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四年后- 傍晚,快马入宫,经过大魏宫门时,直接亮出牌子,就眨眼消失在宫门之后。 侍卫一看衣着,就知道是这几年入宫的小太监。这小太监极为好运,皇上大婚后, 就成为他身边的太监,三不五时出宫……到底皇上派他出宫做什么呢? 每每策马而 过时,总是闻到一股香味。 小太监来到九重宫门前,下马而行。 “你又来……” 小太监笑道:“辛苦了辛苦了,我赶着入殿呢。”将缰绳丢给老太监,匆匆而 行。 他这头一路上的宫灯大亮。年号天德的这一代陛下,其实是个很刻薄的皇帝… …当然,不是刻薄百姓,而是对自己要求甚严,自他坐上皇位后,夜里宫灯十有五 六全给灭了,多数是夜里少有人踏入的宫殿,除了皇后所住的宫殿外,后宫灯火几 乎全灭。 他这条路上还是刻薄陛下看着他沉吟良久,嘴里喃道:“妳唯一热中的兴致我 自然不能毁了……”这才允留下的。 他匆匆来到御书房,门外临秀轻声道: “陛下还在批奏折呢。” 小太监进入御书房,先朝守在三旁的老太监挥了挥手,接着到里头暖阁换回曲 裾深衣──大魏后衣没有人帮忙她没法在短时间穿成,不如穿上西玄连身长衣,反 正此刻御书房没有外人。 她捧着尚有余温的小竹笼走出,李容治垂目盯着折子看呢。她上了两阶,来到 他身边,往他手里折子一看,略略挑起眉。 这位刻薄陛下每一折子必要过目,但有时下头人喜爱吹捧吹捧,这一吹捧起来, 奏折可以长到千山外,初时她见了有趣哈哈一笑,久了她只怜惜这位刻薄皇帝。 龙椅极宽,她跟着窝了进来,李容治终于察觉有人,往她这头一看,朝她笑道 :“前两刻我还想起妳,以为妳已经睡了。” 陛下,是前两刻还是一天、两天前呢? 她一笑置之? 也没有细间,轻轻打开笼 盖,露出里头小小胖胖的包子。 “傍晚,我出宫寻到这家海鲜包子店,尝了两口,十分地道,于是替陛下带了 一龙。这笼小包我不曾离过身,都在我眼皮下带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尝。”想了 想,她自己捻起一颗小包,轻咬一小口时,没察觉李容治的手指动了一动,她笑: “没事。”她送到他嘴边。 他一口吃了下去? 细细尝了尝,弯眼笑道:“味道不错。” “既然不错,陛下就多吃些吧。唔,这是民间滋味,陛下自要体会一下民间滋 味,方解民情。” 他失笑,终于搁笔。拈着小包尝着。 这位皇后陛下,不甚喜宫中饮食? 尤其宫中饮食难得出现一道海鲜,她往往吃 了几口就饱,她坐在后位上,总是难为些,所以?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在一 些小事上放纵。 “下一次,差个宫女替妳换上宫装吧。” “遵旨。”她笑着,又瞄一眼奏折。“看来陛下又要熬夜了。不如陛下合合眼, 由我念着你听吧。” 他看她微瞇的美目一眼,温声道:“妳的眼力没我好,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她笑笑,等他吃了大半后,她把剩下的小包一口吞尽,取过笔墨。“既然如此, 陛下身下龙椅分我些许,我将简单的奏折看了去? 若遇大事或者绵绵不绝的长舌文, 我就简写在里侧,让陛下一目了然,也快些,好不? ” 他略略迟疑一会儿,便点头同意。 徐达身为大魏皇后陛下才四年,在他的指点下对大魏朝廷有初步了解,但毕竟 仅仅四年,涉及京师外大魏各地城市官员间的关系、问题等远远不如这个在西玄当 质子时? 就已密切注意大魏局势的皇帝陛下。 他对她有一定的信任……不,简直是全部信任,她想着,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 以此自豪。 即使对临秀,李容治也不见得毫无保留地信他。也许能将性命交给临秀,但绝 不会将政事托负给临秀,这就是他选择性的信赖。 徐达瞄瞄他批完本奏折后,拿起另一人的。果不其然,他的眉头略拢,嘴角习 惯性地弯起,这奏折的主人正是当年力扶他的老臣,她想,再过没两年,这位朝中 重臣将会成为他手下的鸡──大魏不是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吗 凡事太过头,以为自己是大功臣,以致做了一些这位刻薄皇帝绝不允许的事情, 那真真是完蛋大结了。 