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一上班,金大章看了胡泊给他拍的照片,十分满意。当下就写了一封信,让 玉儿把照片和信还有4000元赞助费送到《企业家》杂志社去。这天下午下班时,金大章 外出了还没回来。玉儿去问了外间大厅的一个值班经理:“晚上没事吧?”值班经理说 :“没事。”玉儿就跟职工们一块儿下了班。 路上,她想老这样在亚苹家白吃白住,挺过意不去,就拐了个弯,到市场上买了一 斤老来少芸豆、两个紫皮茄子、三斤西红柿,又花14块钱买了一只烤鸡。 回到亚苹家,亚苹和大辛还没回来。玉儿就动手做饭。半个小时之后,炒芸豆、白 糖拌西红柿、炖茄子、西红柿鸡蛋汤就摆到了小门厅的茶几上。玉儿又把那只烤鸡撕碎, 放到一只大盘子里。刚摆上筷子、勺子,听得门锁响,亚苹小两口回来了。亚苹一看茶 几,就“哟”了一声:“这么丰盛呀!”又说玉儿,“让你不要花钱,就是不听。” 三人坐下来吃饭时,大辛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问玉儿:“你也喝一杯吧?”玉 儿摇摇头。亚苹问:“这七八天,陪领导们一块儿吃饭,还没学会喝酒?”玉儿说: “看来是学不会了。” 这天,韩立冬到桃林县外贸公司联系业务。中午,主人请客。他心绪不佳,酒喝多 了。乘车往回返,路过县财政局大楼时,晕头转向的他蓦地想起了这个楼里的一个女子。 那十几年前的往事,霎时如电影镜头般叭叭叭拉到眼前来了:小乔在球场上的三步上篮, 他和她临毕业时在校园后边柳林中小桥上的风雨约会,她临结婚时到乡里去找他让用红 绸拴成的“拴媳妇”,还有他送她回到桃林,她下了车在浓浓的夜色中扭回头来的那一 双幽怨深情的眼睛……此时,他都想让车停下,去大楼里看看她了。 天有不测风云。 金大章请玉儿吃了几次饭,跳了几夜舞,就被嗅觉极为灵敏的金夫人知道了。金夫 人因为丈夫收入优厚,区民政局机关的工作又不忙,下了班专心在家养尊处优。除了去 会会朋友,打打扑克,“砌砌长城”,再就是看电视、看录像。家里有保姆,她衣服不 用洗,饭也不用做。几年下来,虽才38岁,却养得又白又胖,活像一头北极熊。最近才 意识到自己那风姿绰约的线条早已没有了,又去找大夫讨教如何减肥的问题,还请了 “家教”教她练健美减肥操。因白天休养得精力过剩,晚上就老找金大章,还挺罗曼蒂 克的。金大章整日搏击商海已经够紧张的了,对太太的要求有时就应付不了,常常挺烦, 可又不敢说。 金夫人极有修养,她既不与丈夫大吵大闹,也不去找玉儿。而是连着三天在金大章 快下班时,提前十分钟到总经理办公室来,坐在一旁看报纸等丈夫。如果金大章按时走, 她就笑吟吟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块儿走出办公室。如果金大章有事或接待客人晚下班,她 就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有一天一直等到晚上7 点40分,直到金大章忙完了,她才陪同 一起走出办公大厅。金夫人来了之后,对玉儿也比较客气,就像对待公司里所有的员工 一样。玉儿听公司的人都称她“太太”,也尊称她太太。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她面前, 轻声说:“太太,请!”金夫人伸出戴了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的胖胖白手扶一下杯子, 微微点一下头,以温柔的母性的目光望望玉儿。但这种目光是居高临下的。这种目光与 绿宝石上反射出来的莹莹绿光,使玉儿不禁想起了在《动物世界》电视片里见到的母狼 的目光,那是护卫公狼与狼崽子不受侵犯的光芒。玉儿从一本什么书上见到过一篇介绍 文章,说不少的公狼在与母狼交配之后,都不管它的妻子如何就扬长而去,它绝对不知 自己有多少妻子多少狼崽,而母狼却死死地认定只有一个丈夫与一窝亲生的狼崽。如果 谁敢来夺走它的丈夫或动它的狼崽一根毫毛,它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与之拼死搏斗,直 至咬断对方的喉管。 玉儿看着金夫人闪着银光的牙齿,想起了母狼尖利的獠牙。 