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胭儿正在家里洗衣服,小包里的BP机突然吱吱地响了起 来,倒把从没使唤过这种洋玩艺儿的她吓了一跳。 她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手忙脚乱地去小包里取出BP机,见上面的号码是胜子 打来的。就下了楼,在院门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他拨了过去。 “喂,赵总,是我,有什么事? ” “哎,胭儿吗? 下午你跟我去几个商场,看看市场行情。准备后天去一趟岛 城。行不行? 累吧? ” “行! 行! ”胭儿正求之不得。 “那,我放电话了? ” “别,别! ” “还有别的事吗? ” “嗯,赵总,您能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吗? ” “怎么? 跟你的老爸老妈闹翻了? ” “没有。不是,不是。” “你家那座楼拆了? ” “哎呀,您别开玩笑了! 是……家里房子太小,人太多,住不开。” “那……这么办行不行? 你先到我家来,咱们商量一下。” “嗯……好吧。” “哎,来过一次了,能找到不? ” “嗯……能吧。” “哎,你‘打的’来,让司机帮你找。到了这附近再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好吧。”但她不舍得“打的”,还是骑着那辆白色的坤车去了。 到了胜子家,胜子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不好多问,就切开一个西瓜,让 她吃。胭儿满腹心事,一口也吃不下去。胜子宽她的心说:“胭儿,住的事你发 么愁? 待会儿我想办法。嗨嗨,这么大的个城市,还住不下你一个人? 没事儿。” 胜子开始还没怎么仔细看她。可当两人面对面坐下来时,他才发现胭儿昨天 还是白中透红的脸十分苍白,眼皮红肿,眼白里充满了血丝,显然是哭过。 “哎哎,怎么了? ” “没,没什么。”胭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胜子这时看清了,她的左腮上有 三道隐约可见的血印子。 “还没什么,肯定有事儿。哎,谁欺负你了? 跟我说说。是你男朋友,还是 你丈夫? ” 胭儿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嘤嘤地抽泣起来。 胜子去卫生间取来一条毛巾,递给她。 胭儿接着毛巾,擦着泪,又哭了一会儿,去卫生间洗了洗脸,回来又坐在沙 发上,才说:“赵总,我看您是个实在人,好人,就跟您说说我的事。”就说了 申小强下了岗,跟个坏小子学坏,喝了酒,经常打骂她。“打那天晚上他喝了酒, 把我……”她没好意思说绑在健身器上,“糟践了我一次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 家。”她又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去跳黄河,到了大桥上,听见孩子叫我……” 胭儿又忍不住哭起来。“我才没死成……” “这小子怎么这么差劲! ”胜子问,“他父母不管他? ” “管不了。他父母退休好几年了。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他父亲骂过几次, 根本不管用。他母亲还非常护驹子。申小强就是从小让他母亲给惯坏了,什么事 都依着他。申小强打下了岗,也很少回他父母家。” “你女儿呢? ” “申小强的父母很喜欢这个丫头,现孩子就在他们家。我曾对公婆说,跟申 小强离婚我得要孩子,公婆坚决不同意。” “申小强的父母同意不同意你们离婚? ” “开始,他们不同意。我说,申小强这样虐待我,我怎么再跟他过? 要么你 们教育他改邪归正,我就不离。他们也没办法。公公还说对不起我,让我吃了不 少苦。” “申小强为什么不同意离婚? ” “我那么分析,一是他认为我先提出离婚,是让个臭娘儿们给甩了,有损他 男子汉的尊严;二是原先我没离家的时候,甭管他怎么骂我、打我、折磨我,我 都给他做饭、洗衣裳,收拾家。