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胜子去巷子外买烧饼,只见地上全是被风吹下来的树枝树叶。 马路上,横亘着好几棵被刮倒的粗大的柳树、白杨树。一辆大吊车正在吊一棵大 柳树。街旁商店、饭店门口的塑料遮阳棚也全被掀得歪七扭八,有的给甩在地上, 有的上了房顶。护城河里浑浊的河水汹涌地向下游流去,几乎与岸边平齐。水面 上漂着不少西瓜皮、快餐盒、牛奶袋子。立在巷口的郝大爷告诉他,昨晚天都大 街上的一个广告牌子被大风刮倒,正砸在打那儿路过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当场 就把两个人砸死了。又说,鹊桥那边十几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柳树,也被刮得东倒 西歪,有几棵还被连根都拔了出来。 上午,胭儿骑自行车回申小强父母家看小鸽子。胜子骑车跟在她后边。经历 了昨晚的事,两个人的心情都挺不轻松。到了城北区房管局宿舍院门口,胜子还 像上次一样在路边的一株槐树下等着,胭儿推车进了院。 申小强的父母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已知道了儿子被抓去的消息。申父已在打电 话找熟人打听儿子的情况,声调哭咧咧的。申母坐在沙发上拿条毛巾哭得一把鼻 涕一把泪。小鸽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像只小猫躲在墙角里,瞪大了惊恐的眼 睛。胭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爸,妈,你们怎么了? ”小鸽子见妈妈来 了,像见了救星,叫了声:“妈妈! ”扑进胭儿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这 时申母开了口:“哎哟,小强让公安局的抓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哟! 小强那么老 实的孩子,绝对不会干违法的事的。孩子进了看守所,吃不好,睡不好的,这个 罪可怎么受哟! 听说他被抓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还淋着雨。那一定是还睡着觉 呢。要是淋病了该怎么办呀! ”说着,号啕大哭起来,“我那亲——儿——呀! 你实在是冤死了——呀! 天大的冤枉——啊——”吓得小鸽子“哇”地一声也哭 了起来。胭儿忙抱着小鸽子到阳台上去,哄了好一阵子才哄得不哭了。 这时,却听屋里申母跟申父吵了起来。申母边哭边说:“你平时那些本事都 上哪儿去了? 到了关键时刻,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真是没用! ” 申父说:“还不是你从小惯的小强! 要是他没事儿,公安局平白无故的能抓 他? 现在又埋怨起我来了! ” 申母哭道:“要是小强放不出来,我也不想活了! 我那亲——儿——呀,啊 啊啊! ” 申父火了:“你别老是这么哭丧的嚎好不好! 你哭顶个么用! 我连电话都没 法打了! ” 胭儿见小鸽子身子直发抖,嘴一撇一撇地老想哭,就走过来对申父申母说: “爸,妈,您先处理一下小强的事。我和小鸽子到楼下走走。她挺害怕的。” 申母怔了一怔,突然站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把小鸽子夺了过去,叫道: “儿子给抓走了! 孙女你又想带走。俺老两口子这辈子还靠谁呀! ”又骂胭儿, “都是你这个贱货,丧门星,扫帚星,要不是你带坏了小强,小强也不,不会… …打你进了俺家的门,俺家就没安稳过,你给我滚! ” 申父看不下去了,说:“你看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事儿跟胭儿有什么关 系? 要是小强平时听了胭儿的劝告,还不至于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 ” 胭儿的泪也涌了上来。她看了申母一眼,心里恨恨地想,你还骂我,你就等 着看你儿子的下场吧! 