这位皇帝陛下都在严以律己了,怎么会允许其它人在豢养肥羊呢? 人人都以为他性软,迎娶一个金刀皇后。前年本该诛杀全族的案子,是皇后陛 下主杀,最后由得李容治改了结果,除去主犯、从犯,其余无辜家属暂充边疆,待 得六、七年后,朝廷有需,便可从底做起,既往不咎。 这在大魏算是天大的恩德,人人都以为是李容治心地慈良,都传是个宽厚的明 君。 其实,主杀的是他,斩草不除根,必成大患。他自己? 正是一例。 她不以为然,乌大公子就是无辜家属被害得为奴为娼,当日若是西玄肯心慈些, 甚至,不让他父亲尸身游街,也许今日乌桐生会是西玄的一名猛将,而非成为九重 宫门之变里一名隐性功臣。他,也是一例。 当下,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手指不住弹着桌面,不发一语地回他的宫殿,隔 日与她共同上朝时,改罪暂充边疆。 兴许是他外表和善些,也兴许是几次赦令正好出自他的嘴,更兴许是几次她不 在朝上,有臣子趁机上奏大魏帝王岂能只有一后,李容治都有意无意把这些事推到 她身上,造成他好说话的错觉。 她以不变应万变,以不语营造皇后不悦的气势,可惜,近日她的气势无法挡住 来势汹汹的建言。她眨眨眼,看着手里的奏折── 大魏祖制,册立皇后六年无子驹,定得再纳妃,以防断李家香烟。 唔,原来她与李容治夫妻缘分已经快五年了啊…… 她提笔,是该批个阅,顺道注明是皇后陛下批的呢,还是直接写个纳妃两字, 提示他重点,让他自行决定? 她沉吟老半天,最后合上奏折,将其压在最底下。绝不是她心里纠结,而是, 陛下深夜看国事? 怎能花时间为这些事烦心呢? 她算了算,眼下这几个月要再没有身孕,她这皇后以后就多得一份在后宫妃子 群里维持平衡的工作,恐怕到时难得偷出宫一次吃海产,这对她实在痛苦。她光想 象以后领着一队养在深闺的娘子出宫去吃海产,她就先崩溃了。 大魏帝后行房的日子一个月里是有固定夜的。皇帝去皇后寝宫行房完后,就会 固自己寝宫龙床上睡大觉,绝无例外──| 这位刻薄皇帝在这方面是相当遵从大魏 老规矩的。在那几个极易受孕的固定夜里,敬事房老太监会守在外头记录。 这种规矩在她眼里实在太死,对她来说,男欢女爱是享乐用的,可不是为生子 的,但她的男人观念与她完全相反,他生怕自己过度纵欲,于是严格待己,连她也 被牵连……但他还是为她稍稍破了点小例,欢爱结束后搂着她,等她睡着后才会离 去。 每每思及此处,她嘴角老是扬笑。李容治他,一直没忘了当年她曾说过极喜欢 与他肌肤相亲的感觉。 去年他南巡一趟三个月,她留守朝堂主持,也不见他带回来什么姑娘,连个影 子儿都没有。 到底是他不容易喜欢上人呢,还是祖制将他狠狠圈住,即使喜欢上人也不肯带 回来? 她始终搞不明白,但也不会因此担忧东害怕西,如果有一天他另有喜欢上的女 子,她心里定会有底,因为,没有男人会再记住不爱的女人所说的每句话。 她敛起心神,看了大半夜的折子,眼力实在熬不下了,回头一看,却见他还在 盯着一折子不放。 她凑过去瞄了几眼,脱口“怎么回事? 与我方才看的不同,不是说,得庆县一 切安好吗? 怎会灾情如此惨重? ”她抽出她刚重点提示的折子,摊开在他面前比对。 他应一声,微微一笑:“显然有人说谎了。这折子递了三次,直到这次才落在 我手上。” “唔……”她轻轻环住他的腰给与力量。她心知此时他表里不一,愈是和气在 笑,心底愈是动了怒。她看向他手指轻扣桌面,心里轻叹一声,道:“陛下下,有 人在朝堂背着你我拦下这些折子,与得庆县官员同生一气。不如我去得庆县看个究 竟? ” 他一怔,看向她。 她笑道:“陛下基业才四年,眼前你所信的人手各司其职,扣得死紧,哪容得 在此刻分去? 这只剩下我。平日我明为陛下分担,但其实我对大魏细处实在不熟, 多半由你掌大局,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可就老得太快, 违了当初你对我的承诺。我早想出宫去远些点的地方,亲眼探访大魏,我好早日步 上正轨,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陛下。