另外……他找不着别的女人的日子,家里总还有 一个不用花钱又长得还不错的女人吧……” “这个无赖! ”胜子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 胭儿伸手抹抹流到鼻沟上的泪。“要是我父亲身强力壮,或是有权有势,要 是我姐夫是个血性汉子,或者我有个挺厉害的叔叔舅舅哥哥,申小强怎么敢那么 对待我? 可惜,父亲生活都难以自理,姐夫又老实得像个榆木疙瘩。我也只好认 命了。” “你没去法院? ” “他光说我要离婚就杀了我,我一直没敢去法院。”胭儿又说:“我悄悄地 去咨询过一次。” 啊,胜子猛地想起来了,上个月,他和梅去凤凰街法庭时,碰上的在那里跟 包庭长悄悄地谈话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胭儿不哭了,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了昨天傍晚,申小强到父亲家打她的事。 胜子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问道:“胭儿,你下决心非离婚不可? ” 胭儿点了一下头:“只要我死不了,非跟他离! ” 胜子把茶几“砰”地一拍,说:“好! 你就大胆地去跟他离! 我来当你的保 镖。以后,如果申小强敢再动你一指头,我就砸断他的脊梁骨! ”又说,“我先 支持你把婚离下来,再把女儿要回来! ” “赵总! ”胭儿叫了一声,差点儿给他跪下了,“我要是早认识了你该多好 ! 如果你能保护俺母女俩,胭儿来生来世,就是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你! ” 胜子立即陪胭儿骑自行车去了管辖她的户口所在地的城北区北四小区法庭。 一个姓杨的老庭长听了胭儿的诉说,又问了一些情况,就取出一份起诉书,让胭 儿带回去填好再送来。胭儿说了声谢谢刚要走,杨庭长突然问胜子:“你是何小 胭的什么人? ”胜子一怔,说:“我是她表哥。申小强老打她,我来起个保护作 用。”杨庭长听了,未置可否,又对胭儿说:“申小强虐待妻子,你也可以起诉 他虐待罪。这事儿你应该早来说,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两人回到胜子家。胜子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再多问,就切开一个西瓜, 让她吃。胭儿一口也吃不下去。胜子宽她的心说:“胭儿,别害怕,也别发愁了。 你要怕申小强再去你父亲家找你,今晚上你就住这儿,我住……”本想说去母亲 家,又想这事儿先别让妈知道,就说,“我住旅馆去。”又看看墙上的石英钟, 说,“快六点了,咱们吃饭去吧? 吃了饭,你洗洗换换,早点儿休息。” 胭儿说:“咱不去外边吃饭了吧? 上饭店花钱太多。自己做点儿好吗? 有没 有米? ” 胜子说:“有。” 胭儿说:“我熬点儿稀饭,您再去买两个馒头,咱吃顿家常饭,好不好? ” 胜子说:“好的。”就拎了个篮子,下楼去了。 胭儿就动手收拾厨房。厨房已多日不用,又开着窗子,碗橱上,煤气灶上, 醋瓶、油瓶、酱油瓶上一片尘土污垢。胭儿先简单地擦拭了一番,淘了米,坐上 了高压锅熬稀饭,又动手仔细收拾。她四下找拖布,找不到,又到客厅里找,还 是找不到。推开卧室的门,见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靠墙角放了一张写字台,靠 南窗是一张双人床,只摆着一只枕头。另一面墙是一排组合橱。橱中有一张一家 三口人的彩色合影,中间的那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无疑。右边的一个瘦瘦的挺 清秀的戴眼镜的女子,肯定是胜子的前妻了。 胭儿暗想,宁可再让申小强打一顿,这个婚也得干干脆脆的离。又想,要是 自己有胜子这么个威武健壮的哥哥或叔叔,那该多好啊! 她在床边找到了拖布,要出门时,看了看卧室门上的暗锁,伸手拧了一下, 又扳了下保险钮儿。卡上保险从外边开不开。她这才略放了心。 高压锅咝咝地响着。胭儿去冲拖布,还没冲完,听得门锁响,胜子拎了一篮 子菜回来了。 胭儿拖了地,围上个围裙,手脚麻利地择菜、洗菜、切菜。 