我喝酒确实不行,就以水代酒吧。” 胜子说:“那,你喝筒饮料。”就让小姐上雪碧。胭儿说:“不不,我喝不 惯,还是喝开水。”二人碰了杯,胜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你也得练着 喝点儿酒。做买卖,酒场应付是少不了的。” 胭儿又为胜子斟酒,胜子忙用手扶着杯子,以示礼貌。说:“我自己来吧, 自斟自饮。” 胭儿说:“你掌握着点儿,别喝太多了。” 胜子说:“好,听你的。”又说,“啤酒没事儿。过去给一些单位上帮忙, 安装上下水管线或者暖气,两个人能喝一捆儿。” 两人吃了一阵子。胭儿说:“赵总,上次我跟你说了点儿瞎话。现在我对你 说实话。我炒了翔宇公司的鱿鱼,不是因为他们管得太严了。我也不是他们的正 式员工,而是临时的卫生清洁工。”就说了被怀疑偷了笔记本电脑,被搜查的经 过。“他们还欠我十八天的工资呢! ” “行! 有志气! 不过,那十八天的工资抽空还得去要。我陪你去。再说,他 们非法搜查是侵犯人权,非得让他们赔礼道歉,赔偿损失! ” 胭儿见胜子很喜欢吃黑鱼,不只吃了那白嫩嫩的鱼肉,喝光了那乳白色的鱼 汤,最后连鱼头都吸咂得干干净净,一块块鱼骨吐在餐桌上,忍不住说:“你不 该属猴,应该属猫。” 胜子嘿嘿地笑起来。又想起了宋子林写的那首《倒爷之歌》,就从皮包里拿 出来,递给胭儿。胭儿看了,说:“写得挺有意思的。你是倒爷,那我就是倒娘 了……”突然意识到有点儿失言,红了脸。 吃完饭,胜子说:“不让你休息了,先到银行去存上咱们的汇票,另外,提 出六千块钱现金来。”说着,从提包里取出公章、私章、发票、支票。又取出一 张百元大票,“这是你‘打的’用的。” 胭儿诧异地望望胜子:“你真这么放心? ” 胜子说:“就这么放心! ” 胭儿说:“那好吧。”就装起公章、私章、发票那一堆东西,又问,“办好 了,给你送哪儿去? ” 胜子说:“送到我家。” 胭儿说:“我知道你家在哪儿? ” 胜子就给胭儿写了一个地址。 胭儿到了银行,很快办完了手续,把现金装进了包里。又“打的”去胜子家。 在车上她盘算了一下,除去两人的差旅费、吃饭等花销,如果四方厂的钱能顺利 地划过来,胜子这次净赚两万四千多元。 胭儿刚一敲门,胜子在屋里就叫了声:“来了! ”胭儿进了门,看屋里乱七 八糟,显然是个没女人的家,就坐到沙发上,把单据、印章、私章、打的票及剩 下的钱摆到了玻璃茶几上。 胜子说:“任务完成得很好。”就把六千元的大票分成两叠,用手按按,问 :“这两摞差不多吧? ” 胭儿说:“你还没当大款,就摆大款的谱了? ”拿过一摞数起来。数完了, 说:“多了三张,你这技术还差那么一点儿。”把那三张放到另一摞上,又数起 来。钱放到茶几上,说,“两摞一样多了。” 胜子点点头,把一摞钱往胭儿面前一推:“这是你的。”又拍拍另一摞, “这是我的。” 胭儿吃惊地抬起头:“您糊涂了? 我就跟您跑了三天,一天挣一千? ” 胜子说:“对了,就是一天一千! ” 胭儿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太多了! 我不能要。您每个月给我五六百块 钱就不少了。我在……”刚要说“饭店”,又咽了回去,说,“在一个店里打工, 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一个月才二百多块钱。再说,四方厂的钱还没划过来, 您真挣假挣还很难说呢。” 胜子却不高兴了:“怎么这么啰嗦呢! 给你,你就拿着! ” 胭儿仍不拿,说:“真不行! ” 胜子来了气,眼都瞪起来了:“你不拿,就别在我这儿干了! 你这……”他 刚要说“你这人”,又改了口,“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拗! ” 胭儿见他上了火,心中有点儿怯,就说:“好吧,我拿着。谢谢经理了。不 过,我只拿四百,剩下的请您替我保管着,我需要花钱的时候,再跟您要。”又 说,“我得回家去了,明天一早给您打电话。” 胜子说:“明天没事儿。你先休息一天吧。”又一转念,“哎,咱一块儿去 看王厂长的女儿吧,把捎来的东西给送去。以后,你去关照,比我更妥当。” 胭儿说:“好。”两人去艺术学院看了王小苇,放下她妈让捎的食物、衣服。 王小苇挺高兴,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说:“阿姨你长得真漂亮! 比俺们戏剧 系舞蹈系的几个老师形象还好呢! ”又说了一句,“叔叔好福气哟! ”两个人都 红了脸。 走出艺术学院大门,胜子问:“哎,小姐,家里有电话吗? 留个号。” 胭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胜子“呃”了一声,把腰上挂的BP机取下来给了 胭儿。胭儿不愿带。胜子说:“带上吧。有事儿我好跟你联系。” 回父亲家时,胭儿打了个“面的”。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花钱坐出租车。当下 了车交上十四元车钱时,不免有点儿心疼。她先到小市场买了一只烤鸡,又买了 一兜西红柿、芸豆、莴苣,拎着回了家。 姐姐、姐夫和外甥都没在家,只有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见小女儿回来, 父亲挺高兴,说冰箱里有草莓,让她自己拿出来吃。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爸爸 说:“前天下午,小强来找过你。”胭儿心中一惊:“他又找我干什么? ”爸爸 说:“他没说。只问了一句小胭在不在? 就走了。”又说,“胭儿,你跟小强这 事儿,也别怕人笑话。如果你下决心不跟他过了,就去找法院谈谈。别怕他。” 出了父亲家,胭儿到一个商场给女儿买了一条花裙子,一个吹气的塑料娃娃。 到了小强父母家,小鸽子正在小床上睡觉。婆婆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什么书。公公 一个人看着茶几上的棋盘,在研究进攻战术。她不忍叫醒女儿,就坐在小床旁看 了一阵子,又俯下身亲亲孩子的小脸蛋儿,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傍晚七点多,申小强却突然到胭儿父亲家来了,非要胭儿跟他走。胭儿哪敢 跟他走? 他扑上去就打了胭儿一个耳光,又踢了她好几脚,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外 拖。父亲拿起拐杖,去打申小强,被申小强夺过去,一脚踩成两截,从窗口扔了 出去。当时姐夫没下班,姐姐急了,摸了把菜刀冲出来,说要是不放胭儿,就砍 了他。申小强这才松了手,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