何况,也不是我托大,陛下此刻最信的人就是 徐达,我去亲眼所见,回头转述的话你定然全信,是不? ” 她只是有点遗憾,此去数月,只怕在六年内受孕机率大减,但她想,当日他逼 着她与他走上同一条路,要的也不是她为他生子,而是要她成为他治理大魏的得力 左右手。 她满足他就是。 他沉吟片刻。 她再道:“大婚前,徐达以其它三国的皇后为本,大婚后,徐达却想,大魏就 是大魏,连陛下都无意遵循先皇作风,徐达又何必将自身局限在所谓的国母模式里 呢? ” 他闻言,轻声道: “妳这法子甚好,这两天我再将事情与妳说个清楚些……妳眼眶都红了,先去 休息吧。” 不知是不是当年中毒的后遗症,她眼力不适,眼珠就会转红,现在她确实很不 适了。她笑着应声,正要起身,他又道: “先去换了宫装吧,别教宫里人瞧见妳还穿得这样。” 她无所谓地笑笑:“好。”她步进暖阁,没察觉他抽出最底下的奏折后若有新 思。 她掩了个呵欠? 非常想在长榻上打个盹,但,她怕他也困,想来暖阁瞇个眼, 一见她占位,他又回去批奏折。 | 她解下深衣,研究宫装要怎么穿些才快时,有人步进暖阁,取过她手里的宫 装,微笑道: “我来帮妳吧。” 她回头,讶了声:“陛下,你有时间来帮我,还不如回去补个眠。” 他一笑:“我还没要回去,光看折子也累,不如在这儿帮个忙,提提精神。” 她唔了一声,四下无人,她满面笑容上前搂住他的腰身,颊面枕在他的衣怀里。 他轻轻抚着她的一头青丝。 她想,这已是此刻他放纵他自己的最大极限了。 她不免哀叹,如此想来,还是他俩的第一次令她念念不忘,虽然一开始不怎么 好受,但他为了钓她这条小鱼上钩,那天真是做出不少她至今想了都会脸红的亲密 行为来。 偏偏鱼上钩后,他在这方面反而几乎照着宫里规矩,平日在宫床以外,想吻他, 都教他避了开来。 其是一个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节制到她敢肯定到老了他也不会昏庸到陷入迷 恋女色或者长生道的陛下啊。 她笑着退了一步,结束了温暖的拥抱。 他见她脱下中衣,露出健康颜色的裸背,神色没有起欲念,只是目光略略停在 她腰间的红痣上,撇开目光一会儿,暗暗调整呼吸,迅速帮她换上宫装。 “有劳陛下了,”她微地朝他倾去,瞥到他右手动了动,似是想要挡住她,但 又及时缩了回去。她略思量一会儿,恍然大悟,失笑:“陛下,我不是想亲你,是 刚才肌肤碰了冷气,又痒起来。” 他闻言,嘴角弯起,柔声道:“既然知道自己吃了螃蟹,容易发痒,那就少吃 些吧。” “唉,没法子啊,一入了迷,徐达死不悔改了。”她叹道。 没法子抗拒海产,即使闹得全身发痒。 没法子抗拒他,即使知道她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天下。 她总是这样的,飞蛾扑火,永不懂死心这东西。 她临走又忍不住贪念抱了他一下。他竟然允许她一天内连抱两次,还亲自送她 出御书房? 简直惊到她有些呆了。临走前她招过临秀,悄声道: “今晚陛下有些恍惚,兴许还想着政事,这才迷迷糊糊跟了我出来,你若真见 陛下精神不济,怎样也劝他上暖阁瞇个眼吧。” 临秀称是,低语:“皇后陛下也早日休息吧,您眼珠都红了。” 她笑着离去。几名宫女、太监摆阵仗尾随她回皇后的宫殿,她来到岔路口,想 起还有事没做完,临时改变主意,绕到他的金龙寝宫去。 她直直走到陛下龙床旁的屏风前,差人取过笔墨,在已经写了一半字迹的屏风 上续写。 寝宫里的宫女暗自对望一眼,虽然不太明白皇后陛下为何乐此不疲地写这些东 西,但她们想,半夜会来皇上寝宫,就是……来挑着她们,瞧她们是不是跟皇上在 她背后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事,可惜,今晚皇上还没回宫,自然是扑了个空。 徐达头也不抬,问道: “陛下近日起床时,有细读过屏风上的字吗? ” 宫女恭谨答道:“陛下换衣时,都会看着屏风,有时龙袍换好了,还有时间, 陛下就会读了数遍才离去。” 她闻言,微微一笑。 这两日才调来夜半掌灯领路的机灵小太监脱口: “奴才懂了,皇后陛下将些谏言一一写在屏风上,皇上起床换衣,第一眼看的 必是这屏风,天天看当然就不会忘了这些谏言。” 