胜子把一只烧鸡撕开,堆在一只大盘子里,去水龙头上洗手。见胭儿已炒好 了一个肉片油菜、一个鸡蛋黄瓜,连声称赞说:“好巧的手哩! ” 当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吃饭时,胜子突然有了一种两口子和和睦睦过日子的 感觉,忍不住瞅了胭儿一眼。暗想,要有这么个勤劳温柔的妻子,那该多好! 胭 儿也觉得这种气氛挺温馨的,忍不住也抬头看胜子,却正与他的目光相撞。不知 怎的红了脸,忙又低下了头。两人一时没话说了。吃了饭,胜子说:“你休息吧, 我先告辞了。” 胭儿有些迟疑地说:“要么,要么,你也别去住宾馆了。我看这沙发也能睡 人。咱何必去浪费钱呢? 住宾馆一晚上起码也得五六十块,有空调的得七八十块 吧? 另外,我听说持本市的身份证,宾馆还不让住。” 胜子略想了想,说:“也行。你住里间,我睡沙发。”胭儿很有些过意不去 :“还是我睡沙发吧。”胜子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这个人晚上袭击你呀? ” 胭儿说:“我就是看您是个老实人,才敢住下的。” 胜子长舒了一口气,笑笑说:“那好吧! 假如这个黑大汉使坏,你就打电话 报警。”又说,“我先去个朋友家看看,大约九点钟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了,就 给你打个电话。”又想起一件事,“后天,咱们先不去岛城了。”其实,他原说 约胭儿去岛城,也是想跟她多相处几天的。还怕她让别的老板挖了去。又给她讲 了热水器的用法。他出去走走,是让胭儿有个洗澡的时间。 胭儿从来都是干净惯了,在一个脏乱的环境里总感到不舒服。她手脚麻利地 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桌凳柜橱擦得锃明瓦亮,又把撤下来的床单和胜子临走换下 来的一大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自己才洗了澡。 胜子本来想去老哈家的,上次跟小彩通电话后,他一直对老哈不放心。又一 想晚上去不大合适,就去曹师傅的水果摊上给老哈打电话。并说了宋子林让捎来 了赠他的字,过几天给送去。听老哈的口气,既不太轻松却还挺自信。大概守着 小彩,有些话不太好说。胜子就说:“老兄的一些重大决策,一定要慎重,拿稳 了再干。” 老哈说:“谢谢兄弟,放心吧! 没问题。”又说,“你那个事儿,我给一个 名医说了,你定个时间,我领你去。” 胜子说了声“谢谢”,又给老崔打了个电话,问市环保局宿舍的工程,有没 有新消息。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老崔说:“还有两户没搬完,估计快了。”又挺欣喜地说:“哎,兄弟,你 大侄子高考成绩不错,估计上个本科问题不大。” 胜子说:“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们全家了! ” 老崔说:“谢谢! 环保局宿舍的事,我会盯着的。” 胜子转身要回家去。又想刚出来,马上回去,胭儿再有什么想法,以为自己 对她不信任。如果她正在洗澡,又可能怀疑自己存心不良了。就到小区外边去溜 达。脑子里也没想太多的问题。只觉得这种散步对自己是件挺新鲜的事。过去, 自己哪出来散过步呀? 散步都是那些离退休的老人或者知识分子的闲情逸致。 当他回到家时,见室内整洁一新,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你可真勤快呀! ”胜子瞅着披散着乌亮的湿发,腰间扎了围裙,正在阳台 上往铁丝上晾衣服的胭儿说。铁丝上,他的衬衣就四件,背心三个,还有三个内 裤。胜子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请你帮我做生意,可不是请你当服务员呀! ” 胭儿只看了看他,没应声。 胭儿进了卧室,伏身在写字台上写离婚材料。胜子在门厅里看电视的晚间新 闻,第一条是“亚太”一号卫星在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发射成功,第二条是关于香 港回归的…… 胭儿出来到厨房里水龙头上刷了牙,说想去睡了,就进了里屋。