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菜不够新鲜,五文钱太贵了,咱看就三文吧!” “蔡当家的,你也太会砍价了。明明是从菜地里刚摘下来的菜,你还说不够 新鲜。你若是真的想要,四文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再少了。” “四文钱?刚才王二麻子的菜,三文钱咱都没要。咱可是特意来照顾你生意 的,再便宜点儿,怎么样?” “不能便宜,绝对不能再便宜,再便宜我老婆、孩子就得喝西北风了。” “那这样吧!咱四文钱要了你的菜,你再给咱一把葱,就这么买了,得!” “蔡当家的,你可太会做生意了,看在这是我开门第一笔生意的份上。给您 了!” 这边总算成交,那赋秋都快吐血了。昨天经过汤贵那么一闹,他莫名其妙就 失去了拒绝的权利,她以恩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硬留下他,无忧宴就此拉开序幕。 清晨本该是他这个大才子读书、习字的好光景,她却硬拖着他来菜市场,说 是要准备无忧宴的菜式,预备订菜谱。 订菜谱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拉他来?拗不过熊掌的力道,赋秋最终 还是意兴阑珊地跟着来了。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他的后悔也变得无以复加。不就一担青菜,外加一把 葱,合起来不到五文钱,她竟然绕了一整个菜市场,光砍价就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她平日里的生活就是这么度过的吗?十九岁的年纪比三姑六婆更落俗套,谁娶了 这种老婆在家,也太没情趣了。 至少对他这个才子来说,完全不适合。 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赋秋将银子丢给她,冷淡地交代了一句:“你先拿着 用,不够再找我要。我去那条街的书肆看看,没事……”没事别找我——话未落 音,他人已走到三丈以外,原来轻功之于他,完全使在这种地方。 蔡刀手更提着菜,旁边放着木板车,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只好随他去。她独 自在菜场挑拣了半天,买了整整一车菜,这才打道回府,她想着要去书肆寻他一 道回去,好在书肆离菜场并不算远,她推着车很快就找到了他。 赋秋斜靠门榄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卷,风轻卷起他鹤色的衣衫,飘飘欲冲上 云霄。常听传奇里说佳人如何曼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原来才子也非凡 尘中人。 再反观自己,她着的是粗布衣裳,因为常年守在灶火边,她没有任何丝织的 衣物,那种衣衫不适合穿在灶台边,更不适合沁在油烟中。 她识字不多,做厨子的行当都是师傅手把手教徒弟,书籍对她来说是陌生又 不实用的东西,她所长的见识大多是从说传奇的老人那里听来的。 她身材魁梧,早已失去佳人的轻盈曼妙。身为厨子,身为“天下第一厨”的 后人,娇弱的身子美则美矣,却做不了这一行,若不是要训练体能,或许今日的 蔡刀只是比一般的姑娘家高上一点,倒也不见得如此壮如熊。 还有她的名字,她原是没有名字的,只因她身为丫头让父亲失落了许久—— 父亲年至四十才有子嗣,谁料想竟是个丫头片子。 女儿家做厨娘尚可,做一个继承“天下第一厨”牌匾的名厨是万万不可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出生的三年中,娘的肚皮一直没能再有喜汛。算命的都说, 爹今生只有一女。没过多久娘就去世了,爹开始把她当男儿培养。 于是,她有了这个道不清的名字——蔡刀,它寄托着爹对发扬蔡家厨艺的全 部期望。从那一天起,她的生命就围绕着灶台,她没有资格拥有成为佳人的梦想。 沉寂许久的思绪全然飘了起来,蔡刀愣神地瞅着赋秋,忽然觉得他们非同一 世界的人。他像传奇故事里的才子,她却只是听传奇的俗客。佳人在梦境中,她 只有看的份,没有演的机会。 “蔡刀不是刀,狗熊堂内绕。烂菜烧又烧,没人再去了……没人再去了……” 蔡刀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三三两两的孩子围着她唱着不知从何传起的歌 谣。她没什么学问,如此浅显的歌谣倒还能听懂。 她不是狗熊,做出来的也不是烂菜。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面对旁人的耻笑, 不懂为何今日直想抗拒这份既定的事实。 “小孩子胡扯什么?再说咱拿刀砍死你们!” 她握着刀作势要砍向小孩子,顽皮的孩童害怕地一轰而散,嘴里还嚷着: “狗熊杀人了!狗熊杀人了!” 他们越是这么叫,她越是恼怒,操着刀直追上去。