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丽河为界,就是大魏了,不过这几年,丽河干枯,不必乘船,直接走就是 了。”李容治看看车外天外,吩咐车外汉子。“今晚不用赶路,在附近小镇留宿, 一早再过河吧。” 门外侍卫领命而去。 徐达坐在车内一角,笑道:“多谢王爷体恤。” “二姑娘看似康复,但面容尚有些许苍白,这一路上多有不便,请不到真正的 好大夫,等到了大魏还是请大夫彻底检查一番才好。” 她瞟瞟他,心知他对西玄大夫没什么信心。西玄大人寿命约莫五十上下,能活 到六十已是极限,但大魏不同—— 她微地倾向他,神秘兮兮地问: “王爷,听说大魏的老人家真有人活到七、八十?” 她略带孩子般好奇的神色,令他嘴角变起。他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大魏 确实不只一人活到七十,我记得当年一路到西玄的路上,曾在大魏国土内遇上好几 个近八十的老人家。” 她眨眨眼,有点不可置信,又问:“满面皱巴巴?”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满面皱巴巴。” “贝齿掉光光?” “这我倒没注意。”他轻笑出声。 她扬扬眉,不予置评。她是井底之蛙,身在西玄京师十九年,几乎不曾见过什 么七十岁的老人家。在西玄王十已算老了,父亲颜面虽是保养得宜,但也有五十五 了,这也是父亲近两年放弃再生孩子的原因。 活这么老做什么呢?脸皱到亲人都认不出来了,牙也掉光光,连床也上不了, 活到那时实在人生乏味,还不如像西玄这般,把生命全在年轻时候燃烧殆尽。 她又偷觑一眼李容治。光想像这么俊俏秀美的男儿满脸皱纹开满菊花的模样, 她就先行崩溃了。 不过显然,西玄皇室非常喜欢菊花盛开在脸上的老样儿,时时派医者前往大魏 取经,盼能在脸上多开几朵花。 也难怪李容治不怎么信赖西玄医者,西玄大夫下药治病习惯下重药,在最快时 间里将体能提到最佳状态,就像她现在,任谁也看不出在短短几个月内她曾七孔流 血过。 她又眨眨有些模糊的目力,有事没事就翻翻李容治丢给她的大魏典章制度。 大魏的制度跟西玄没什么两样……唔,民风稍稍保守了点,难为李容治这保守 的皇子在开放的西玄熬过那么多年。 典章制度里没有提及现念大魏皇室的恩怨情仇,她偶尔听临秀提及,大魏一王 一后十二妃,五名皇子,李容治排行第三,本来他与皇位无缘,但去年大魏太子失 德,龙颜不只大怒,怒极下废去太子,本有意改立二皇子,但最后竟在今年立了李 容治为太子。 刀子记得临秀说到此处时,巧妙地避开原因。她想,多半是李容治暗地却了什 么手脚,也或者,是大魏朝中他收买的人心太多…… 天下各国皆有默契,若然贝子成王,是要送回去的,再由其他世子或皇族担任 质子,但,这仅仅也只是口头上的默契,从未实践过,因为各国交换的质子多半都 与皇位无缘。 他朝他温笑道:“二姑娘何以如此打量我?” 她偏头,任着一头青丝自由蜿蜒在车上。道: “徐达在想……以往在西玄曾听说大魏一王一后制,虽然已经有好几任君王不 再依循这制度,但大魏皇帝先迎正后,再纳妃子这制度没有变动过。君王在迎正后 前的男女情事,自是有人记录得清清楚楚,在大婚时将这份记录呈给皇后……王爷, 这对男人来说真真辛苦了些。” 车门外的临秀闻言,连咳好几声。 民风保守,民风保守啊!徐达打量但笑不语的李容治。 自她康复后,李容治一天里总有半天以上跟她耗在同一辆马车,车帘是掀起的, 以表各自清白。 当然,所谓的各自清白,不如说,是李容治的清白吧,她所过宽敞的马车,足 够两人在里头翻上两滚了,她又觑着那面目俊朗、风神秀雅的李容治。 多亏她意志坚定啊,未来的大魏皇后该感谢她,要不,依李容治这般亲切的收 买手法,她要开口把车帘放下,两人在车上滚一滚,不知这个未来皇帝肯不肯以这 方法牺牲一下彻底收买她?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 她有些倦意,遂托腮倚倚着小桌闭目。 