胜子过去敲 敲门,胭儿忙开了门,问有什么事。胜子说:“你觉得热不热? 热就开空调。” 胭儿说:“今晚不大热,不用开了。”胜子略犹豫了一下,又说:“卫生间里有 盆,你拿一个吧。不然晚上出来不方便。”胭儿多少有点儿难为情,说了声“谢 谢”,去卫生间拿了只蓝色的塑料盆,进了屋,卡上锁,又轻轻地搬下了保险按 钮。心想,别看这人表面上粗莽,心还挺细的。 半夜里下起了雨。先是无声无息地下,接着紧起来,闪电、雷声也跟着来了。 一道道闪电映在淡蓝色的窗帘上,风把帘子吹得老高,窗子被吹得吱吱咯咯直晃, 雨点子也潲到了床上,溅到了胭儿身上。胭儿醒了,忙去关窗子。只听对面楼上 有玻璃碎了,哗哗啦啦落下楼去。听听外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就又躺下去睡 了。 胭儿醒来,看看表,听听门厅里没动静,担心惊醒了胜子,不敢出去。到六 点半,听得卫生间门响,知是胜子起来了。就开门出去,洗把脸,忙着做早餐。 先煮了三个荷包蛋,又切了一盘细如粉丝的疙瘩咸菜拌青辣椒。胜子连夸她好刀 法。忙下楼去买了油条。胭儿给胜子碗里盛了两个荷包蛋,自己碗里盛一个,又 倒上酱油、醋、香油。二人吃着饭,胜子心底里又有一股子男耕女织两口子过日 子的温馨感觉涌了上来。想自己要是找这么个女人,真是不错。可是,人家这么 年轻,这么俊俏,能看上自己? 即使她同意,儿子能接受她吗? 母亲同意吗? 脑 子里走了神儿,咬荷包蛋时,咬了舌头一下,疼得直咧嘴吸冷气。胭儿想笑又不 敢笑。 胭儿说上午去北四小区法庭送离婚起诉书。胜子说:“你出门时,别人问你 是我什么人,就说是我表妹,好吧? ”又见她余悸未消,就陪着去了。杨庭长看 了材料,说:“我们研究一下,就通知申小强。这事儿的第一步还是调解,希望 你们能和好。实在不行,再判。”又用疑惑的目光瞥了一眼胜子。 胭儿说了声谢。出了法庭,胭儿说挺想孩子的,要去申小强父母家看看女儿。 胜子问:“哎,闺女叫么名字? ”胭儿说:“叫小鸽子。”胜子笑道:“太棒了 ! 太巧了! 咱家里还有个她的大鸽子姑姑哩! 真是鸽子咕咕了! ”又问,“还用 我陪你去不? 去了之后,我在楼下等着? ” 胭儿说:“好吧,不过,你别让外人看出来是等我的。”胜子说:“行。你 最好把孩子抱出来,我想看看。我挺喜欢女孩。”胭儿说:“可能抱不出来。申 小强的父母老怕我把小鸽子带走了,每次去都不让抱出门。”胜子就买了五斤桃 子、二斤荔枝让胭儿带上,说:“这可是给闺女的。”胭儿说:“带一半就行, 孩子吃不了这么多。都便宜那一对老……家伙了。”胜子忙把桃子、荔枝分成了 两份,给了胭儿一份。 离城北区房管局宿舍还有百十米时,胜子就跟胭儿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装 作谁也不认识谁。看着胭儿进了宿舍院,自己就把车子停到路边一棵槐树下,又 买了一张报纸,边看报,边等胭儿。 半个多小时后,胭儿一个人推着车子出来了,挺难过的样子,冲胜子摇摇头, 骑上车就往南走。胜子也骑上车在后边跟着她。走出一站多路,胜子紧蹬几步, 跟她并行。侧脸看,胭儿泪汪汪的。 这天,气温急剧升高,高温达到35℃,室内异常闷热。胜子就去开了空调, 并打开里屋的门,让冷气往小门厅里流动。到了晚上,胭儿就琢磨,两个人怎么 住。如果自己在里间关上了门,小门厅里肯定很热。就说:“赵总,还是你在里 屋睡吧。”胜子说:“我吹电扇,没关系。过去几十年哪有空调? 小时候家里连 风扇都没有呢。不是也过来了? ”胭儿心里老大过意不去,胆子一壮,就说: “那,我开着门,你把沙发搬到这里屋门口,还能凉快点儿。”胜子开玩笑说: “你不害怕? ”胭儿低垂了长睫毛,叹了一口气:“要是怕,我就不住你家了。” 两人各自躺下后,胭儿没脱裙子。胜子也怕不雅观,穿着背心和大裤衩子。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可能叫《老共青团员》,是写抗日战争时期的 一男一女在敌占区假扮夫妻,晚上就是女的睡在床上,男的睡在地下。胭儿开始 也有点儿担心,又想起了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孙道临和袁霞演的那一对 假夫妻,后来在艰苦的斗争中产生了真正的爱情。