身后有一股坚持的力道拉 住了她的胳膊,转眼望去竟是赋秋冰冷的眼眸。“你……咱……” “你连小孩子也欺负吗?”只知道她没读过书,行为、举止较为粗俗,没想 到她对孩子都要动刀,赋秋不知为何竟有几许失望。 今日有些反常,面对他的指责和孩子们谩骂的声音,蔡刀竟觉得无比委屈。 “是他们先骂我的。”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街坊四邻的冷言冷语,到头来还是 忍不住眼眶红了。 赋秋哪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只当她心眼小的容不下孩子的玩笑。“你怎么能 跟孩子计较?你到底懂不懂礼仪,有没有教养?” “咱不知道礼仪,也没受过教养。咱是狗熊嘛!活该被人骂,咱压根就不应 该活在人世间,咱应该去深山老林里待着,免得碍了大才子的眼。”她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要发脾气,只是在面对他指责的一刹那,突然觉得好痛苦,只想发泄出 来。 顺手操起早上刚买的还沾着露水的一篮子菜,蔡刀想也没想就扣到了赋秋的 头上。那些染着泥土,和着露水的菜弄脏了赋秋如仙的衣衫,让才子成了灰头土 脸的木材。 “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从小到大他没受过这等侮辱,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甩袖离去,蔡刀望着他如风的背影,感觉这一次,“烂菜楼”要完了,她 的人生……也要完了! “这是无字酒庄的银牌,你们拿着它随便去哪家无字酒庄都能支取到一万两 的银子,就当是我补偿给你们的损失费。你们拿着这一万两是重振斓彩楼还是帮 蔡当家的治疗丧失的味觉,全随你们的便。至于合办无忧宴的事,到此为止。具 体情况我会跟武后娘娘和豆蔻小姐交代,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那赋秋放下话,打开折扇,背起包袱就要离开。他算是受够了,这什么烂菜 楼,根本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要回无字酒庄过他的清闲日子,谁都休想留下他。 瞧他坚决要走的模样,朱二胖子和小猴子可慌了。虽说一万两不是小数目, 可振兴斓彩楼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也需要出谋划策的人。 论计谋,那赋秋虽然比不上三大才子中的钦九州,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惟 有他的加盟,才能从实质上改变斓彩楼变为烂菜楼的下场。否则有再多的银子也 不管用,老爷死的时候可没少留下金子、银子。 到底朱二胖子虚长几岁,他拉住赋秋的手,死也不肯松开。“那公子,要是 咱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就说出来,咱们改还不成嘛!要是咱们小姐什么地 方开罪了你,你别跟她计较。你们这些才子不是常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又说 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想来,你也不会跟女子计较,对吧?” 他做个跑堂的实在是可惜了,中原若有第四大才子非朱二胖子莫属,连这种 推论都能做出来,实在不简单啊! 只可惜,赋秋这回是铁了心,谁说也不管用,他背着包袱这就向门外走去。 小猴子猴急地扯了扯蔡刀的衣袖,“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蔡刀不知道从哪儿弄了碗云吞面来,随手从大 堂的饭桌上拿来一堆调料。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一边往面里加调料,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反正咱 也失去味觉做不了厨子了,索性带着那公子给的这一万两银子,嫁给隔壁的汤贵, 就像他说的那样,像咱这熊样,有男人肯要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只好等着做老姑 婆。” 不懂她这时候为何说这话,赋秋的脚步停了下来,顿在原地看着她不停地将 辣椒酱放进面碗里,碗里的辣椒酱越来越多,面都被染成了红色。他想告诉她, 再这样加下去非辣得她七窍生烟不可,但一想到早上被菜扣到脖子上的狼狈样, 他又忍了下來,默默无语地瞧着地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她不耍把戏,只是专心吃面,将辣椒酱泡的面条一口一口送到嘴里,失去味 觉的舌头根本分辨不出是何种滋味。