徐达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太监,惊喜笑道: “你这小公公真细心,初来的? ” 他脸红了红,吶吶道: “是初来的……今晚还是头一遭替皇后陛下掌灯回宫呢。” 她笑道:“今晚我见折子里几句谏言,颇有感触,就顺道记了下来。皇上在位 不过四年,良臣虽多,但……”她含笑不语。 良臣虽多,但敢将头抛出去给入骨谏言的还真不多,初时若不养成容人雅量, 等皇位坐久了,会再也听不见真心话。 现在敢给丢头谏言的不多没关系,由她来,等到这些朝臣明白坐在龙椅上的天 子是个值得托负的明君,到那时,她便功臣身退。 她想,李容治执意要她陪他走上这一条路,看中的也是她这一点吧。 再者,她觉得天子之心似乎带着天生狠辣,李容治已隐隐有此倾向,纵能将大 魏立于盛世之地,君主若一意孤行,无人肯谏,这样的盛世也不会长久。所以,当 她看见南临的史书上的日有这么一段,她就仿之学之──虽然这样的作风在南临只 维持一代明君。 所幸李容治见了也没有说什么? 每日将她记下的话读上个一遍。 那小太监实在好奇,见这位皇后和善,大胆问着:“不一定得在今晚写,为什 么皇后陛下要在今晚来呢? ” 她笑道:“因为皇上此刻还在御书房看奏折,我先入睡总是有些不舍? 不如先 过来写了此一了等皇上明日早起,就能读到了。” 宫女又对看一眼,纷纷垂首。 等写得差不多了,她目力真有些模糊,只手捂着红眼一会儿,想着她真没法再 陪他熬下去。她走出他的寝宫,才回到岔路上,就见前头宫灯大亮,李容治与她面 对面相遇。 他见她双眼红得不成样,眉头下意识拢起。“现在才要回去? ” “嗯。”她笑:“我到陛下那儿看能不能抓抓奸什么的。” 李容治身后的太监面色俱是一变。果然这西玄来的黑脸皇后不好惹…… 他一笑,竟立着不动。 徐达又捂着眼一会儿,笑道:“恕妾身不能再陪了,陛下请早回去吧。”她走 过他身侧时,忽地被他拉住。 她诧异看向他。他柔声道:“妳目力有些模糊了? ” “有点儿。” 他笑着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皇后可要朕送妳回去? ” 她呆住。 “嗯? ” “这个……陛下还不累么? ” “傍晚食了些海鲜小包,走点路纾解肠胃也好。” 她嘴角掩不住地上扬,道:“那就麻烦陛下送,好过教宫女扶着回去。”实在 忍不住贪心,又补一句:“如果陛下送完累了,可在我那儿稍稍休息片刻。” 李容治清俊面上尽是笑意,托住她一侧,回头看了一眼跟随他的太监。那太监 立时明白,迅速回头召敬事房记着皇上房事的太监到皇后寝宫外。 他在这位子四年了,头两年皇后陛下偶尔会破坏常规,除去固定行房日子外, 她会动了小小心机,邀皇上走进她的寝宫,但不管她花多少次心机,一个月里皇上 最多破了两次规矩,更多就是不可能的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巧合,而后上敬事房一看记录,两年下来,一个月就多那么两 次,绝对没有例外。搞了半天,不是皇后迷惑陛下成功,而是陛下自身只容许自己 多放纵这么两回,这位年轻的帝王克制力真好,与历代皇帝大不相同,他这么想着。 一直到这两年,皇帝陛下更忙了,除了固定行房日早些歇息外,其它时间都与 皇后熬夜在国事上,了不起皇后陛下早他一点点入睡,就再也没见皇后陛下故意迷 惑陛下过。 直到今晚。 不只他有点疑惑,连徐达都很惊讶,但她从不去追问到手的好运。她笑咪咪地 像只快要偷腥的猫儿,偷看他一眼,就当他今晚孤枕难眠兼之情欲勃发好了。 李容治对上她那一眼,看穿她心里所想,嘴角弯弯,心里感到愉悦,随即暗征。 再多看她两眼,她眼眶通红似是用目过度,他又感怜惜……心绪又是一顿。他 颇觉古怪,明明将她留在身边了,为什么自己还会…… 微弱的光芒照亮李容治的意识。他微地睁眼,瞧见厚重的床慢透进烛光。 怀里的娇躯动了一下,他回神,立时察觉他躺在床的内侧,怀里的人是背着他 睡? 是以光芒立时惊动她的睡眠。 两人相拥入睡时,尚有些热度,薄被只覆在腰间,她上身赤裸对着外侧,他下 意识不替她盖上被,反而先遮住她的眼睛,挡去搅眠的光。 她咕哝一声,转了过来,直接抱上他的腰,埋进他怀里再睡。睡了一会儿,她 含糊地说:“容治……” 他嘴角上扬。