就想,我和他会不会也……侧 耳听,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均匀的喘息声,知他是睡着了,自己也不知不觉走进了 梦境。 从四方回来的第五天下午,胭儿去银行查问,对方说他们的款到了。胭儿回 家告诉了胜子。胜子非常高兴,说:“我这辈子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呢。虽说这钱 绝大部分不是咱的。”胭儿建议道:“这笔钱,你不用急着给明阳服装厂。还是 等一等,看看四方厂的西装有没有问题再说。我在那个商场的仓库,了解一些服 装流通的行情。像这种不太好卖属于处理的服装,都是商场卖完了再给厂家钱, 叫寄销。你太实在了,还给他写了个‘货到付款’。另外,每套价格还有点偏高。 产品一处理,就不值钱了。像明阳服装厂的这批西装,能卖出成本来就很不错了。 这二十三万四,你如果有大宗的业务,可以用这笔钱倒一倒。” 胜子用手摸摸头顶,憨憨一笑,道:“一时还真没处花。”又问,“要不去 放债? 前天一个办花岗石厂的伙计碰上我,还问我借钱呢,说十天借期,百分之 十的利息。” 胭儿说:“这种巧,你最好别干。这种个人借债的,十有八九都是半个骗子。 借钱的工夫说得天花乱坠,可你一旦借给他,再要可就费劲了。说借十天,他十 个月也不还你。要么就一点点往外吐,非把你拖稀稀了不可。” 胜子道:“言之有理。接受意见。”又想起一件事,说,“哎,翔宇公司不 是还欠你十八天的工资吗? 走,咱跟他们要去! ” 胭儿有点儿犹豫:“还要吗? 我一看见那个歪嘴经理,就像见了苍蝇似的。” 胜子说:“要! 凭什么不要? 不能便宜了他们! ” 胭儿担心跟个男人出去,让熟人碰上,就戴上了一副大号的变色镜。 到了翔宇公司,进了经理办公室,正好那个鼠头獐目的歪嘴年轻经理坐在大 老板桌里边。 胭儿讲了来取工资的事。歪嘴经理斜斜小白眼,不屑一顾地说:“你是自动 离职的。按规定,这种情况不能发工资。” 胜子的火气已攻到胸口上来了,瞪着对方说:“是因为你们诬陷何小胭偷公 司的东西,又搜了她的更衣柜和挎包,还要搜身,何小胭才一怒之下离开你们公 司的。” “一怒之下? 哈哈! 笑话! ”歪嘴经理干笑了几声,“我丢了贵重物品,还 没一怒之下呢! 她一个小小的清洁工,倒还一怒之下了,哈哈! ” 胜子直想给这个歪嘴经理的长条脸上来上一记老拳,让这小子尝尝工人阶级 专政的滋味儿。他往前走了一步,厉声问道:“这工资,你发不发吧? ” “不发! ” “你敢再说一遍? ” “我就是不……”歪嘴经理这时已发现胜子的拳头攥起来了。 胭儿担心胜子揍了歪嘴,这事儿就闹大了,忙叫了他一声:“赵……胜哥, 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 “不行! ”胜子一屁股坐在了歪嘴对面的椅子上,“辛辛苦苦地给你干了活, 你不但不给钱,还诬陷我们!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你那破烂玩艺儿,白送给我们, 也不稀罕! 今天,你第一必须向何小胭赔礼道歉! 第二,马上支付工资。你这个 公司,还想继续开下去的话,就马上把这两个事办了。如果,你明天不想开了,” 他炸雷似的吼了一声,“现在也说个痛快话! ” 这一声吼,吓得歪嘴打了个“机灵”。他稍定定神儿,瞅瞅胜子,又瞅瞅胭 儿,突然缓过神儿来了,脖子一硬,问胜子:“你是个干什么的? 何小胭的工资, 跟你有什么关系? ” 胜子“哼”了一声:“这事儿跟每个正义的人,都有关系! ”又说:“你问 我是干什么的? ”他把桌子一拍,加重了语气,“下岗工人! ” 一听下岗工人,歪嘴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岗工人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歪嘴来了个缓兵之计,对胭儿说:“这样吧! 我这几天很忙。再说,你工资 的事,我一个人也说了不算。回头我跟两位副总再研究一下。企业,得搞民主集 中制嘛! 啊? 你就,先回去。” 胭儿问:“你什么时间答复我? ” 歪嘴仰起头,眯着眼,说:“你就回去等通知吧! 