轻暖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想都不用想是谁在看她。看吧看吧,她已经什么都 不介意了。 “二姑娘的眼睛可要多多休息才好。” 她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意识慢慢散去。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点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 这真像是她神志不清那时温暖的感觉,只有在那时,谁也伤不了她,谁也利用 不了她。只恨那样的日子太短,如果一辈子都能忘了自己叫徐达有多好。欢欢喜喜, 无尤无虑,可异,真的好可惜……现在只能在梦里梦见这份温暖。 “王……”临秀张口欲言。 李容治看了他一眼,眼儿轻变,示意临秀合上车帘,遮住些许阳光。 临秀一向忠诚,即使觉得略略不妥,也是仔细拉上车帘。 阳光立时撤出车内,两人隐在昏昏暗暗的密闭世界里。 李容治看着他神色隐隐带着满足,自己的右手就这么被紧紧攥在她颊旁,抚平 她心底每一道伤痕的渴望……她轻浅的呼息忽地拂过他的指腹,令得他手指微地一 颤。 他收起心思,右手仍任他抱着,继续翻着他的书。 这是西玄人,那是大魏人,这是大魏人,那是西玄人……徐达看得目不暇给, 可谓眼花缭乱。 “两国交界总是如此,相互贸易、通婚,甚至今日在这里过节,明天赶过河去 过大魏节度也是有的。”李容治坐在简陋的怕铺里,暖笑道:“二姑娘要认人也容 易,衣着上很好分的。” 徐达应了一声,观察个老关天,笑道: “西玄人高了点,大魏人矮了点。” 在旁的临秀面部一抽,直着腰地站着。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 她又道:“感觉上,西玄人奔放了点,大魏人娘腔细致了点。” 临秀的脸皮抖了两下,看向好脾气的自家王爷。 “西玄男人步伐大了点,大魏男人走路太斯文了。” 临秀终究憋不住了插嘴:“二姑娘这话未免太亏大了点。这天这么黑,你看得 仔细么?” 徐达看他一眼,指指临秀,再指指另一桌独自用怕的乌桐生。 “下马车时我看大公子走两步,你就要走三步,我确实数得仔细。”临秀清秀 的脸龟裂了。 李容治失笑道:“临秀只懂几套拳脚刀剑的功夫,乌大公子是天生才,武艺超 群,两方比不得的。” “……您这位侍从不是……”及时住口。 “嗯?”李容治见她不好意思说,遂笑:“但说无妨,临秀也想知道。”临秀 熬不住好奇,点头。“二姑娘请说。” “那个……你不是公公么?” 临秀的脸黑了。 李容治微笑道:“临秀自幼是我伴读,我来西玄时,他也自请一块来,不是太 监。” “原来如此。”她心不在焉,顺手放下筷子。她对干巴巴的晚饭兴致缺缺,随 使囫轮吞枣几口了事。 李容治看也桌上碗里没有海鲜的怕菜一眼,嘴巴动了动,终究任她去了。 “客官赶巧,今儿个是咱们村落的求爱节。”老板笑咪咪地奉上草编的面具。 “瞧,载上这面具,任何人都有在今晚向你求爱。” 徐达愣了下。“求……爱?那个……”两根手指打结纠缠。“一男一女赤裸裸, 这样的求爱?” 李容治掩嘴轻咳一声。 稍远桌的乌桐生往这头看了一眼。 老板非常热情地点头。“美姑娘,今年姑娘少,你要不要也一块参加?只要戴 上面具,就是求爱节里的男女,你要喜欢上谁,就可上前求爱。记得,别找没载面 具的,有些害臊的大魏男子都是趁这节日赶来求爱。等天一亮,双方都没有离去, 下一步就可谈婚事了,不是我要说,去年至少好几对成亲了。来来,姑娘要有兴趣, 我这里还有面具,人人都可去,不过……今年姑娘少了点就是。言下之意就是盼他 们这一队客人里的男子还是留在这里,把机会让给本地人。 徐达见老板热情到连哪里是热门求爱景点都指点出来,还说明哪里可以滚得舒 服点…… “这真是太奔放了……”她赞叹道,明亮大眼却是一闪一闪,异常感兴趣。反 正那种一生一世的情爱与她无缘了,露水姻缘似乎也是不错。 她想摸摸这草编的面具,李容治以为她要戴上,指腹压住那面具。 她抬眼看他。 