要是小马是你的女儿,让个恶棍糟践成那个样子,你会怎 么样? 要是我是你女儿,申小强是你的女婿,你又会怎么样? 她狠了狠心,转身 就朝门外走去。身后小鸽子“嗷”地一声尖叫:“妈妈——”放声大哭起来。申 母却抱着小鸽子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反锁上了门。 胭儿无可奈何,看了看申父,扭头打开房门,一手捂着嘴,跑下了楼。 胜子看见她出来了,忙问:“怎么样? 孩子呢? ” 胭儿却不回答他,一口气跑到护城河边,蹲在地下,双手捧住头,呜呜地哭 了起来。 胜子等她哭了一阵子,才问清了情况。他拉她站起来,说:“别担心,没事 儿没事儿。孩子在家没事儿。小鸽子总是他们的亲孙女呀! 再等等,法院把孩子 判给你就好办了。” 胭儿抓着胜子胸前的衣服,说:“你不知道孩子给吓得那个可怜样儿……” 下午两点多,王大利打来了电话,问:“胭儿没事儿吧? ” 胜子说:“没事儿。就是孩子抱不出来,挺愁人的。胭儿光哭。”又问, “能说点儿案情不? ” 王大利说:“昨晚上带回申小强来,立刻审问,他就把劫持小马的经过全交 代了。这小子说,他曾跟踪了小马好几次,一直没能得手。前天下午,他又跟踪 小马,看着她从江星的服装店出来,没直接回蕊子的店,而是到郊区找她一个老 乡姐妹玩,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马走到一条挺黑挺僻静的小路上,申小强 上去用一条领带勒住了她的脖子,威胁她说,要是不跟他走就勒死她。小马喊不 出来,也吓傻了。申小强就一条胳膊搂着她,一只手用刀子顶着她的腰,劫持她 上了一辆‘面的’车,拉到了他家门口。进了屋,他就把小马绑锁在了健身器上, 说只要她喊叫,就杀了她。他先逼她乖乖地让他玩,小马不答应,他就强奸了她, 又用香烟烧她的胸部和大腿。两天时间强奸了十几次,下身又塞黄瓜又塞青萝卜, 捏着她的鼻子灌她喝白酒、啤酒,还给灌凉水灌尿。说她要是不乖乖地听他的, 就玩够了她再剜了她的眼开了她的膛,就着她的心肝和肉下酒,骨头埋到院子里。 小马被逼得一个劲儿地说一切都听他的。他怕她跑了,还是绑着她。他外出的时 候,还把个接了电线的假手榴弹拴到她脖子上,说她要敢动弹,手榴弹就爆炸。” “这个恶棍,非崩了他不可! ” 王大利说:“反正判不轻。这小子是个惯犯,除了劫持小马,还有一起在东 郊天都边的柳林里强奸、摧残女中学生的案子,一起在西郊抢劫菜农三万元的案 子,也很可能是他干的。这两个案子他现在还咬着牙不承认。但从原先那个被强 奸的女中学生和被抢劫的菜农提供的犯罪分子的特征来分析,十有七八是申小强。 城东区公安分局的人抓了他半年多,一直没逮着。要是‘巴勾’了他,胭儿也不 用离婚了。” 胜子长出了一口气,说:“那我先代表蕊子谢谢你和刑警弟兄们了! ”又问, “小马情况怎么样? ” 王大利说:“还在医院里,蕊子已经去照顾她了。身上的烧伤不太难治,可 能得留下些疤。上电刑对身体损伤也不大,因为电流不太强,就是挺吓人的,性 质非常恶劣。主要是精神上的摧残比较严重,估计得恢复一段时间。” “大非和大泥鳅你打算怎么处理? ” 王大利说:“都还押着。估计大非事儿不少,还得再审审。大泥鳅这次立了 功,过几天再查查,如果只是卖身,没别的事,就可能放了,也可能送到劳教所 去。还有,我已经派人抓小泥鳅去了。” 胜子说:“申小强这小子不是作死吗? 守着个花朵儿似的媳妇,偏偏又上电 刑又打又骂,还去劫持、强奸人家的少女。这小子是不是个性虐待狂? 怎么这么 快就变坏了? ” 王大利说:“那得让专家来研究研究犯罪心理学了。如今年轻人变坏的事, 真是不好说。有的犯了死罪,只是一念之差。”又说,“嗨,申小强的父亲可忙 活坏了。又托关系,又找律师。他不知怎的这么快就打听到这案子是我办的,中 午托人送来了五千块钱,让我手下留情。我当时就让那人把钱拿回去了。”其实, 他手头正紧着呢。女儿上初中,王大利去联系了个重点中学十八中。校方一开口 就说要六千块,还说是看在警察出生入死很辛苦的面子上优惠了的。不优惠的交 八千。王大利又说:“那个送钱的人还说,申小强他妈心的痛得犯了心脏病,躺 在床上起不来。” “噢? ”胜子听了,觉得不大对劲儿。小强爹去跑儿子,小强妈卧病在床, 那小鸽子谁看着? 