金大章对此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他也觉得让玉儿在门口太显眼了,特别是受到来自 后院的“核武器”的威慑之后,想出了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这样一是避开了母狼的目 光和利爪,二是利用玉儿给自己办成一件大事,三是还可以长期跟她保持“地下活动”。 有一天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时,他悄声对玉儿说:“过几天我要去广州出差。” 玉儿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金大章问:“没去过广州吧?” 玉儿说:“没有,除了平川地区和邻近的桃林县,还有这个天河城,外地哪儿都没 去过。” 金大章说:“我很想带你去。” 玉儿没有吭声。 金大章以为她很乐意去,就又说:“你看这样如何?我给你买上飞机票,你先去打 前站,那边会有人给你安排好一切食宿。我过两天随后就飞过去。对外,你就说请假回 老家了。我还可以带你到深圳、香港去转转。”说着,抓住了玉儿的一只手。 玉儿轻轻地把那只手抽回来,说:“金总,我不想那样。” 金大章又说:“玉儿,我不会勉强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心里就 很安宁了。” 玉儿挺干脆地说:“金总,如果您觉得我在这儿工作不合适,我可以离开。” 金大章忙说:“不不,玉儿,不要误会。”这时,有人敲门,两个人的谈话就中断 了。 虽然去广州的事拒绝了金大章,但那位高贵的“北极熊”金夫人仍是每天下午下班 的时间来公司。 金太太到公司来的举动,开始玉儿并不在意。人家老婆来接男人,与自己有何关系? 自己只是一个伺候老板的工作人员,说得直接点儿是个丫环罢了。但几天过去,她感觉 出来了,金太太到公司是专为自己来的。同事们也以可怜、同情、蔑视、甚至是幸灾乐 祸的眼光瞅着她。玉儿对此就很难忍受了。 玉儿觉得,脚下这块浅黄色的地板已经开始倾斜。仅仅干了二十多天的公司职员, 年轻漂亮的少妇又面临着何去何从。 再跳槽?又到哪儿去?跳槽,一不好跟亚苹说,二自己人生地不熟,再找这么个好 地方是不容易的。她记起公司里的人议论的市人才交流中心,可自己一没有大学本科文 凭,二连张身份证都没有,人家连登记也不会给办的。 下午三点,金大章开车带上玉儿,在市内转了好几个地方。4 点半时,在车上就给 夫人打手机,说晚上要请客。傍晚时没回公司,直接到了灯火辉煌的银河大酒店,在一 个挺僻静的雅座,宴请一位市政府秘书长屠建。屠建刚过不惑,中等个头,膀宽腰圆, 看得出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三个人坐下来。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冒着热气的不锈钢酒精 火锅,每人盘子里放了一条新鲜的切成许多横块却仍摆在一起的罗非鱼。十几个小碟子 里放了各种各样的作料。金大章很殷勤地说:“秘书长美国、日本、英国都去过,西餐 大菜都尝过。咱今天吃点儿清淡的,来个天河风味全鱼火锅吧。”屠建说:“这就非常 好。出国老吃洋白菜甜面包,这个沙拉,那个奶油,简直是吃腻了。还老吃不饱,不如 吃包方便面哩!”金大章招呼玉儿:“使劲儿吃,吃完了,再上一条,这鱼是活的,刚 杀的。鱼肝鱼肠子都洗干净了,也挺好吃的。”金大章陪屠建喝XO,玉儿喝椰风挡不住。 把鱼块放进火锅中煮几分钟,雪白的肉就熟了,蘸了作料吃,又鲜又嫩又可口。汤也呈 乳白色,喝一口鲜美无比。她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鱼火锅。金大章笑容可掬,先问了几 句:“副市长的问题快解决了吧?”就切入正题。原来是求屠建关照协调从银行贷款一 百万元,要开发个什么项目。屠建点头应着,说:“如今贷款不容易。不少企业贷了几 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款连利息都还不上。银行都不敢贷了。有的项目,市长批了文, 银行都顶着不给办呢。”金大章赔着笑说:“市长还不是听秘书长的?市府有十二位正 副市长,可秘书长只有一位呢。”就又陪屠建喝酒。玉儿忙给二人斟酒。金大章又让她 给秘书长敬两杯酒。 玉儿刚端起杯子,屠建就按住了她的手,笑道:“男女平等,平等。咱得喝一样的。” 金大章忙给玉儿倒了一杯深褐色的XO。玉儿为难地说:“秘书长请原谅,我喝酒确实不 行。”屠建道:“那你就随意。” 