他笑容可掬道:“这里的人,哪个配得上二姑娘?” “唔……”她笑着收回手。“也是,我不该贪这个心,这里的人都是好人家, 别浪费在我身上了,等到了大魏……”不知民风保守的大魏有没有小倌馆? 李容治扬扬眉,柔声道:“是他们配不上二姑娘。” 她笑着喝完茶,道:“长夜漫漫,明日就要入大魏。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 依依不舍又看了那面具,摇头负手出去。 李容治看向门外侍卫,那侍卫立即尾随上去。 临秀赶走老板,看看这面具,叹气。 “在西玄京师时还没什么感觉,但,西玄人的想法怎么跟咱们差这么多?” “民风不同吧。”李容治笑道:“把面具丢了,莫再叫二姑娘看见。”忽地, 他身后的那一桌淡声道: “二小姐长年虽受歧视,但在男女情事这方面是观念与徐家人没什么不同。不 知道大魏有无小倌馆?总不能教二姑娘清清白白地来,死时清清白白地走,连一点 欢愉都没贪到,这让人知晓了,对她是莫大的耻辱。” 李容治俊雅的面皮微地一动,想起那晚在小倌馆里她主动亲吻。大胆、热情是 西玄男女的共通点,露水姻缘他们也不排斥,正因这样的大胆,西玄时有抢亲案发 生,他早就见怪不怪……可不能让她在大魏真去找上这种露水姻缘啊…… 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在外头道:“本王来找你家主子,让开。” 李容治神色不动,往门口看去—— 正是一身异样美的美人北瑭温于意。 在这种地方定居好你也不错。 徐达双眸发亮。东边一组求爱,西边一组害臊到默默无语两相望,她走在组建 的曲桥上,有些老旧的灯笼挂在树上,映出深深浅浅不一的烛影。 她笑着坐在有些不稳的桥栏上,吃着干巴巴的糖炒粟子,看着忙追逐的男男女 女。 这根本是搞商机的求爱节吧? 一条小路上,连卖去年的月老红线都出笼了,她实在不得不感慨一下,这种求 爱节肯定是商人想出的点子,历害啊。 她晃晃小手腕上刚因有趣而买的老旧红线。来啊来啊快来啊,将要跟她春宵一 度的男子在哪呢?她打趣地想着。 在京师时,她只能在小倌馆找对象,甚至,她还要卑微地看人家要不要她,不 知道到了大魏,是不是同样一番光景? “……姑娘要面具么?” 徐达回神,一名戴着面具的青年问着她话。 她愣了神,又看见这青年竟然变出草编面具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她细细打量这青年。草编面具能遮得并不多,这青年的双耳发红……因为她而 发红吗? 她心里一震,美目瞪得极大。这人不会是等她戴上面具就要对她求爱吧? 他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那个那个徐达啊! 京师人人都知道的无能徐达,这里的男人只看见她的容貌…… 她又发现角落有几个戴着面具随时伺机而动的男子。 原业,她是个美人么?以往日子过得太窝囊,还真的没有仔细看过镜中的自己 ……她吞了吞口水,一时之间内心起了小小挣扎。 李容治要当皇帝,百般收卖他的心,这表示这一路上很有可能危险重重……丢 了命她也不意外。危险性太高,不知保时死亡,在此之前一晌贪欢才不虚度此生… …要不要收下呢? 她已经失了一个很重要的黄公子,那、那露水姻缘……至少……还能小小经历 一下男女间所谓的极乐之处。 “这个……你有没有听过西玄徐家呢……”做人还是诚诚实实的好。眼前的人 若是听过,也不介意她是无能的徐达,那、那…… “我听过,我愿意。”有人在旁说着,自青年手里抽走面具,替她戴上,然后 笑着拉起她。“二姑娘,现在你是我的了,咱们寻一处地方去谈有说爱吧。” 徐达微地眯眼,失望地说:“温王爷……” 他哈哈大笑:“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她嘴角抽动。那浑身上下的风流样儿不真找不出几人,华丽的外袍上还有北瑭 的绣纹呢,这么明目张胆谁认不出? “跟我走,我有事同你说,别挣扎,你后头有李容治的人。” 她动也不动。 温地意回头看她一眼,讽道。 “你现在已经是李容治的人,所以不肯为我害他?” “两位王爷之前的恩恩怨怨,与我无关,但既然大魏王爷已经保了我,答达这 条贱命也算送给他了。” “是么……你这条贱命本该是本王的。当日是本王差人去宫里找李容治,否则 你以为天下有这般巧合的事,他会与太医一块出现在徐府?” 她一怔。 “来吧,不想见秦家娃娃了吗?” “娃娃?”她心头一跳。温于意头也不回地走,她下意识跳起来,连忙奔向前。 “王爷,娃娃没死么?” 温于意没理会她,快步穿梭在这种节庆街道上,没多久,人声自他们身后淡去。 来到一处隐藏的野地上,他朝某个地方招招手,一名婢女立即现身,怀里正是一名 憨睡的婴儿。 徐达傻眼地看着那睡得很熟的婴儿,瘦巴巴的,跟她记忆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娃 娃大有不同。她轻轻碰着这婴儿的脸颊,低声问: “王爷,他秦大永的孩子么?” 温于意面不改色道:“不是他,我带其他孩子来干什么,逛大街吗?从今天起 你就是他干娘了。” “好。”她微微一笑,又轻轻戳着婴儿嫩嫩的小嘴。婴儿明明在睡,小嘴却一 张含住她的手指头。 她眼眉全是笑。 那婢女见她十分喜欢这孩子,问道:“姑娘要抱吗?” 徐达还没答话呢,温于意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块俯头看孩子。他淡淡道:“二 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呢,怎么懂得抱孩子?这孩子叫什么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 “那正好。这孩子算是你救出的,本该由你取,但我那几外妾室都挺喜欢这娃 儿的,先替他取个名,就叫环玉吧。” “……秦环玉这名字不错。王爷……我离开京师前,夫人们尚未有喜吧?” 他闻言,大笑出声:“徐达,你想哪去了?”说到徐达两字时,那婢女眨了下 眼,往徐达瞄去一眼。 温于意忽然自婢女怀里抱出孩子,那身手有些自然,似乎练过一阵。“算了, 你抱抱吧。” 徐达在他的指点下,小心翼翼抱着这孩子,一下觉得小孩的头是不是太软了, 一下又怕这小不隆冬的小小肉体自怀里滑出去。 “有没有骨头啊,真是……”她有些惊慌。 “这孩子确是秦家孩子。”温于意看着她。“李容治及告诉你还活着?” “说了……他说了。”她没抬头。 “可你一直不信?那我说的,你信不信?” 她笑:“孩子都在眼前,我哪会不信?多谢王爷当日为这孩子尽心,这才挽回 他一条小命。” 温于意深深看她一眼,道:“你的解药来得及时,这孩子福大命大,但也花了 好几个月才稳下来。要不,我不会现在才把孩子抱给你瞧。” 这真是不找草稿的谎言。徐达嘴角含笑,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她怎么看也 看不出这孩子哪父头儿跟嫂子了,当日她一个大人都命在旦夕了,小孩哪撑得了这 么久,他竟用福大命大…… 那天,他也听到她对嫂子许下允诺,她与孩子的命共命,就算温于意现在命了 别人的孩子骗她,她都不意外…… 她微微苦笑。原来,她已经谁都不信了,但还是为了想活下去而假装信了。 她看着被她乱抱一通的娃娃,睡得好熟哪。你到底是不是头儿的孩子?还是哪 家小孩?不会说话没关系,点点头摇摇头就行,至少给我小小暗示嘛…… 北瑭人会说谎,大魏人也会面不改色地说着好听的话来骗人,就连东西玄自已 人也是不能信的。世上人人都在欺骗人,小娃娃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以后可千万别 学会诓人啊。 “西玄大夫看病,总是留有后遗症。你最近觉得如何?” “什么?”这话题转太快了。 “既然你要去大魏,孩子不能让你带走,先搁在我这一年半载,等你稳了再说。 这娃娃太小,我问他哪儿疼痛他也不会理会,你跟他中同一种毒,自然可以代他答。” 徐达迟疑一下,又狐疑看看这孩子。真是头儿的孩子?