“嗯? ” 她又含糊说着模糊不清的话,睡眼惺松抬脸看着他。“陛下要走了吗? ” ……又成陛下了吗? 他撩过她略略湿的长发,替她拉好被子,适时掩去她对外 的裸背。 明明床慢有厚实的重色纱帐掩着,但立在床外的太监要眼力好,依旧能在昏暗 不明的光下看见隐约不明的人影。 平常他必是睡在外头' 挡住所有的光跟可能的视线,今晚不知怎么? 他竟睡到 内侧来了。平常他怕睡过头,四更叫外头的太监悄悄进来点灯,灯不可过亮,以免 惊动皇后。往日她一睡着后他就转醒,今晚连她也被惊醒了。 他见她要松了环抱,莫名心一跳,又将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腰上。“还没走呢, 今晚灯点得太早,灭了吧。” 顿时,光束尽灭,太监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陛下,现在才三更么? 今晚真有点长呢……要天天都这么长,那多好……” 她语气尚有些含糊不清,似在半梦中。 也是,她才入睡没多久? 他想着。 他翻过她身上时,听见她讶异喃道:“陛下令晚真勇猛啊,竟想连番大战啊… …”等他转到床外侧时,又听见她喃喃自语:“原来陛下令晚跟往昔一样,很保存 体力啊……” 他闻言,失笑,短暂地听从自己的心意,再搂她入怀。离四更还有些时候,等 她入睡后,他再离开也不迟。 “……陛下今晚有些湿呢……” “……湿? ” “冷汗么? ”她掩嘴遮了个呵欠,闭着眼贴在他凉凉微微发汗的胸膛。“是不 是作恶梦了? ”长腿缩进他的双腿间,彻底来个肌肤相亲,四肢交缠。 恶梦? 他又是莫名心一跳。 “我先前好像也作了个梦……”她不甚在意道:“也是恶梦吧,眼下我记不太 清楚了,但我想,是太累了,夜里才会恶梦。” “徐达,妳想想,妳作了什么梦? ”他柔声问着,见她昏昏欲睡,心里虽是不 忍,却又在她耳边重新问一次。 她又被惊醒,笑道:“我哪记得? 有可能被折子压垮的恶梦……我想起一些了, 我化作老鹰飞向远处,我猜是在御书房前陛下说起得庆县一事,这才夜有所梦,但 盼能化作一只鸟儿飞遍大魏,那时我嘴里喊着当归当……咦……”当归不是徐回手 下人吗? 这么巧啊。 他微微一僵。 “陛下? ” “然后呢? 妳说是恶梦,我还没听到恶梦部分呢。”他柔声问。 “记不清了,只知受到惊吓……唔,听说天子作梦都是预知梦……”她感觉环 抱的男子一僵,她笑着闭眸仰头吻上他的下巴。“陛下不用担心,陛下虽记不得? 却一定不是损及大魏的恶梦,你这些年来花在大魏的心血? 我都看在眼里,怎会有 事呢。不如这样吧,陛下,若真是与大魏天下有关的梦,那徐达愿为陛下分忧,徐 达代陛下承受那恶梦的结果吧。”她笑着。 “……别胡扯。”他压抑着声音道。 她随口应一声,窝进他怀里再睡一下,免得四更他一走,她独眠也很无的趣。 她昏昏沉沉,只觉这枕不如以往抱得舒服,时而冷时而湿的,她咕哝:“陛下, 太冷了。”她本想退开点,但她腰间那力道还是很强悍地扣住她,逼得她继续窝在 “潮湿”的怀里。 “嗯,很冷。”他心不在焉地应着。 ……陛下,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么? 她心里微叹口气。如果连同床共枕都在想 他的天下,她实在有点……小小遗憾。 只是,为何今晚他直流冷汗? 不是受了风寒吧? 太医定时检查他的身体,不可 能会出问题,那果然还是为恶梦给吓住了? 是什么恶梦能令这个八风吹不动的陛下吓出冷汗呢? 徐达想着,首次觉得窝在 这人怀里是一项酷刑。 她意识沉沉,直到听得有人低语:“陛下,过四更了……” 过四更了吗? 这真难得啊。她感觉到眼前这人拉过被子将她盖个扎实,才悄然 下床。 通常他走前她就睡熟了,她也不知道他是这么细心,可惜,不能陪她一块睡到 上朝时。 她半合着眼翻身,感觉微弱的光芒又起。 “灭了。”李容治换上衣物,低声道。“出去再掌灯。” “……别灭。”她哑声开口:“我下床方便些。” 他来到床边,回头看一眼太监,后者立即垂首,他才撩开床慢一角,看着几乎 趴在床上,小露香肩,长发覆去她大半面容的徐达。他痴痴凝视一会儿,笑道: “不睡了吗? ” “还有些倦,但想赶着天亮出宫吃早饭,昨晚听见有间新张开的鱼粥好吃,我 想去尝尝。” 