啊? ”说着,站起来,拿 起桌上的一个皮夹子,“我要去市政府开个会,啊? ” 胭儿一看,这事儿是没指望了。正要和胜子往外走,胜子站起来,说:“那, 就这样! ”就朝歪嘴伸过手去。歪嘴本能地刚握住胜子的手,只觉得如被一只铁 钳夹住,骨头都要被夹碎了。他“啊唷”大叫了一声,一条腿“扑通”一声就跪 到了地下。“老、老、先、先生,大大大哥,有、有话好、好商量! 好! 好…… 哎哟……” 胜子的手稍松了松,问他:“商量么? 你商量么? ” 歪嘴忙说:“第一,我道歉! 哎哟! 道歉! ” “跟谁道歉? ” “向何小胭何小姐道歉! 第二,工资,马上发、发、发! ” “你这个狗东西! 敬酒不吃吃罚酒! ” 胜子松了手,歪嘴站起来,不住地甩着手,揉着手,去写字台里边,拉开抽 屉,取出三张大票,放在胭儿面前。 胭儿说:“我不多要,只要十八天的。” 胜子故意问:“一万块的精神损失费,不要了? ” 胭儿说:“先给他记着这笔账吧! ”找给了歪嘴八十四元钱,又给他写了个 收条。 胜子对歪嘴说:“我希望你以后,对员工好着点儿! 少烧包! ” 歪嘴垂头立在写字台里边,翻翻小白眼,没再吭声。 两人打车路过护城河上的鹊桥桥头,胜子说:“我第一次发现你,就是在这 座桥上。”胭儿瞅瞅那桥,“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胜子又望见了他十几年前 跟梅在七夕雨夜约会时的那株大柳树,禁不住摇了摇头。 到了家,胭儿又提醒了一下胜子:“这四方厂给的钱里边,还有你的三万预 付款和你赚的两万多呢? 如果四方厂那边的西装没问题,你最后给明阳厂十八万 六千就行了。你借朋友的那三万,不还给人家? ”又想这个蕊子,跟胜子走得这 么近,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胜子说:“好,听你的。”又想,要是买电焊机等设备,倒是可以先借这些 钱使使。嗨,对呀! 就和胭儿去了银行,取出来四万元现金。三万元准备还给蕊 子,一万元备用。 回到家,想给蕊子送那三万元去,先打了个电话,小马说蕊子去了北京,要 过两天才回来。这时,胭儿拎了个篮子说去买点儿菜,出了门。过了十几分钟, 明阳服装厂胡主办来了个电话,先请安问候了一番,又问:“赵总,这两天有空 来玩玩不? ”胜子说:“这几天事挺多。”胡主办先问了一声:“您那边说话方 便吗? ”胜子说:“行。有事儿你说吧。” 胡主办说:“赵总,上次您带了何副总来,行动不大方便。过几天,您一个 人来,放心在这儿住几天,我让那个小玩艺儿好好陪陪您。” 胜子笑了,说:“你光施放糖衣炮弹哪! ” 胡主办说:“赵总,您别怕,不是蝉儿。蝉儿太乱了,估计您也不喜欢了。 再说,蝉儿也不在俺厂了。” “让人挖了去了? ” “对了! 飞啦! 上个星期您来的工夫,钱厂长不是带着她上了西安么? 在那 里一个大宾馆住了三天,不知怎么的,第四天她就不见了,很可能是跟着个大款 或者大官儿跑了。钱厂长找了她三天也没个影子,又气又急,回来大病了一场。 估计蝉儿上不了当,这女子精着呢。绝对把那个大款大官儿弄得神魂颠倒。那她 可就发了,包她一年,怎么不给个十万八万的? 在厂里当公关小姐,干一年也不 过万把块钱。” 胜子说:“真是过去说的,计划没有变化快呢。” 这时,胡主办才说起他要说的正事儿来:“赵总,四方厂的西装款,划到了 吧? ” 胜子刚要说“到了”,又多了个心眼儿,说:“还没到。” 胡主办紧接着说:“要是到了,就把余下的款划过来,我去天都取,也行。 厂里实在是太困难了。” 胜子说:“好。” 胡主办又说:“那,赵总过几天来? 我让那个小独辫儿恭候您老人家……” 正在这时,胜子听得门锁响,忙挺警觉地说:“来人了,以后再谈吧! ”就 放了话筒。 胜子回过头去,见胭儿闪身进来了,篮子上露出了翠绿的芹菜、莴苣和墨绿 色的小葱。 吃饭的时候,胜子想起了方师傅。哎,不知这老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先打 了个传呼找小杜。小杜回电话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他的家。”胜子说 :“咱去看看他吧。”小杜说:“行。我下午两点半,开车去接你。”胜子担心 他来了看到胭儿,再在工友们中散布什么莫须有的流言蜚语,就说:“你到了大 门口,给我打个电话。” 