放下电话,就对胭儿说:“快,再看看咱们的闺女去! ” 两人忙着换衣服、拿钱,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胜子接了,却是胭儿姐姐打 来的,忙把话筒递给胭儿。胭儿姐姐说:“申小强他爸找你找不到,电话打咱家 来了。说小鸽子光在家哭,死活要找妈妈。” 胭儿顿时急了:“我马上就过去。” 胜子说:“你先给小强他爹打个电话说一声。” 胭儿急得一时连电话号码都记不起来了。胜子说:“别急,慢慢想想。”胭 儿坐下来,理了理鬓发,捂住前额,努力使自己镇定了一下。胜子拿起话筒递给 她。胭儿在电话机上按了几个号,刚接通,就听到了小鸽子的哭声,嗓子都快哭 哑了。接话人是小强父亲:“胭儿,你快回来,小鸽子任谁也不找,就坐在地下 哭,已经哭了三个多小时了,有好几次哭得气都倒不上来。”胭儿的泪不住地流 了下来:“爸,你让鸽子听我说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鸽子的哭声近了。胭儿流着泪说:“鸽儿,别哭! 我是妈妈! 我一会儿就回去。别哭,好孩子! 啊! ” 小鸽子的哭声这才小了些,但仍哇哇呜呜的。 两人“打的”去申小强父亲家。在车上,胜子说:“你到了家,给我打手机, 说说情况。他两口子要问,你就说给你姐姐打的。我给你打电话,也说是你姐夫 打的。咱勤联系着点儿。要是乘小强他爹出去找关系去了,小强他妈再睡着了, 你就抱着孩子偷偷地跑出来。打个”的“就窜了,他妈的上哪儿找去! ” 胭儿说:“我见机行事吧! ” 胜子嘱咐道:“把钱带在身上。别溜出来,没有钱。”又说:“哎,过几天, 你给亚妮送五百块钱过去吧,工程这事儿,多亏了她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哩! ” 送下胭儿,胜子往回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猛地站住了。妈的,手机该给 胭儿留下。她躲到卫生间、卧室里,或者蒙上被子,也能给自己悄悄地说说情况 啊! 嗨,笨蛋! 打的“到了绿洲宾馆,贾虎叫来一个三十五六岁挺精干、挺秀气的宾馆女经 理金声,领他先去了一个房间。胜子进卫生间看了看,管子锈迹斑斑,抽水马桶 下边的阀门锈成了个铁疙瘩,用扳子拧都拧不动。又看了几个房间,有几个抽水 马桶一直淌着长流水。洗手盆上的水龙头还是那种铸铁螺旋式的,有不少漏水滴 水。又去餐饮部的厨房里看了看,因常年烟熏火燎,水汽侵蚀,管子阀门生锈的 情况更加严重。 胜子说:“贾科长,金经理,恕我直言。不是我想揽你这个宾馆,才说它的 上下水该换了。从实际情况看,它的上下水的确是不行了。你如果信不过我的话, 可以请几位专家来看看。” 贾虎笑笑:“你不就是专家吗? ” 此话对胜子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他笑了笑,说:“谢谢! ” 贾虎说:“赵经理,你今天先大体上看看,过几天,你再来仔细量量、算算, 造一个预算,我好给局里写报告。以后你来,直接找金经理就行。” 胜子更加振奋,说:“好的! ”心想,这活要能接下来,足够干三四个月的 了。要是人手不够,还得找厂里的那些钳工、技工,还得雇民工哩! 其实,贾虎虽有搞好宾馆,增加一点儿政绩的目的,但另一个目的还是想借 机跟胭儿多来往。至于这种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来往能进展到什么程度,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那就摸着石头过河吧! 走一步,算一步。 出了绿洲宾馆,手机又响起来。胜子忙打开一看,这次是胭儿打来的,说话 声音挺小:“小鸽子不哭了,喝了点儿奶,洗了个澡,睡着了。我今晚得守着她, 不能回家了。” 胜子说:“听清楚了。有事就来电话。那老两口子,特别是那个老母狗,别 搭理他们。这就够他们受的了! ” 胭儿又说了一句:“你跟俺姐、咱爸,晚上好好做点儿饭吃。千万注意安全。” 胜子“嗯”了一声,领会了胭儿的话的含义。就想把贾虎请去看绿洲宾馆的 事告诉她。又想,还是等她回来再给她一个惊喜吧! 快了! 只要申小强的案子判了,小鸽子就回来了! 再忍耐几天,耐着性子等等。 不知怎的,胜子脚下步子迈得很快,直想走回家了。