最近她出宫寻美食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 对无趣的宫里生活厌烦了吗? 李容治 神色不动,点头。 “今儿个妳不用上早朝了。”他回头跟那不敢抬头的太监道:“去把宫女叫进 来。” “别。”她非常轻声说:“我想再躺躺……等陛下跟我欢爱的气味散尽了,再 让她们进来。” 李容治闻言,对她这种些许的占有欲感到愉悦。他嘴角勾勾,道:“好。”光 线不足,加以她墨发掩住她的面容,所以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脸红,但他心情放松了 些了笑着替她拢妥床幔,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的恶梦也是记不清了,只知梦里的自己扑前左手想抓住什么……他左右手皆 有重视之物,右手掌心上是他少年时期就决定的目标,自己一生皆为它而活,谈不 上什么心不心爱? 只全心全意在它上头;左手掌心……初初只是偶尔看着它,心里 发着软,不料低头看它的次数愈来愈多,他强行压制心中那种失控的惊恐,也认定 自身压制得极好,但,猛然间,它自他手里展翅飞走,即使他穷极力气,扑向它也 抓不住了…… 他寻思片刻,回头看着床幔后的人影。 不是说,分离后想着对方的好,反而思念容易滋长,无法压制,不如将心里的 那人留在身边,天天见着她,感情就能维持最初时的那原样,久了说不定还不稀罕, 反倒有利自己吗? 他又见床幔后躺着的人影动了下,身子缩成一颗虾球。他早就注意到,她一人 睡时,总会不自觉将自己缩成防备姿态……六年前他带浑噩的她出西玄时,在马车 上她就是如此防备地睡,至今还没有改过来么? 若是一般夫妻,当人夫婿的就该夜夜稳着她的心,让她不至如此没有安全感吧 ? 他略略犹豫,又想起先前的恶梦…… 不过……是梦吧。 他不再迟疑,步出她的寝宫。 徐达又睡了一会儿,才伸个懒腰,换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着脚丫下床。 昨晚她碰到他的脚丫,还特地跟他比了比? 他的脚掌大些、美些,她这个伪大魏人 的脚丫上还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过,比美还差了那么点。 思及昨晚的两对脚丫,她笑瞇了眼,而后微笑僵住。 她垂着头,注意到烛光不住摇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浅浅闪烁不定的阴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风有这么大么? 她心里微疑,抬起头,慢慢扫过四周。 烛光所及的最远范围? 正是那扇阎上的门。当她扫过门前时,看见有个人影隐 隐约约立在那儿…… 哪来的公公躲在那里没走? 再一眨眼,她发现那人神色青绿,满面血迹,一身西玄长袍搞得破破烂烂。 “头儿? ”她喃道,美目微睁。 她上前一步,仔细定睛一看── 门前无人。 徐达本就不是容易受惊的人,她面色不动,举步来到门口,推开门,刺骨夜风 灌进,令得她长发飞扬。 “皇后陛下! ”宫女与太监已在门外候着。 “……你们在这儿待多久了? ” “皇上离去时吩咐咱们在外守着,等皇后叫唤。” “嗯……”她笑道:“好,都进来吧。” 说起来,很久没想到头儿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那模样……是当 天她在狱里看见的惨况。只是,刚才的头儿像要说话,偏他咬舌自尽什么话也说不 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时,应该没看见才对。人家说,天子看见鬼是不吉利的事,幸 亏是她看见的,头儿曾是她亲近之人,断然不会害她,所以没关系。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还会是什么? 一个月后,得庆县── 足下一软,徐达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学过什么轻功,直觉伸出手要抓 住稳住身子的东西,但哪来的东西可抓? 