三人又喝了一阵子,金大章说去打个电话,出了餐室。这时,轻柔的音乐响了起来, 屠建就邀玉儿跳舞。大概屠建听金大章讲过玉儿个性比较强,跳舞时也没对她太怎么的, 只不过揽得稍近了些,一只胖手托着她的脊背。跳了半支曲子,屠建说:“玉儿小姐, 老金昨天在电话里说,他公司里有一位绝色,我还不大相信。今晚一见,果然是西施再 世。”玉儿说了声:“谢谢夸奖。”暗想,西施都死了一千七八百年了,你见过她长得 啥样?屠建把胖手移到她的腰间,搂着她轻轻晃动着,又说:“玉儿,吃饭之前,老金 已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说你原先是干财务的,是吧?我想,你老在老金这儿打工也不 是个长久之计。我这样给你安排一下怎么样?到市政府行管局的财务科,还干会计本行, 工资在500 元左右。机关工资,都不高。再给你找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每个月给1000 元零花钱。正式调动手续,由我给你办,不超过10天。” 开始,玉儿对屠建说的还挺感兴趣,听到最后才品出味儿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又跳了一会儿,玉儿才轻轻地说:“谢谢秘书长的关心。这事儿,让我回去想一想, 好不好?” 屠建点点头,又说:“一个男人能这么喜欢一个女子是不容易的。这是一种缘分。 而缘分,大都是碰上的。我希望,我们的友情能永远保持下去。你平时要跟我联系,打 我办公室的电话或者手机都行。”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玉儿手里, 说,“这是我的内部名片,只给关系最密切的人。一般的客人就给工作名片了。” 宴请结束后,金大章开车送玉儿回亚苹家。路上,金大章说:“玉儿,我准备上一 个大工程,如果你愿意,就帮我一把。” 玉儿冷笑了一声,说:“你这是为了贷款,直接就要把我送给市政府领导了。可我 既当不了西施,也当不了貂蝉。” 金大章有点儿尴尬,说:“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大好。可一时又没有别的办法。送钱 送物吧,人家什么都不缺。”又说,“玉儿,别生气。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 同意,那就罢了。” 在苦水河边的梨园,韩立冬取出一沓白纸,让小乔给抄几份材料。小乔看了看,却 是揭发肉联厂肖守本、新任商业局长郑二秃子和吕副县长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的。就说 :“心不死,一有机会就想反攻?”韩立冬淡淡一笑。小乔边抄边又说:“防止他们认 出你的字迹来?” 抄完材料,又点上蜡烛,这次,她说晚上不能住下了。傍晚6 点送她回桃林。第三 天让他下午3 点半去接她。 胡泊四下寻访,找了几个少女、少妇看了看,觉得都不如玉儿合适。又通过春之梦 影楼的小三经理,找到艺术学院的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教师,形象气质倒是挺理想的。可 一谈报酬,女教师开口就说一张照片10000 元。吓得胡泊差点儿蹦了起来。就老想让玉 儿来拍,可她又来不成。一时,他很有些一筹莫展。李长胜打电话催了他两次,他只好 说再等等。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眼前却出现了一片茫茫无际的雪绒草。草丛中,一个穿 花衫的农姑迎着他跑了过来。他迎上去要拥抱她,冷不防一脚踏空,掉进了一口枯井里, 不觉醒来,原来是滚到了床下。 重新上了床,却毫无倦意了。倏地,20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又从遥远的山坳中推到 了眼前。 哎呀,别想了,想多了,又得引起头痛。 可是,又怎么能不想呵! 雪儿,飘儿,还有那个玉儿。唉! 思来想去,韩立冬分析了一下自己,学过商业企业管理,又当了好几年乡长、书记 和局长,有比较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和经商经验。自己才39岁,绝对不能在这里荒废时 光窝憋死。跟小乔的事又成不了,即使能成,也不能在故道城安窝。干脆,此处不养爷, 自有养爷处,走为上计。