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后陛下,皇后陛下…… 持续的呼喊,惊动她的神智。她蜷缩在地,黑脸埋入双膝,长发蜿蜒在地,口 不言,鼻间感觉不到呼息,连触感都不见了,唯有听觉存在。 ——皇后陛下尚在吗? ……谁? ——皇后陛下!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阴阴凉凉的声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说,靠近北瑭的大魏国土内有一处地 产有冰泉,可有减缓年老之效,她十分向往,可惜这一世为后,没法亲眼目睹了。 她记得,那时他只是含着笑说着“这也很难说,活到七老八十,说不得咱们就 有机会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寿命可没那么长呢。 这是谁的声音?有些耳熟。 ——皇后陛下,可记得我是谁? ……谁?会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里,她没有听过这样阴凉 的声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个……当归? ——当归?皇后陛下可要说清楚,我叫什么? 为何你如此惊慌?你确实叫当归,没有错——当她心里这么说着时,浑身遽痛, 如火烧如冰浸,她想动却是动弹不得,大红艳火自她眼前烧过,烧得她胸肺几乎炸 开的同时,巨幅火焰刹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红花,尽洒落在她赤裸的身躯上。 好痛!好痛! 细微的冰泉在她周身浮动,她明明没有眼睛去看,却知周遭所有的动静。真是 遗憾啊,没法跟他一块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她在丽河杀了人,心里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风俗民情书看过,当人死 入地府时,大魏地府里的地狱之火翻飞成红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 多坏,死后那红花落在肤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经历九重宫门后,她心里已有准备,死后会痛上这么一回,说不得要痛到地 上打滚。但即使再痛,也绝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着阳世亲近人的名,只会教那 人有着连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后,沿着一路上的红花走,就可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 这一世,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 ——皇后陛下? 当…… ——我唤了你许久,皇后陛下,你仔细想想,这当归两字打哪来?你打算归哪 呢? 归哪?她还能归哪?现在她只能跟着红花走,不是吗?何况,当归是他的名, 为何百般追问她同一件事?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着大魏陛下么? 可得我的死讯了? ——刚得。他已派钱临秀专程亲来,可惜即使钱临秀来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 陛下。 是啊……他会难受么?他心里是有她的,自然会有那么点难受,但她想,人的 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当日她对头儿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说心头上的 伤疤没有愈合那是骗人的。 她把头儿当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里最 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这事时,她心里有些遗憾,但,现在她反而庆幸,他心里最重要的是 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会如她当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这一年内他会再立个后,要 不,群臣要李家子孙的摺子可能压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适合他呢?会不会出宫时替他带点好吃的?大魏宫廷饮食 不弱,只是多以腌制品为主,没有新鲜的蔬果与海产,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 虽然是天子习惯,但她见了总是……唉,谁先喜欢了谁就输个彻底,她就是心疼, 没什么好遮掩的。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看似是她喜欢这样他才做,其实,他也是喜欢肌肤相触的 亲近感觉,只是他不会说出口。 思及此,她心里微微一笑。原来前尘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欢着李容治,也很快乐地挣得一刻是一刻,但心里深处总是有着些许的委 屈。 明知她在叫徐达的这一世里,得到的已是极好了,有个人能教她打从心里愿意 付出,有个人能让她感受欢喜的情绪,有个人能在心里留着她的小位子,这是她以 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着,下一世,她 不是徐达了,让她到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见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有个人能全心全 意地爱着她,他们之间没有天下没有委屈也没有必须克制的爱欲,就她与他,单单 纯纯的相爱…… 当归,当归,这两字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人自九泉下转世,再回归九泉, 当归不过回到原始之初罢了!正巧徐回身边这人也叫当归,岂不是顺理成章送她回 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细想想你要往哪走…… 隐约中,有人惊惶大喊,随即,她的意识被大红的火焰烧个彻底,连灰烬也不 留。 ☆ ☆ ☆掠过大魏宫殿的飞鹰连连长啸,惊动了李容治。 他撩开床幔下了龙床。 “陛下。”太监低声道:“才三更,还早。” 他应了声,任着太监们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开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灿 烂,不见天上任何老鹰的影子。 “方才你们听见鹰啸了么?” 为首的太监回头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摇头。“陛下,兴许是咱们耳背…… 什么也没听见。” “是么?”他笑道。