与她站在这方圆之地的百姓、侍卫同时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边碎石跟着往这 头滚落,她还来不及呼救,离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倾跌而来,此起彼落的惊叫声被 碎石滚落的声音掩盖。 轰隆隆,轰隆隆! ── “不要慌……”她只说出这三字,便被乱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阳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达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经结束了呢。 “……什么? ”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骑兵。 御书房里的太监全都大气不敢喘,瞪着那名风尘仆仆报信的士兵。 门外带刀侍卫临秀也是看向里头,俊目大张,不敢置信。 “你,再说一次,朕方才没听清楚。” “禀皇上,得庆县连日大雨不断,山石崩塌,皇后陛下她……她遭埋,臣离去 时,尚未找到皇后陛下的……的人。” 语毕,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轻敲着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静,温声问:“乌桐生呢? ” “臣不知此人,但带皇后陛下去视察的人,多半一块被埋住了。” “……是么? ”乌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没人识得不意外。李容治寻思着,片 刻后抬起眼,御书房内的太监宫女全轻轻颤抖地立着,跪在地上的快骑兵已是滴答 滴答地流着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见临秀在门外直看着这里。他嘴角勾起: “临秀,你进来。” 临秀连忙进来。一进御书房,他立时跪在地上,轻声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庆县? ” “这是一定。你们都先下去吧。” 太监、宫女与那名快骑兵静悄悄地离去后,临秀又低声道: “陛下,方才你已经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 他以为只有片刻,难怪那快骑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么呢? 他回忆着,却怎样也想不起刚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陛下? ” 他瞥向钱临秀,沉默一会儿,方道: “当年我在西玄,是你钱临秀自请圣旨,陪着我过去。月明也甘愿潜入醉心楼 当个不卖身的小倌' 你俩算是我最信赖的人……” “臣愿与月明亲自到得庆县一趟,必会带回皇后陛下。” “她若不肯回来……你就告诉她,这四年来我没什么认真守着承诺她的事,一 心只想将大魏盛世重现,她回来后,我定照着她的话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长些, 你……多劝着她些。” 临秀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侧的双手颤着,嘴皮子也抖着,一 双清秀的眼红了。他打小到大,还没见过被埋的人还能活着跳出来,陛下怎会不知 ? 怎会不知? 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啊。 明明会带回来的……只可能是尸身,陛下这样的交代他怎么做得到? ……陛下的心绪,还清明么? 他不敢间,更不敢说陛下乍闻徐达被埋时恍惚的神色,正与十多年前陛下师傅 自幼时一模一样。