中午睡了一会儿,小杜来了电话,说:“大哥,我在大门口呢。” 小杜开上黄面的,穿街过巷,来到一片老城区,只见那条老街给拆了一大半, 到处是断壁残垣。找到方师傅的家,院墙、正屋都拆得乱七八糟,只留了个盖着 油毡纸的小厨房。胜子正在愕然,小杜走过去拉开那扇木板门,看了看,回头叫 了起来:“方师傅在这儿呢! ”胜子钻进那又黑又闷的小屋一看,果然见骨瘦嶙 嶙的方师傅躺在床上,大热天还盖着床旧被子。一问,才知老人犯了胃病,已经 七八天了。忙上前把老人抱起来,只觉也就八十多斤。抱到车上,送去了附近的 区第二医院。 医生给看了病,开了药,打上针,在急诊室输上液。方师傅拉住胜子的手, 眼中泪光闪闪,说:“多谢你呀! 胜子! 要不是你和小杜来,再过几天,我就死 在那里了! ” 胜子的鼻子也酸酸的,说:“方师傅,都怨我没早点儿来看你。”又问, “他们拆房子,该事先给拆迁户安排住房呀,怎么……” 方师傅说:“嗨,他们才不管老百姓呢! 说搞中外合资的什么大厦,不管三 七二十一,来了民工就扒房子。几十户居民都去市里上访一个多月了,也没人来 管。今早上,还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说,老家伙,你这个钉子户,要再不搬,老 子就把你连这破厨房一堆儿推了! ” 胜子担心影响小杜挣钱,让他开车去。小杜说:“大哥,你有老娘、孩子, 你忙你的去吧! 方师傅由我照顾。我再叫小贞来帮个忙。”胜子说:“那,你先 在这儿值一会儿班,我去看看,得给方师傅找个住的地方。” 小杜说:“大哥,你不用找,我妈给我姐看孩子,住我姐家。方师傅出了院, 接我家去就行。我爸和方师傅是老弟兄,他俩在一块儿说说话,还不躁得慌呢。” 胜子说:“那就先这么办。方师傅先去你家,同时我再琢磨着给找个地方。 老在你家住,也不是个办法。”又说,“我先去给方师傅收拾收拾东西。” 从医院里出来,走了一段路,只觉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什么地方亮了一 下,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秃头,娄传兴那颗地瓜蛋式的秃头! 胜子的眼立刻瞪了 起来,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稍一定神儿,冲那秃头大步走了过去。这时,娄 传兴大概有点儿不祥的预感,回了一下头,也瞅见了胜子,惊恐地怔了一下,转 身就走。胜子加快步子,追了上去。娄传兴吓得不轻,忙招手要了一辆黄“面的”, 刚钻进去,车就开了。胜子也上了一辆黄“面的”,对司机说:“盯住前边第四 辆面的,追! ”司机说:“是小偷? 你打110 不就得了? ”胜子说:“不是! ” 又道,“你别管。盯住他,追! ”司机又问:“便衣? 发现目标了? ”胜子眼一 瞪:“你管那么多干么? ”可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车子速度上不去,又不能超 车。追了三四华里,到了一个路口,红灯却亮了。胜子前边还有两辆车,都停了 下来。等绿灯再亮,胜子坐的这辆车追过去,娄传兴坐的那辆车早没了影子。 “妈的! ”气得胜子直拍大腿。 胜子把方师傅小屋里值点儿钱的东西装进几个纸盒子木箱子,刚收拾好,小 杜就开车来了。说小贞已去了医院,在那里守护方师傅。两个人把几个纸盒子木 箱子装上车。胜子又从墙上取下方师傅那条扎了几十年的挂着电工“五大件”工 具的牛皮腰带。 这时,走过来一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年轻人,说:“嗨,早搬走了,不就没 这些麻烦了么? 不识好歹! ” 胜子斜眼瞅瞅他,火从心底窜上来了:“你是哪个单位的? ” 大盖帽说:“哪个单位? 中外合资,四十八层的九重天大酒店筹建指挥部! ” 小杜低声骂了句:“狗屁! ”又对那大盖帽说,“你们等着吧! 侵犯公民合 法权利,非告你们不可! ” 大盖帽“哼”了一声:“告? 知道这九重天的后台是谁吧? 你们他妈的上哪 儿也告不赢! ” 胜子一听,上前一把揪住了大盖帽胸前的衣服:“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 ” 左手从断墙上抓起一把脏土,举到大盖帽鼻子上,“老子非治治你这×嘴不可! ” 大盖帽立时就熊了:“好好! 