可是她身体里的其他感觉器官却再也受不了 了,眼泪不停地流下水,沾湿了她的面颊,落到面碗里,她却感觉不出强烈的辣 味,仍是张开嘴将辣到极至的汤送往嘴里。 朱二胖子和小猴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双双上前阻止道:“小姐,别吃了,你 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有什么关系?反正咱也感觉不出酸甜苦辣。”就像她的人生,除了围着灶 台转。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依旧是一口接着一口没命地将面吞到腹中,嘴巴感觉不出辣的味道,眼泪、 鼻涕却纷纷下滑,呛得小脸红成了火烧云。她是在存心折腾自己,也在折磨赋秋 的同情心。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面碗上。“可以了,别吃了。” 她抬起头,斜眼瞅着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赋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道: “我不走了,留下来帮你重振斓彩楼。” 她吸吸鼻涕,眼泪涌得更凶了,“不勉强?” “还好吧!”这是他最后的退让。天知道,他为什么看着她折腾自己会一时 心软,背上他最不愿揽上身的包袱。 这是个高难度问题,才子也需仔细研讨才能出真知。 清晨,那赋秋带着朱二胖子、小猴子和他们的当家的围绕斓彩楼绕了一圈。 “如今食材已经准备齐全,斓彩楼也在重新修缮,真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这个东风是什么啊?”才子就是才子,连说话都是文绉绉的。 蔡刀心下明白,“你是指厨艺盖过御厨的厨子。” “不错。”她还不算笨到姥姥家,赋秋手中的折扇飘飘摇摇,扇出无尽烦忧, “能超越皇宫御厨的厨子在民间少之又少,就算有,也只擅长某一种地方菜。武 后在宫中吃遍天下美食,要想让她吃得快乐,集合各地名菜,菜色还要配合无忧 酒的特点,对厨子是极大的挑战。我相信,普天下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就只 有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厨’了。” 他分析得极对,若非此番功力是不足以成为天下第一厨的。爹曾说过,当年 曾祖父就是通晓天下各地名菜,在此基础上对各地名吃进行创新,最终以精湛的 厨艺征服太祖的五味,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厨。曾祖父去世后,蔡家始终没 有人能达到这种级別,所以爹才会对她抱以如此巨大的期望。 长久以来,她牺牲了很多女儿家的嗜好,只是为了继承天下第一厨的名声, 却不想今日竟失去了味觉。 虽然她没有爹那样的宏图伟志,但活了十九年,却有十六年的时间在为了同 样一件事努力,却什么也未曾拥有,想来是有许多的不甘充斥其间。 “咱想试试。” 她的声音很轻,比她平日里的吼声不知轻了多少,赋秋却在地清淡的声音里 听到了坚定。 从第一次见面吋,蔡刀为他做的那道全鸡宴就可看出她的厨艺不同凡响。若 摒弃菜的味道先不论,她所做的菜具备最完笑的色、香、形,而且那道全鸡宴集 合了川菜、江苏菜、福建菜和浙江菜,料想她对各地名菜都很了解。若她真的能 调整好菜的味道,继承天下第一厨的名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她有决心试,他就决定帮地。“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艰苦,你真的愿意尝 试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手却紧握着腰间的刀,跟她接触的时间长了,赋秋发现 握紧菜刀是她的习惯。只要心绪受到波动,她都会去握刀柄,像在寻找一种情感 上的寄托。 小叫候她该是寂寞的小丫头吧!赋秋如是猜想。 “这个过程你会陪咱一路走来吗?”她抬起眼瞅他。 被她问得一愣,赋秋手中的折扇一个踉跄,栽到了地上。他紧张地以为蔡刀 在向他暗示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太多,只是直觉地随心而问。 她不是佳人,她没读过书,她不懂得礼仪廉耻,她只知道这场无忧宴是做给 武后娘娘的礼物,也是做给自己的信物。十六年来的汗水、血水和泪水全部浸泡 在这场无忧宴里,她期望着他能带给她“无忧”。 其实,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在寻找无忧的境界和让你无忧的那个人。有的人获 得了,从此幸福无忧;有的人丧失了无忧的资格,痛苦终身。 无忧……何为无忧?