眼若月牙、嘴角弯弯,看起来明明在笑着,眼里所有情感都被击 碎了,以致空荡荡再也不见一丝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连他跟月明也无法尽信的,不是他们不值得信赖,而是陛下少年 遭遇,令得他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去信一个人。 只有徐达是个例外啊。 如今,陛下将这件事托给他,已经尽他的能力相信他俩了……可是,他不敢直 言! 真的不敢! 临秀哽声道: “陛下,您可记得西玄袁圆大师曾说皇后陛下一世平顺,她必定、必定是无事 的。我跟月明定会带回皇后陛下的。 “是啊……是啊……朕等你消息……如果她还不返,施计骗她也行……就说朕 重病,逼她回来见朕最后一面。” “臣……遵旨。” “有乌桐生消息,一并回报。即刻出发吧。” 李容治慢慢坐在椅上,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空出来的位子。他记得,徐达临行前 的那一晚,还是坐在他身边看着奏折,直到她眼累了方离去。 她事事以他为重、以大魏为重,正合他心意。他精力放在朝政,回头看见她, 心里安了;心里有着她,只觉这条路并没有那么难走,没有那么孤独,即便是他有 时累了,她也会从身后抱住他,让他有所倚靠歇息片刻。 他……以为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他在大魏种下的种子发芽茁壮了,他不 负这一世,届时他为太上皇,她是太后,那时,他随她尽情放纵? 将自己的余生送 给她,谢她这一路上的扶持。 ……原来,人是这么的脆弱啊。 当年,母妃死时,他只觉末来被黑暗的丝网铺天盖地给封死了,从此以后,他 只能走上母妃为他选择的那条路。 师傅自刎逼他继续走下去,他只看见师傅的血尽流在他的道路上……为了不成 为父皇那般的人,为了不让李容治这个帝王成为史书上的昏庸之君,他步步为营, 极苛待自己……如今,换徐达了么? 换徐达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吗? 他忽地看见书桌上最底下的奏折' 伸手取来,正是当日徐达看过的那纳妃折子。 在她临行前两晚,他用味砂笔在折上写道“不可无一,不可有一一”,随即放 入原处,等着她耐不住去取。他连着两夜破例在她寝宫留宿到四更,这样的消息会 传出去,众臣自是明白他对皇后的心意。 她那两夜惊喜交加毫不掩饰,令他心里发软到都有些痛了。若是一般夫妻,她 又何必障着他刻苛自己? 那一晚……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说,三十年后换他陪 着她,她是否、是否肯回来? 掌心一阵刺痛,他这才回神,发现奏折已被他捏得变形了。他再一定睛,发现 不知何时御书房内已是一片黑暗,房外灯火通明,没得他旨意,没有人敢进房一步 点灯。 已经天黑了吗? “什么时候? ”他一开口,竟觉声音粗哑。 外头立即有人跪下颤声道:“陛下,已经过子时了。” 子时? 他记得下午得知消息的,令天过得极快,转眼就黑了,平日忙得无暇喘 息的政事,令天居然被搁置在一旁了。 “陛下,还未曾用膳呢吃……” 平日无论再没有食欲,也是要吃的。他本想应声,又转头看自坐在身侧的黑肤 美人嫣然笑道:“陛下,傍晚我出宫找到这家海鲜包子店,十分地道,于是替陛下 带了一笼。这笼小包我不曾离过身,都在我眼皮下带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尝……” 她咬了一口,笑:“瞧,没事。” 他眼目有些迷蒙,答道:“好,我吃,我一直想跟妳说,以后别再先试毒,妳 要中毒了,要我……怎么办? 妳,早点回来吧。” 袁图说她一世平稳顺畅,自然无事。自然是无事。 就算如温于意所言,她的平安无事,全是由她身边的人不顾一切地护她,那, 鸟桐生尚在,只要乌桐生还活着,徐达就还有半点生机。 如果连乌桐生也死了,那么…… “徐达,我等妳回来。”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