脱离这个四面楚歌的环境,出去干一番事业。 为了防止天机泄露,他等经理、副经理们中午都下了班,拨通了天河市那个老朋友 鹊桥商厦总经理杜丙勤家的电话。杜嫂子接的,听他报了姓名,热情地说:“是韩局长 呀,您现在哪儿?”韩立冬说:“嫂子,我在县里呢。”杜嫂子问:“还在商业局吗?” 韩立冬想说不在了,又说:“对,还在。”又问,“丙勤兄在家吗?”杜嫂子说:“还 没回来呢。”韩立冬说我过一会儿再拨。过了半小时又拨,杜嫂子很客气地说:“估计 他中午不一定回来了。可能有客人谈业务去吃饭。这样,我呼呼他,让他给你回电话吧。” 韩立冬说:“好。”就告诉了自己的座机号码和手机号。 韩立冬去街上买来两个烧饼、一只小烧雏鸡,边吃烧饼边啃烧鸡,又喝水。一会儿 吃饱了,就翻报纸,想消消食儿,再在那脏兮兮的沙发上迷糊一会儿。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杜总经理打来的。韩立冬直截了当地说这几天想去天河城,有点事儿跟他合计一番。 杜丙勤说:“想来设个办事处?还是分公司?还是门市部?”韩立冬说:“都不是。是 我个人的事。”杜丙勤说:“老弟想弃政从商了?你本来干的就是商嘛!不过那是官商。” 韩立冬说:“有这个意图。老兄帮我想一下去处,这儿我不想干了。没意思。”杜丙勤 说:“明白了!我这几天忙一点儿,有个外商在这儿。你过个三四天,再来个电话,咱 再定一下,怎么样?”韩立冬说:“好。” 韩立冬暗中就做去天河的准备,提前吹风,对老经理说心脏不太好。 过了三天,韩立冬忍不住又打电话到天河市,杜丙勤说:“行了,你来吧。”韩立 冬当天下午就向老经理请假,说到地区医院去看病。老经理听了,眯着肉泡眼说:“你 去就是了,得几天哪?”韩立冬说:“三四天吧。” 回到家,于美华还没回来。他就动手收拾行装,带了几套替换的衣服,又去书架上 的一个日记本的封面夹层里取出个私房存折,上边有他偷偷存的3000块钱,是他几年来 积攒的奖金、福利费。他悄悄去储蓄所取了出来。平时,他的工资是全部上交的。于美 华已存了30000 多块钱。他不抽烟,酒也喝不着自己的。当局长一日三餐有80% 是在外 边吃。一个星期顶多在家吃两三顿晚餐。他很想临走之前跟儿子小春说几句话,又想说 多了对儿子不好,儿子也不明白,也就没再说。想以后再写信或打电话给儿子说。只找 了儿子的几张照片夹进日记本里。可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自己是个孤儿,吃过多 少苦,受过多少罪呀!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有了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儿子就是自己的命 根子。老婆没有血缘关系,但儿子却是自己的亲骨肉。老婆离了婚就不是自己的老婆了, 但儿子即使断绝了父子关系,也还是自己的儿子。想着想着,这个在许多最困难的时候 都没有掉过泪的男人,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直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好在这几年 随着小春的长大,学习又挺好,也挺听话,挺老实的,于美华也不打孩子了。儿子跟着 她也没什么问题。再是小春打上体校去学武术,跟几个师兄弟很要好。他们一块儿上学、 放学,也没有坏孩子敢欺侮他了。晚上,他对于美华说了句:“明天我到地区开个会。” 于美华哼也没哼一声。 本来,他想把自己出走的事告诉二愣子,并让他用车把自己送到天河的,还想托他 照顾一下儿子小春。可又一想,先不告诉。还是绝对的秘而不宣。到了天河,安顿好了, 再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做生意虽有点儿狡诈的小老弟,对自己却绝对不是个势利眼。 第二天一早,韩立冬到了长途汽车站,没乘西去地区平川的车,却上了南去的中型 面包车。乘了夏日早上的清风,直奔天河。 这是韩立冬打当了乡长之后八年来第一次坐长途汽车。 打那次玉儿拒绝了屠建之后,金大章倒没再让她去跳舞吃饭。如中午晚上有客人需 要宴请,金大章也是叫玉儿通知别人陪,没让她参加。平时,金大章对玉儿仍是一副公 事公办的模样,一点儿笑容也没有。有时玉儿动作稍慢了一点儿,还要当众受到批评。 可即便是这样,金大章的后院还是起了火。