前边,一座立交桥上有 一颗很大很大的太阳。太阳快落山的工夫,怎么这么圆,这么大啊! 就像一个通 红通红的大灯笼。而城市的天空、建筑物上,也披上了一层桔红色的辉光。一辆 又一辆的大客车、轿车,一群群骑摩托车骑自行车的人,就从这个大灯笼下穿梭 般地来来往往。胜子这才发现,平时自己老是骂这个城市脏、乱,可这个时候, 城市还是挺美的呀! 回到家,酒劲儿上来了,脑袋就发起晕来。躺下刚迷糊了几分钟,电话铃就 响起来。胜子急忙爬起来去接,却是明阳服装厂的胡主办,又是催还债的。还哭 咧咧地说县农行已经起诉了厂里,如还不上贷款,法院就要强制执行拍卖厂子的 房产。企业马上就要破产,职工们就全失业了。又说:“你在厂里签了货到付款, 现在又拖了这么长时间。咱也不能太不讲信用了,对不对? 你也让我太作难了! 人哪,总得讲点儿道德,讲点儿良心吧? 对不对? ”说得胜子一头火,差点儿要 爆炸了。胜子问:“哎,你那些有问题的西装怎么办? 厂里有个意见吗? ”胡主 办说:“嗨,赵总,你就别提那事儿了! 反正货都给了四方厂,四方厂又把钱都 给了你,管他那个呢! ”胜子说:“咦,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那个副厂长朋友, 对厂长和职工们,怎么交代呀! 二百多套,三万多块钱呢! ”胡主办更不客气了, 连赵总也不叫了,说:“老赵,我对厂长,也没法交代呀! 你到厂里来,好吃好 喝,临走还拿着。又让蝉儿那么高档的个美女,陪了你两个晚上,你可不能不够 意思呀! ” 胜子的头顿时热了、大了。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呀! 原先,看着他一直 挺忠厚挺老实的,没想到早就准备了一手,关键时刻就掏出要挟自己的杀手锏来 了! 要是他来个电话,跟胭儿说了自己跟蝉儿的事儿……胜子顿时出了一头冷汗, 妈的! 以后,跟这帮子奸商打交道,可得一千倍一万倍地提高革命警惕! 又把心 一横,如果胭儿知道了,就说是那个老胡为了讨债诬陷人。反正还有十八万六掐 在自己手里,怕他个鸟! 就说:“你说什么呢? 什么蝉儿? 我不认识! 你少给我 来这个! ”又说,“那些质量不好的西装,你先给个说法再说结账的事吧! ”不 由分说,扣了电话。担心胡主办再打过来,把电话线也给拔了下来。这时酒劲儿 又往上涌,眼睛都看不见了,自语道,“要死要活随它的便。先睡一觉再说! ” 又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了胭儿,穿着一件无领的白布罩衫,她身边还跟 了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一看就是她对象,但长得一点儿不像申小强。胜子跟胭 儿谈话,小伙子也不反对。胜子想跟胭儿说几句知心的悄悄话,小伙子却不离开。 胜子只好大着胆子问:“胭儿,你嫁给我吗? ”胭儿只痴痴地望着他,不笑,也 不吭声……又好像在一个小店吃饭,服务员却是胭儿,端上来的是一盘盘干巴巴 的生咸鱼。别人一条条吃得蛮有滋味儿,自己却挺窘迫地不敢吃。这时,那个挺 英俊的青年挽着胭儿往外走,说是去逛公园。胜子就挺纳闷儿,胭儿不是自己的 吗? 怎么又跟了别人…… 下午,又去绿洲宾馆,和大牛、小杜、小贞测了一番上下水。小杜悄悄地对 胜子说:“大哥,这回,咱们套住了个肥老虎! 你呀,得把标底给他提得高高的, 狠狠地宰……” “嘘! ”胜子忙打了个手势,“在这里别说这个! ” 在绿洲吃了晚饭,乘着小杜的面包车往回走时,天又下起了雨,起了风。车 前迷迷茫茫,一片水雾。 胜子说:“以后,咱们研究的事情,不该告诉客户的,一定不能告诉。这是 商业秘密。另外,仅限于咱们四个掌握的情况,也不要告诉小雅、小兵、方师傅, 更不要告诉亲属和外人。这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经营的需要。” 小杜说:“明白! ” 大牛、小贞也点点头。 胜子又说:“绿洲的标底,我想,咱们提一个比市场价格略高一些的数。因 为,我们干的质量,肯定比别的维修队要好得多。定的太高了,他肯定不接受, 还可能让别人来干。我们现在第一位的任务,是以优质低耗高效的服务,打名气, 创牌子,第二位才是挣钱。