她最后选择诚实告知: “我康复后,目力不太好,耳力也不太好,偶有腹疼,但于日常生活无碍。” “是么?”他沉默一会儿,又问:“李容治知情么?” 她一笑:“王爷已是百般照顾我了,这点小事又何必烦他呢?” 温于意嘴角勾勾:“说的是。他将一帆风顺回大魏当皇上,你这点小事就让我 搁在心头上吧,等我回北瑭后将这孩子治完全,到时再用同样药贴治你便成。”他 又招了个手。 草背后又是一名待从现身。那侍从双手捧着长布包裹着长刀,呈了上来。 徐达不动声色。北瑭温于意身边不少能人,不管是方才那婢女,还是这侍从, 现身时总是无声无息……是她太无能吧。今天换作乌大公子或徐回,必能片刻察觉 他们的行踪,她内心哀叹。 温于意又从她怀里抱走孩子,道:“我离开京师时,趁空去了你宅子,代你拿 回长刀。” 她一愣,既是惊喜又有那么点感动地接过跟了自己两年的刀。她打开长布,露 出当年李容治送她的宝刀。 她每天擦试宝刀,让它干干净净地不沾一丝灰尘,这宝刀在她手里,其实是无 用武之地,至今未曾伤过一人,可是,她就是很喜欢这刀。 “这刀,在我手里真是浪费了。”她叹息。 温于意看她口是心非,细细爱抚那刀面,笑道:“浪不浪费得由李容治说了算。 他是一心收买你啊,我仔细看过这宝刀,上头宝石全是珍贵珠宝刻意镶上,虽然缺 了好几个洞,这价值也够买下半座小城了。宝刀本身是他师傅的长德刀,他师傅在 大魏德高望重,刀之所以叫长德,是因当年这把刀只杀过一次生。” 她抖了一下。这把宝刀背景雄厚,她担不起吧。 “只杀过一次?” 他眼眉俱是风情,笑道:“只杀过一次,却是人数不计。大魏二十年前皇室有 乱,他师傅为保住李容治这才动刀,但长刀一动,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成刀下亡魂, 事后不等清算,他师傅就自刎了。徐达,你可要看清楚,现在你要跟的人,就是这 样的人,你费尽心血保住他,他却无法保住你。” 徐达闻言,坦率一笑:“徐达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没想过还要教人再救一次。” 她犹豫一会儿,想到此去大魏的未来茫茫,她又看向温于意怀里的孩子,接着再迟 疑地望向温于意。 “王爷当真……愿意保这孩子?” 他扬眉。“这孩子在北瑭养好身子后,我就让人送他来找你吧。” 她想了想,点头,没说出口万一自己死了,这孩子该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 吧,这孩子能活下来必有吉福……如果真是头儿孩子的话。 她寻思片刻,把宝剑上所有的珠宝都抠光光,拿长布包得鼓鼓地,全交给温于 意。 “这些给孩子……给琼玉当生活费吧!”就算她死了,这些珠宝也够他活到老 了。 温于意美丽的雎顿时黑了黑,终于知道那些存坏宝刀美感的坑坑洞洞是怎么来 的。 “王爷生活无虞,但这孩子毕竟是王爷恩赐代养的,王爷能时时照拂他,徐达 就已感激不尽,哪还敢让王爷连枝未小节都愿周全呢?” 他笑:“我也理解你想为秦大永做点小事的一翻心意。他地下有知,怕是会跟 阎王老爷求情,盼来世能还你这份情吧,你说,要怎么还呢?”徐达古怪看他一眼。 温于意这语气怎么暖暖昧昧的…… “怎么?我说错了么?” “唔……若真有轮回之说,徐达情愿来世所遇之人都跟这一世无关,没有人再 知徐达此人。” 温于意一怔,又见她笑着说出此话,不由得怜惜道: “你可信本王不会再存利用你的心思?” 她一笑:“自然是信的。” “你答得太快,反显虚伪。”温于意也不以为意。许多事做了就是做了,过往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再做一次,如同李容治,一旦做出选择,那真真是跳着满山尸 首也要爬上去的。 他想起一事,忽道:“徐达,你与西玄二皇子结了什么伊?” “我与二皇子素无仇恨,最多……最多……那日我回徐府时,也许出言顶撞他, 也许不得他利用,就此成仇?” 那婢女轻轻上前一步,听个仔细。 温于意沉吟咏道:“这倒不像。那日我趁夜上你府里拿宝刀,正适二皇子前来,。 