一天上班后,玉儿发现金大章神色疲惫, 双眼发红,好像一夜没睡。 进了办公室,他冷冷地对玉儿说:“任何人找我,都不要让他们进来。电话我给你 扳过去了,全由你接。有找我的,你就说我不在。”他抓住玉儿的手腕,用力摇了摇, 长叹了一口气。不等玉儿挣脱,就松了手。接着让玉儿出去,从里面锁上了门。 玉儿一阵子胡思乱想,莫非是金大章有一桩大买卖干砸了?还是公司要破产了,要 垮台了?这人别想不开,在屋子里自杀了?她想进去看看又不敢。这天上午8 点到10点, 来找金大章的人偏偏多达七八个,还有十几个电话,全让玉儿给挡了驾。但都记下了对 方的姓名、单位、电话号码。 11点多的时候,金夫人一脸怒气地到公司来了。玉儿忙站起来打招呼:“太太,您 来了。” 金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理也没理玉儿,径直去拧金大章办公室的门把手,拧了几 下拧不开,就竖起一双文得很黑的柳叶眉,厉声问玉儿:“他在里边吗?” 玉儿胆怯地说:“在,不过……” “不过什么?”金夫人的一对眼瞪得老大。玉儿从来还没看到过这么凶的女人的眼 睛。狼眼!母狼的眼! 玉儿先是打了个寒战,随即壮起胆子,说:“金总不让任何人进去。” 金夫人火了,乒乒乓乓砸了十几下子门,又用高跟皮鞋踢。声音惊动了外边大办公 室里的十几名工作人员,都扭头往这边看。玉儿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很复杂的、 不可言传的东西。 玉儿见状,忙说:“太太,您不用砸了,这儿有钥匙。”说着,从一串钥匙中捏出 了一把,朝金夫人递了过去。 金夫人哆嗦着胖手,拧开了门锁,一扭身进去,“砰”地一声带上门,冲金大章大 吵大闹起来。房门隔音,玉儿听不清楚。可隐约也听到了金夫人那尖利的叫喊声:“她 怎么会有你的房门钥匙?你什么意思!你说!你说呀!……还弄个妖精来当你的‘小蜜’, 喝酒,跳舞,美了你了!……你们上没上床你自己清楚!一个臭乡下女人,什么烂玩艺 儿!你说,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还要不要你的孩子,还要不要你的名誉地位?你现在有 几个臭钱,就烧得不知姓什么了!不是当初那个穷叫花子穷酸样儿,找不上对象,一个 劲儿地追我的工夫了!我就让你烧包!让你玩‘小蜜’!你就看着办吧……” 吵了一阵子,却始终听不见金大章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听得屋里“咣——哗哗 ——啦”一串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接着,又是“咣——哗啦啦”的一串脆 响。接着,门“咔嚓”一声开了,金太太满面紫红怒发冲冠地冲出来,“砰”地一声把 门一带。刚要离去,却又把手中的那串钥匙往玉儿面前“叭”地一摔。 一串咯噔咯噔的高跟鞋的响声远去了。 玉儿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她没有理会围过来的 几个同事,而是拿起那串钥匙,又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办公用品,拧开了金大章办公室的 门。地上一片瓷杯的白色碎片。金大章一脸沮丧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头顶上就是那张被 砸坏了的《飞天》大照片。对面是那张敦煌《飞天》挂画的玻璃也给砸碎了。玉儿去卫 生间里换下那身浅绿色的西装,叠好,摘下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办公用品、钥匙一块儿 放在金大章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金总,谢谢您这二十多天对我的关照。给您添麻 烦了。请您多保重。我走了!” 金大章抬起头,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玉儿!”眼中似乎还有了泪花。玉儿没想到 这个平时稳重威严的男人此时变得如此脆弱。一时,她有点儿发怔,甚至后悔了方才自 己的举动。可是,再收回西装、项链、钥匙,已经不可能了。她看了一眼金大章,转身 就往外走。