武后位高权重,衣食无忧、财富无忧、权位无忧,可她 依然在寻找快乐,在渴求达到无忧的境界。 豆蔻小姐只要吃着豆子就满脸真诚的笑容,快乐亦无忧。蔡刀虽然没有姑娘 家姣好的容貌和身段,甚至没有聪慧的大脑,可她依然快乐地过着每一天。如果 有人说无知是一种幸福,她就是这句话的最佳代言。 现在想来,正是她身上这闪亮的一点让赋秋屡屡心软,答应留下来帮她重振 这家“烂菜楼”。他们俩就像完全相反的两端,他想在她身上寻找到他始终看不 见的另一面。 “我陪你。” 他的保证轻而浅,却像一把菜刀切进了她的心里,“我愿意尝试,再难我也 要试一试。” 只因,有他在,她亦无忧。 那日之后,那赋秋飞鸽传书找来了悬壶药堂的羿江愁。他夫人和赋秋的姐姐 凉夏同是武后娘娘亲赐的“香”,不同的是凉夏被封为“酒香”,羿夫人却是 “钱香”。有了这层关系,赋秋和羿江愁也算是君子之交。 好在羿江愁有着神仙心肠,天生喜欢帮助人。接到赋秋的书信,他即日起程, 很快就到了斓彩楼。 “赋秋,你说的就是……”好……好魁梧的姑娘,他身为大夫,阅人无数, 还是首度看到如此壮硕的女子。莫非是投错了胎,女生男相?这可就惨了,俗话 说男生女相是吉兆,女生男相……这话可就不好说了。弄不好,她会一辈子孤苦, 一生形单影只。 瞧面前这个青衣大大瞅着她不言不语的模样,蔡刀还当是自己的模样吓坏了 他。“咱生下来就比一般的孩子个儿大,你别介意。” 介意?她竟然要他别介意?羿江愁莞尔,若换成另一个女子发觉大夫对她的 身材这么好奇,恐怕早就叫骂开来了。她不但不生气,反倒要他别介意?他开始 有些明白,为什么赋秋会亲自抓他来为这个熊一般壮硕的姑娘治病了。 他是否该写封书信给夫人,让她转告凉夏,无字酒庄的庄主,堂堂中原才子 动了凡心,对方还是个颇不“俗”的姑娘? 怕羿江愁的沉默唐突了蔡刀,赋秋忙不迭地张罗起来,“快别说废活了,她 的病情我已经在信上都告诉你了,你帮她看看,我在门外等你的消息。” 羿江愁应了下来,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正当赋秋手中的折扇快要摇断的 时候,他悠哉地现了身。 “怎么样?她的味觉能恢复吗?” 这是那赋秋吗?是那个成天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少年老成的那赋秋吗?羿江 愁抿唇浅笑,那神情像极了他的夫人——羿氏断云,精明能干的“钱香夫人”。 “如果我说不能,你会不会骂我是庸医?” 他问得直接,赋秋答得爽快:“会。” “我非得证明自己不是庸医喽?”他抬起眉,粗布青衫微微起了褶皱,“汤 药的调理加上适当的针灸,应该可以恢复她的味觉功能。” “针灸?什么东丙?”赋秋没听过这个词,满脸茫然。 说到这儿,羿江愁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没想到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那赋 秋也有不懂的东西,我就借此机会好好教教你,让你长点儿见识。针灸最早见于 《黄帝内经》,陆陆续续在许多医学宝典上都有记载。它跟习武者所说的点穴有 异曲同工之妙,就是用针去刺那个穴位,使它发挥功效,结合蔡姑娘的情况来说, 我就要扎她舌头上的穴位,刺激她的味觉重新开始运转。” “拿针刺她的舌头?”赋秋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塞进自己的嘴巴里,一副痛不 欲生的模样。 “你想证明自己和蔡姑娘心有灵犀,也用不着这样吧!”羿江愁忍不住糗他, “我都还没扎针,你就替她感到痛。我要是真的替她扎针,你不会要为她哭吧?” 光想会,就觉得痛得不得了,赋秋有些打退堂鼓了。“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是说没什么痛苦的那一种,单喝汤药,不解决问题吗?” “汤药也有功效,不过恐怕得三年五载。”羿江愁的回答不紧不慢,一副事 不关己的模样。 他们哪还有时间等个三年五载,赋秋不死心地再度追问:“那总有其它办法 吧!” “奇迹!”任何事都有奇迹。却没有人知道奇迹发生在哪一刻。 “那……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赋秋凉凉的口中有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 反剪着双手,他需要冷静地想想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比如,一拳将蔡刀揍晕, 然后再为她针灸? 看着他一步一沉重的背影,羿江愁突然想告诉他点儿什么,“赋秋……” “嗯?” “蔡姑娘失去味觉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应该是长久以来舌头上的穴位功能慢 慢退化的结果、” “我知道。”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