你们搞预算时要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是。”三位部下连连点头。 胜子仍不想让小杜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在离荷叶巷口还很远时就要下车。小 杜见胜子心事重重的,也没敢再跟他开金屋藏娇之类的玩笑。小贞递给他一把伞, 胜子下了车。 胜子打着伞冒着雨走着,但不一会儿,裤腿和鞋就被风斜着刮过来的雨打湿 了。但仍不紧不慢地走着,昨晚的梦,又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浮现到眼前来了。 胜子脱了湿透的衣服,洗了个澡,正想洗洗衣服,猛地想起,电话线还没接 上,忙去插好。这时,却听得有敲院门的声响。他忙去开了门,抬头一看,灯影 里站着的竟是穿着白底紫花紫叶连衣裙的梅,手里撑着一把折叠式的花伞。另一 只手拎了个塑料方便兜。巷子里风挺大,那伞几乎撑不住。裙子也如一朵大花忽 地张开来,忽又缩回去。他一时都怀疑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了。 这时,梅已进了院,回身又闩上了门。她见胜子还愣着,问了一句:“怎么 ? 能不能进去坐坐? ” 胜子闪开身,梅出了门楼,叭唧叭唧,踩着院中的积水进了屋,把方便兜放 在了茶几上。 她看看整洁有序的房间,微微有点儿惊异。 胜子看看梅,脸仍然是那么白皙,但似乎比两人分手时气色好了些。记得梅 离他而去时,非常憔悴,简直是形销骨立。 “哎,你不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探亲? ” 梅没有回答,坐到沙发上,从方便兜里取出个小包,小包上,挂着那只不锈 钢的小猪和车子钥匙。她从小包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存折,放在胜子面前。胜子拿 起存折,像做梦似的,诧异地问:“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 梅凄楚地一笑:“白花了,不,白扔了四千多块钱,我根本就没出去。” “啊? ” “我的出国申请,根本就没获准。” “哎,哎……这是为么? ” “跟你一句两句解释不明白。反正是大使馆坚决不给签证。这不,出国梦成 了泡影儿。” 胜子心里连叫了几声,哎哟哎哟,不妙不妙! 又想,这住处,肯定是化工四 厂宿舍传达室的老木工刘师傅告诉她的。唉呀,这个好心、热心的老刘头! 这时,梅掠起让雨水溅湿了的连衣裙的下摆,胜子忙去卫生间拿来一块擦脚 的干毛巾递给她。梅接了,擦着两条洁白修长的小腿上的雨水和泥点儿。胜子一 眼就看到梅右腿膝盖上那块在下水井口磕的花生果形的伤疤,心不由地一抖。 梅擦了腿和脚,放下毛巾,说:“我在北京的一个亲戚家住了十几天,本来 想在北京找个工作的,可没找到合适的,只好回来了。还住在我妈家。市化工四 厂科研所是回不去了。我的,噢,咱的房子,不是都让厂里收回去了? 这不,容 老师,哎,你认识的,就是原厂科研所的容工,现被聘在一家民营的北城化工总 厂,当总工程师,让我去给她当助手。我去看了看,工艺虽比较复杂,还能干得 了。已经去上班半个多月了。每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合同上签的,如果贡献大, 还有奖励。哎,不给弄点儿水喝? ” 胜子“噢”了一声,忙去冰箱里取来几罐健力宝,给拉开一只,放在梅的面 前。心里老是嘀嘀咕咕。看来梅还不知道自己跟胭儿的事。他很担心梅到卧室里 去,那里边有不少衣服、化妆品都是胭儿的。那只银项环也搁在梳妆台上。 梅抬起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水滴石穿”、“水到渠成”的书法条幅,又 看到贝贝祝贺胜子“生日快乐”的《老猴吃桃》的画,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挺 认真地说:“胜子,这次没能出去,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当时,我几乎想一头 撞死在大使馆门口了。