他在你闺房看了许久才走。” 徐达瞪大眼,毛了。“我……我房里没什么机密东西啊。”她房里的衣服收了 没?搁在衣柜里她偷订的美丽衣服被掀了出来吗?还有她找人偷绣的凤凰肚兜,最 下柜里藏着木头雕的鱼啊虾,盛暑时吃不下饭就望鱼止渴一下,她还有习惯写日记 呢……这些怪癖千万要让人发现啊。 “是么?”温于意想起当时西玄二皇子在她闺房沉思许久,最后差人送进墨砚, 写写画画,临走前不留任何一张笔墨。这行为看来已不只一次了。 他瞟向她,徐达是个美人没错,而且还是个妩媚的大美人,若生在平常人家, 早让人订了去,偏偏在京师人人都知她叫徐达,看她的第一眼不是看她的貌美,而 是看她名字下所代表的涵意,实是可惜至极。 但,她也非绝色倾城,要说二皇子忽然对她一见钟情,他是万万不信的。 他垂目一看,见她忍不住在逗着睡着的孩子,全然不把西玄二皇子对她的觊视 放在心上。 他任她逗弄半天,头也不回道:“本王跟徐达有亲热话要聊,你回去跟三夫人 说,今晚不必伺候本王了。” 徐达抬眼看着他。 “是。”婢女多看徐达两眼,才离去。 他冲她坏坏一笑,仍是没有回头。“本王失策,以为今晚带来的人可靠,哪知 三夫人身边藏着二皇子的人。去送她一程,找个地方埋了,三夫人要问起,就叫她 亲自来问本王。” 身后的黑影侍卫迅速离去。 徐达极力掩饰错愕。 温于意温不经心道:“徐达,瞧,这就是身为皇室子孙必须面对的。各国奸细 都藏于身边,就算有一天醒来,发现枕边王妃是来监视自己的,也不用太惊讶。徐 达,你要不要猜猜,只要他们的主子一声令下,我身边有多少女人会翻脸不认夫?” 徐达傻住。“王爷是说那些夫人……为何还要娶?” 他哈哈一笑,徐达连忙遮住小婴儿的小耳朵。他只好忍一忍,嘴角勾勾: “既敢以美色诱之,本王当然也不会推开尚可入口的肥肉。说起来,本王很同 情李容治,为了不让大魏反他的人抓他流连花从的把柄,他无法跟我一样,将这些 小鬼放在眼皮下盯着。徐达,你该明白现在局势,如果李容治真能为帝,必与西玄 同生一气,北瑭与南临定感威胁。”一顿,他直视她,又道:“徐达,这两年,我 找你喝酒时很快乐。” 她看着他。 “我在西玄京师捉弄你时,也是打从心底的快乐。” “……” “我在西玄京师闹事闹得鸡飞狗跳,你在后头忙得焦头烂额处理时,我心中更 是无比愉快。” “……”他在西玄京师无人可说真心话,只能找她发泄……她还能说什么? “有些人注定一生中说不了几句真心话,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温于意 笑道:“徐达,只有今晚,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琼玉是秦大永的孩子。” “……嗯。” “到底是谁将天下四国分?连我这胸无大志的人也不免遗憾,若是四国合而为 一,又岂有今日的别离?徐达,今日一别,要再见上一面是难了,昔日京师一切的 欢乐,就这么成为过往云烟了。” “……王爷保重。”她轻声道。被他说的,她都有点依依不舍了。 “它日你在大魏真待不下,就来北瑭找本王吧……这是下策,本王怕保不了你。” 他一笑,又道:“昔日袁圆曾说本王将埋骨他乡,我倒要瞧瞧他的话灵不灵。徐达, 你就看着,若是本王永留北瑭,那袁圆可是道道地地的骗棍,你也不必将他的话放 在心上。” “王爷……”徐达心里感激,忽而想起一事,讶道:“王爷,为何你能离开京 师?”质子岂能离开京师? 他差点捧腹大笑。“你现在才发现么?我替北瑭做了这么多事,这才换得自由 之身。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后,将回北瑭,由其他世子来西玄当质子。” 徐达定定看着他,犹豫一会儿问:“敢问王爷……你这最后一件事?” 他微地弯身,附在她耳畔低语: “北瑭陛下亲自下旨,要本王配合南临,领着黑铁军截杀大魏太子。不管成不 成,本王都得回北瑭覆命。” 徐达闻言,惊惧不已,她愣愣看着温于意。 眼前这人笑容满面……却非真心在笑。她水哑道:“王爷,琼玉就请你多照顾 了。” “好。”他动也不动。 