金大章这时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猛地从玉儿身后拦腰抱住了她,同 时贪婪地在她的后颈上、腮帮上亲着,颤抖着声音说:“小玉儿!我想你都想得要发疯 了!你这一走,不是要了我的命吗?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让我这么动心、动情呢!”玉 儿惊惶失措地挣了好几下,才挣开,急急地说:“金总,别这样!让人看见,没事儿也 有事儿了!” 金大章放了手,走过去“咔”地一声锁上了门,又把链子也挂上了,转回身,说: “玉儿,让我好好吻吻你吧。这样,你就是离我而去,我也不……”他突然意识到“遗 憾”二字不合适,猛地住了口,上前又要去抱玉儿。玉儿闪身转到了他的老板桌里边, 坚决地说:“不行!金总。绝对不行!您最好不要勉强我。”又说,“请您开门,我要 出去。” 金大章在玉儿凛不可犯的目光中泄了气,说:“西装、项链你都带上吧!算我送给 你的。另外,你带上这一个月的工资。以后,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可以随时给我打电 话。” 玉儿担心跟他纠缠下去夜长梦多,两个人反锁在屋子里时间长了,更会引起外边工 作人员的猜疑。万一金夫人再杀回来,情况会更加糟糕。灵机一动,说:“好吧,我领 工资。” 当金大章与她交换了位置,去开老板台的抽屉取钱时,玉儿迅速打开了门上的链条, 拧开门把手,匆匆走了出去,头也没有回。 玉儿骑上自行车回亚苹家。路上越想越窝囊,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这算是怎么回 事呀!这还比不得在县里跟韩立冬呢。跟韩立冬是自己活该,自作自受。在飞天公司, 自己跟金总……嗨!玉儿明白金大章是有那么根花花肠子的。跳舞时的一举一动,吃饭 时的话语眼神儿,看自己那只玉镯时的表情,还有要约她秘密去广州……可自己却对他 没有一点儿非分的心思呀!自己走了,在同事们眼里、口里肯定是一桩桃色新闻了。金 大章那里可以不管。他肯定是了解他那个母夜叉的脾气的。他当初收留她,只让她去学 电脑当工作人员或者当个打扫卫生、拎水倒茶的勤杂工不就万事大吉了?他千不该万不 该让她当守门的女秘书。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当男人的秘书,就像个狐狸精半夜里 潜入了书生的书房,摊在谁家的老婆头上也不会安宁的。 最令玉儿不安的,是觉得对不起亚苹。在最危难的时候,亚苹收留了自己,让在家 里吃住,又给找了那么好的工作。可自己却砸了自个儿的饭碗。 她想,反正手里还有1000多元钱,实在无路可走,就回县里去。先给秀娟打电话, 还在她三姨家住一段时间,再想办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县里是不能回去的。 玉儿不想中午回亚苹家了。但气温热得人发闷。马路上的热气一阵阵顺着小腿往上 扑。略思忖了一下,骑车沿街走着,寻到一家带冷气的鞋帽商店,把车子放在门外树阴 里,进了店,装做看商品,凉快了一阵子,又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身子凉爽了些,脑子 也清醒多了。她突然想起了胡泊。 找不找他呢?玉儿犹豫了好一阵子。且一想起胡泊,心就一个劲儿地发慌。 这个胡泊到底是个干啥的?请他帮忙能不能行?玉儿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可自己 在天河城又实在没有别的门路。老王家餐馆王老板两口子倒是不错,可自己能再回去端 盘子吗?在饭店里干活,又热又脏又累,收入又很低。玉儿想,绝对不能走回头路,绝 对不能吃回头草。水往低处流,而人必须往高处走。 她定定神儿,略犹豫了一会儿,找出胡泊给她的那个装照片的纸袋子,照着上边写 的号码,给他打电话,可是没人接。又等了十几分钟,再打,还是没人接。她估计胡泊 没在家,又等了半小时,再打,还是没人接。 回到亚苹家,才下午3 点。亚苹和大辛都不在家。玉儿就动手收拾起家来。收拾了 卧室、书房,又收拾厨房。然后洗亚苹、大辛换下来的一大堆衣服。当洗亚苹和大辛的 内裤时,玉儿不由得踌躇了一下,但还是给洗干净了。 玉儿心里还有个老大内疚的事。亚苹、大辛都正值青春年华,又没有孩子。大辛那 么喜欢亚苹,过去他们两口子的那个事儿,肯定是挺勤的。