大哥,我说错了,行不行? 呃,大哥大哥! 道 歉! 道歉! ” “滚! ”胜子用力一推,大盖帽往后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一堆烂瓦片 上。胜子指着他叫道,“你们这帮土匪,走狗! 再敢欺压老百姓,老子就让你这 破楼盖不成! ” 上了车,胜子还余怒未消:“这个熊玩艺儿,真是欠揍! ” 小杜说:“根子还不在他身上。狐假虎威……不,狗仗人势,不,这词也不 准确。狗仗驴势! ” 胜子说:“驴也比他们强! 毛驴还挺可爱呢! ” 回到医院时,方师傅一瓶点滴已经输完,老工人已坐了起来,精神好多了, 一个劲儿地说要出院。 小贞说:“大夫刚才来看过,说方师傅没有什么危险,只是长期患病,没有 得到及时治疗,又缺乏营养,身体比较虚弱。” 胜子心中连连怨恨自己,再怎么忙,再急着去挣钱,也该早点儿去看看老人 家呀! 三人把方师傅送到了小杜家。小杜父亲说:“其他的事,给老方理发、洗澡、 吃药,你们就别管了! ”小贞说:“我先留下,给方师傅洗洗衣服,拆洗一下被 褥。”胜子留下五百元钱,就先告辞出了门。 傍晚,胜子回到化四厂宿舍院,上了楼来到自家门前,刚要掏钥匙开门,却 见防盗门的铁棂子上塞了张纸条。取下来一看,上边写道:赵师傅,我明天上午 八时再来,请等候。落款是:厂行政科方伟。 胜子一时想不出这个方伟找自己干么,就把纸条装进口袋,刚开了防盗门, 木板门就自己开了,胭儿立在门旁,说:“您回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外面有人 敲了一阵子门,我没开。”又说,“有个老太太来电话,问胜儿在不,我说出去 了,您有急事可以打传呼。老太太说没急事儿。估计是您家俺大姨。” 吃了胭儿做的饭,胜子说要去看看母亲和儿子。临走去了里间,从棕色的老 板兜里悄悄找出那块染有蝉儿口红的手绢,装进了裤子口袋。 在小市场买了西瓜、甜瓜、桃子,到了母亲家,见她正坐在个马扎子上绑扫 街的苕帚,就上前接过来,用铁丝绑。胜子妈说:“正好,你把我那个铁簸箕也 修修,那个把儿掉下来了。”胜子修好了苕帚,又拿锤子、钉子修好了铁簸箕, 然后去胡同里扫街。回来后,母亲也没问是哪个女孩子接的电话。母子二人说了 一会儿话,胜子妈说:“胜儿,梅走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的事儿。再成个家, 好照顾你。年龄不算太大,估计也不怎么难解决。这不,前天蕊子她妈来,跟我 提起蕊子,问能不能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啦了一会儿,她又说起了你,说从小看 着你长大的,一个劲儿地夸。她那个意思我听出来了。按说,蕊子也不错。可我 琢磨着,最好还是找个没结过婚的,或者是结过婚没孩子的。要是找个带着孩子 的,凑到一块儿过好不容易。我从报上看,到团市委的鹊桥联谊会报名的大龄姑 娘不是不少吗? 你抽空也去看看,有合适的,挑一个。文化程度别太高,模样长 得中等说得过去就行。只要人脾气好,人品好,对贝贝好就行。谈的工夫多了解 了解,别轻易说同意。” 胜子又问妈,街道办事处的工业公司给补发了工资没有。妈说:“还没有。” 又说:“这事用不着你管啊! ” 骑车回家的路上,胜子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既然看上了胭儿,也不要急于 提这事儿,让她对自己有个了解的过程。再说,她的离婚问题,还不知么时候才 能解决呢。又想,起码不能让她再当公关小姐,陪人吃饭跳舞了。公关这事儿, 绝对得内外有别。 他找到个卫生箱,看看附近无人,从口袋里取出那块蝉儿送他的手绢,展开, 看看上边的口红,似乎有些留恋。他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按着了火,点燃了手绢 的一角,扔进了卫生箱里。看着那淡蓝色的火焰把手绢吞噬成了一团黑灰,才长 出了一口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