她连连退了几步,作揖到底,头也不抬。“愿王爷从此顺心如意。” “自然。” “但愿……它日能再与王爷把酒言欢。” 他嘴角上扬。“但愿。” 徐达手压腰间长刀,反身隐入黑暗,疾奔而去。 温于意灿烂目光直视她没入的黑暗方向。良久,冷风拂过,他终于回过神,垂 目看向怀里被冷醒的婴儿娃娃,逗着他扁掉的小嘴,淡笑道:“你干娘,选了一条 格外辛苦的路呢。” 大火烧不尽。 小镇上的西玄百姓哭泣喊四逃,黑衣刺客大刀一挥,鲜血喷洒,一条人命在眨 眼间消逝。 徐达心神大震!她从小到大哪看过这么血淋淋的杀人场景。 她再一细看,大魏侍卫将李容治护住退出客栈,他们居然抵得住这些扮作黑衣 刺客的黑铁军,可见全是些高手,只是寡不敌众,有渐弱之势。 蓦然间,她迅速奔前,以刀刃格挡对方长刀,她对着瑟瑟发颤的客栈胖老板喝 道:“快走!”右手甩了个巧劲,画过刺客胸腹,鲜血喷薄,她心一跳,心知不可 在此处心软,遂又狠心倒勾直取对方性命。 她瞪着那具死在自己刀下的尸体,手心顿时发汗了。她杀人了杀人了…… 原来凤凰与乌鸦有如此差别,她呼息微地急促,只恨自己杀人竟有心头颤颤欲 恶之感。 她又看向那些大魏侍卫任由西玄子民被杀,乌桐生连动也不动,只有在蒙面的 黑铁军找上他时,他才一枪毙命。 她平日处事得想老半天,才敢有所动作,但此刻生死交关,岂容迟疑,她深吸 口气,挥刀加入战局,大魏侍卫见她是自己人,便避开刀剑让她一路通过。 她一把攥住李容治温暖的手。 “二姑娘?”李容治神色波澜不惊,没有一丝害怕,一身大魏月白长袍被夜风 拂过时,宛如浮云流动,又沉静若水,完全不像身在险境中。 “王爷,你信不信我?” “信的。”他毫不犹豫答着。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王爷的手。真要死,我必先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信 我吧!” “好,我也信你。” “那跟我走!”语毕,她衣袖翻飞,拉着他窜出重围,左手一抖,刀光灿灿, 连连斩杀数人。 “王爷!”临秀欲要跟上,却被黑铁军截住。他大叫:“保护王爷!” 夜色之中,刀光剑影,层层叠叠杀气涌来,鲜红的血水喷出,溅满她与李容治 一身。大魏侍卫紧紧尾随,乌桐生忽地加入战局,银枪一挥,雷霆万钧所过,无不 摧折,这使得她微地松了口气。 寒风猎猎刺骨,鲜血若泉不住流窜,她左手握不住刀柄,就交替以右手杀出, 虽有左右见肘之势,但她始终没有松开李容治。 李容治眼观八方,不闪不躲,任她带着他退往干枯的丽河。当他一见她的去向, 就知她心理打算——保着他拉着他,同时让小镇上面姓躲开黑铁军的残杀。 她心里仍以西玄为重吗?他垂目短暂地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偶尔鲜血、汗水 打滑,她一时抓不稳,他下意识紧握住她。 她迅速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在说:我不会放手的! 自是不会放手的。当年母妃护他而死时,满面鲜血,死不放手,临终道:不做 人上人,愧为人子。 他师傅自刎前,看着他道:大魏开国数百年,早已遗失祖训,今日后宫内斗如 斯,它日便是太子血争时。皇子天生聪明才智颖过人,却在宫中无依无靠,不先下 手为强,只有死路一条,如何对得起娘娘,对得起我?但盼皇子登基时,重拾祖训, 不再教无辜子民为皇室枉死,不教娘娘含恨而终。 语汇毕,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眼目,自刎而死。 之后,父皇姗姗来迟,下旨寻母妃尸身厚葬,既往不咎,未及数月。母妃一族 献上贵族之女,父皇欣在收之,再不提后宫血案。 那时他彻底不眠,天拔白之际,镜中的少年眼眉竟若弯弯月牙,笑容清清浅浅, 温婉和顺,再无一丝迷茫。 时逢大魏质子交替之际,皇叔归来,他自请西玄,避开祸端,培养自身势力, 暗陷太子失德,收买朝堂宫员,拉拢后宫姨娘……他身不在大魏,他的势力却在故 乡密密成网,皇位唾手可得。 