可是打自己来了以后,亚苹 执意让自己跟她同睡一床,就必然影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大辛会怎么想呢? 这时,门锁响动,亚苹下课回来了。 一见玉儿,亚苹就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中午上哪儿去了!人家老金找 你都找翻天了!还以为你跳了黄河哩!” 玉儿见亚苹知道了自己的事,急切地问道:“金总来过?他怎么说的?” 亚苹说:“他怎么敢来找你?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安慰安慰你,做好你的工作。 千万别想不开。他说,你是不好再回飞天公司了。让你先等几天,他找个朋友的单位再 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他说挺对不起你,让你受了无辜的冤屈。还说过几天就捎过你 的工资来。” 泪从玉儿脸上流了下来。 “脸!”玉儿突然叫了起来,“都是这张脸!我真恨不得毁了它!” 亚苹宽玉儿的心说:“好了好了!这事儿过去就算了,没什么。我知道你也不会跟 老金怎么的。尽管这丫头有点儿前科。嘻嘻!” “姐!”玉儿的脸红了。 亚苹拿出一封信和一张500 元的汇款单,说:“大概是那个长毛画家,还寄来了路 费。”又说,“哎,可不是我撵你走呵!”玉儿拆开信,里边还有个纸袋子装着几张照 片,取出来一看,是裸体的《山鬼》和半裸体的《贵妃出浴》等,是长毛青年的画拍下 来的。信上还是恳求玉儿去他的画室或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儿和学美术。 玉儿叹了一口气,收起那些照片,说:“我再想一想,我总觉得……” “不好意思是吧?” 玉儿点点头,又说:“这个长毛倒没恶意。我明天先给他回封信表示感谢。” 玉儿想该给秀娟打个电话,听听县里的情况。实在不行,就回县里去。天无绝人之 路。回去上班,他来永要再打再骂,我就去找县纪委、县法院。吃了晚饭,玉儿跟亚苹 说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下了楼,出了宿舍院,走了一段路,瞅见街边有个摆摊卖 西瓜、白兰瓜的中年妇女,心猛地一跳,嗨,还不如干个体呢!干个体,啥事儿都是自 己说了算。绝对不会像在别人手底下打工,受这么多的制约。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个小 百货店,给秀娟家打电话,先是大松接的,玉儿问了声大哥好,大松叫来了秀娟。玉儿 说:“我辞了飞天信息公司那份差使了,挺烦人。”秀娟已猜到了几分,说:“是老板 想你的好事吧?”玉儿“哼”了一声,见四周无人,就用手遮着话筒,说:“还有个大 款,想借我一个月,给10000 块钱。居然还有个什么狗屁秘书长,让给他……嗨,就是 当情妇。哎,你说这秘书长哪来的那么多钱?这种人能当秘书长?这是人民的公仆?” 秀娟冷笑了一声:“公敌!公贼!”又说,“哎,妹子,真傻耶!要是换了我,他 包我,我就干。先弄个市政府的职员干干,再住他娘的一套好房子,何乐而不为?将来 那个秘书长要进了监狱、吃了花生米,再退房子就是!” 玉儿说:“我可没你那胆子!”又问,“来和韩……” “来永没啥变化,老样子。至于那个风流局长嘛,十几天前,我往他办公室打了几 次电话,他啥都不说。只说让我多关照你。还说一辈子忘不了你,一辈子感谢你。后来, 我再打,接电话的不是他了。是个陌生人,一个劲儿反问我是谁。我忙扣了电话。这几 天,我才听说,韩立冬给贬到县外贸公司当副经理去了。还是正局级,却是第二副经理。 加上正头儿,是三把手。” “噢。”玉儿的心往下一沉。县外贸公司的情况她知道,那是个亏掉了腚的单位。 韩立冬当个第三把手,日子肯定很难过。说,“他这辈子的仕途完了,全栽在我手里了。” 秀娟说:“别可怜他,他活该!说不定人家活得还挺潇洒哩!宁为花下死,做鬼也 风流嘛!” “姐!”玉儿说,“我了解他,他干了好几年一把手,绝对不会甘心当那个三把手 的。” “反正,他在故道县是踢不开了。除非下海南下深圳,去当大款。真干了那个,把 你接了去当个金丝雀养起来不就得了?结不结婚都无所谓。要不,就他当老总,你当副 总兼财务部长。谁他娘的也管不着。” “是我害了他。” “不不,玉儿,你别那么认为。以后,你心得狠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