后来,我想过来了,要干一番事业,不一定非要出国不可。 出去了,像我这种情况的,肯定也不好混。这些天,我又反思了许多。觉得很对 不起你,特别是很对不起我们的儿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欠儿子的实在是太多太 多了。”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你去看贝贝了? ” 梅点点头:“咱们分开一年多了,我离开孩子也一年多了。我一听到有的孩 子唱那个《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心里就非常难受。那天,我去北京王府井大 街上的一个商店,给贝贝买了衣服、玩具,还有一套画笔。出来的时候,正碰上 几个孩子在那里唱‘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的泪马上就……然后,忍不住失声 哭了起来。那街上人声、车声噪杂,也没人听见我哭,就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 非常非常想我们的儿子……我抓紧处理了手头的一些事,隔了一天就回天都来了。 下了车,我把行李扔到我妈家,就骑车子到金泉街小学门口去等贝贝。途中路过 鹊桥,我下了车,看了看那座桥,还有咱俩七夕那天晚上,在河边约会的那棵大 柳树。十几年过去,那棵树长得更粗更高了。到了学校门口,见已有许多家长在 等,咱妈也在那里。我戴个大墨镜,躲在路边的垂柳树后面,看着贝贝出来了, 可又不敢上去接他,怕他不认我……几个月没见,贝贝又长高了。我看着他背着 书包、画夹,沿着人行道跟着奶奶回家去,就在后边远远地跟着……一直看着祖 孙俩进了咱妈家的那条胡同……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又在那儿等,还是在后边跟 着贝贝和妈……第二天中午,我还是……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精神快要崩溃了。 这时候,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的感情……胜子,让贝贝回 到我身边来吧,不然,我要疯了……” 梅摘下眼镜,用手绢不住地擦着泪。胜子忙去卫生间拿毛巾,拿了一条,一 看是条粉色的,是胭儿用的。忙又换了一条白的,是自己用的。在水龙头下涮了 涮,拿回来递给梅。 梅接了毛巾,擦着眼睛和脸。这时,电话铃响了,胜子心中一惊,非常担心 是胭儿打来的。刚拿起话筒,一个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响起来:“爸! 奶奶让 我问问你,又,又喝醉了吗? ” 胜子忙说:“没有,没有。跟奶奶说,爸没喝。”就用手捂住话筒,问梅, “你接吗? ” 方才,梅已听到了贝贝的声音,此时有些手足无措,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又摇摇头,退回去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胜子对贝贝说:“告诉奶奶,爸爸表现很好。”贝贝说:“猴爸再见! ”就 放了话筒。 梅又啜泣了一阵子,说:“胜子,我想,儿子没有妈不行,没有母爱不行。” 她抬起了头,“胜子,看在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咱们,重新 开始吧……” “啊! ”胜子一下子呆住了。 1995年 2月28日——11月20日下午3 时55分 济南——庆云——长耳居初稿 1996年 9月22日10时42分——11月11日22时20分一稿 1997年 4月3 日10时55分——6 月9 日21时二稿 12月25日10时30分( 圣诞节) 三稿 1998年 7月25日再改2000年4 月30日校 2001年12月31日23时50分、2002年1 月12日再改于长耳居 2005年 9月24日再版修改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