他在西玄行事低调,待人真诚——从未有说过他虚假。他待人真诚到有时连自 己都差点被骗了。 他听过徐达之事,也曾同待在一间酒楼里,那时只道她假装作傻姐儿性子,实 则满腹心机。一个饱受歧视的人,还能像傻大妞一般,那真真是个傻子了。 哪知,她确有满腹心机,却没有满腔仇恨。她任职风羽令的那年除夕,他巧立 名目送她一把宝刀,他目睹她极喜那把宝刀,他以为他一如以往地收买到人了,不 料秦大永出现邀她吃年夜饭,她受宠若惊,尾随秦大永走了。 至今,他仍然没有忘怀那样纯粹欢喜的眼神……徐达从头到尾都看穿他的有所 目的,秦大永的无所目的。 在他所处的世间,她是唯一一个还有人味的人,没有利欲算计,也没有存着探 子之心来按近他,不会跟他玩些勾心斗角,仅仅只尽凤羽令的责任,再无它念。就 连她所亲近的执金吾,在接近大魏质子时,眼里也在打量计算着。 这两年,初初几次设宴都是牵她入他的布局之中,最后终是放弃,只与她快活 地谈天说地,虽然无法推心置腹,但能在明争暗斗下留存一方闲适心宁的净土,徐 达功不可没,想来北瑭温于意正是此因,才冒险代她力保秦大永之子。 忽地,左侧劲风舞动,徐达似乎没有发现。那劲风随着刀光力壁徐达左侧,这 一削下,怕是半具身子飞了。 李容治眼明手快,削铁如泥的匕道亮出衣袖,他横臂一挡,略略吃痛,刀光相 抵,哐啷一声,断去对方在大刀,匕刃直没入对方劲间。 她微地转脸,这才发现他代她挡刀,失口:“王爷有事么?” 他定定望着她满面是血,血流过她的眼珠,一如当日她代秦大永之子求药般, 满面淋漓鲜血,却是没有懊悔,没有索求之意。 为了……一个叫李容治的人么? 蓦地,他心一震。他等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她对秦大永那般的对待吗? “王爷?” 他力持镇定,目光荧荧如波,笑道:“二姑娘放心,我自幼习过击杀之术,不 曾拦下过,你不必全然护我。” 她看他一眼,又及时格开一刀,但体力有限,无法应付接踵而来的刺客。 他俩边杀边退,退到丽河中央,徐达满手鲜血流窜,刀柄滑出掌心,她大叫不 妙,不及拾刀,数名蒙面铁军已然挥刀逼近,她翻身一抱,扑倒李容治。 “徐达!” 他对上好灿亮的赤红血眸,一时之间,他眼睁睁地,不舍闭上。 “王爷放心,此番我紧紧缠着你,除非把我砍成七、八截,要不,断然是拖不 走我的。” “我若非大魏太子之身,你也护?”他笑着问。 她想也不想,朝他嫣然一笑: “照护!”语毕,双手紧紧环住他劲子,死抱不放。 柔软的身躯重重压在他身上,已有被分尸也不肯离开他决心。 不做人上人,愧为人子。 他母妃临死前,染满鲜血的面容充满逼求。 但盼皇子登基时,重拾祖训,不再教无辜子民枉死,不教娘娘含恨九泉! 他师傅逼他登上帝位而自刎。 照护! 忽地,他主动伸出长臂,牢牢将怀里纤细的身子拥住,密合而紧束,不露一丝 密缝。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他不做一个用尽心机的皇子,只愿做刀子眼里唯一的 黄公子! “本王不敢再冒险保徐达下去。难道容治兄没有发现么?”温于意笑道。 小小饭铺被清空,临秀也在门口守着。 “发现什么?” “你没发现,她一世平顺,大部分都是她身边的人保的么?你我保她拿到解药, 你保她离开京师,留住一命……她一生平稳顺畅,在西玄不值一谈,在大魏却是大 福大吉之人。你留她在身边保你,可你不也在保她?现下你是不费吹灰之力保她换 她忠心,但,我怕有一天……” 李容治笑道:“有一天怎地?” 温于意把玩自身指环,难得叹口气道: “在徐家里,唯独徐达还有点人味儿,我终究自私,不愿冒险带她回北瑭。我 怕有一天,以我个人之力保不了她时,仍然心甘情愿以命去换她的命,让她一生平 平顺顺,快快乐乐。与其如此,不如停在此刻。容治史,你要小心了,莫在哪日你 保也保到再也回不了头,到那时,你带她在身边保你一路平顺的心意,可就真真正 正成了最大的讽剌。”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