一名太监换上较明亮的灯,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风上,神色 短暂空白,随即又笑:“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太监正要退出时,又听得他道:“对了,眼下正好有空闲,你们去把呈上 的画像一并送来吧。” 太监们面上有喜,连忙应声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着屏风,最后恍惚的走上前,轻柔抚过屏风上的字迹。 “……徐达……徐达……当年我就任你这么走了……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般 痛……”现在就是报应吗?当年就只想着他不想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将她扯了进 来,结局却还是他一人继续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当年徐达装死入棺,他心里微恼,气她宁可装死也不肯与他一同当这一世的帝 与后,如今,他却宁愿她装死。 徐达,你装死后会上哪呢?回西玄?不审走遍大魏? “陛下,画像到了……”太监几乎是用跑的将画像送来,他一一摊开画像,想 起房里还藏着有人塞的银子,犹豫一会儿,把几张给银子的画像放在最上层。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着屏风上的谏言,嘴角噙着柔情的笑,听得太监讶一 声,他转头恰恰看见那太监正摊开最上层的画。 那画是…… 他面色遽变。 那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要卷起,李容治神色强定,挥手道:“都出去,这 ……这地图也留下来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着那地图。 半年前临秀兼程赶去得庆县,将山谷地形细细画了下来,笔触轻颤,显然在画 的途中已经看出徐达生机渺茫。 乱石砸下,不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着滚石跌落狭谷, 那真真是尸首也难找了。 一个月前,临秀与月明归来,伏跪在御书房久久不起。 几日前,乌桐生回到京师的小宅,足不出户。 昨日,他亲自微服出宫去见乌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那天我 没跟去,来不及救二小姐,这半年来我留在得庆县,但盼能寻着二小姐尸首,无奈 天不从人愿,想来老天这一世对徐达与乌桐生不甚赏脸,这才教我们这一世遭得如 此下场。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来世,她但愿生在大魏沿海一 带,日夜与海为伍,过两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带,再不教一个自称神师的人为新生 孩儿算命。” 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乌桐生的语气、神态。 乌桐生忽然展笑,道:“大魏陛下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 这对陛下来说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顿,他冷声道:“连我乌桐生半年都 寻不着的人,难道还会活着不成?陛下,你且也绝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确然已 死,没有什么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现在再忆起,那杀伤力仍教他心头如刀绞,疼 痛不已,他杀气毕现,一脚踢飞屏风。 哐啷一声,屏风遽然倒地,门外的侍卫与太监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泄恨,多想令旁人一块痛着,他为九五之尊,杀个人跟捏死个蚂蚁一 样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个家灭个族,都还得跪着谢他恩典,凭什么他痛得 都感到那心头活生生裂开流出鲜血了,他的臣民却是照样过得和乐?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于子民? 他要杀谁要剐谁,谁能说话? 他心里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摊开的十多张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 唇线却弯了弯。每张美人肖像背后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势力,以及贪欲…… 指腹轻轻跳落在每张图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无骨,我见犹怜,要 先拿谁开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声音在门外轻唤着。钱临秀这几日夜里没出宫,都在值日房 委屈睡着,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随时赶来。 “……没事。”李容治下意识看向门,忽地瞥见另一头的长榻。他想起,她的 寝宫里有着一样的摆设,在窗前有着相仿的长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间,宫里庆典不断,他与她虽可天天相见,四周却永远都是朝 臣,没有例外。 他自身是无所谓,但心里深处总是明白她并非彻底地心甘情愿坐上凤椅,她背 后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诱她落地,岂能让她再展翅?于是,元旦日那天,他将入睡 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只有他与她,没有第三人,她要怎么做都随着她。 他在这头被束缚的小老鹰前放了一碗没有味道的肉,她却吃得甚为心满意足。 至今,他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四年元旦夜里的那半个时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 就在榻上抱膝坐着,笑着一直看着他。 不管这半个时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随意看本书,每当他不经意抬头看向 她时,她那较之十九岁时更娇艳的脸蛋都靠在膝头上,美目片刻不离他。 片刻不离他。 每每确认后,他含笑继续看着书,心里越发快活起来。 今年年初那半个时辰,他笑着主动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着她的注视,愉悦且 心境平和地熟睡过去。那时他心里想着,上天仁德,终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让 西玄不识徐达之才,他这才有了机会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荡荡的长榻上,良久。 “临秀,准备笔砚。” 门外的临秀立即送进笔砚。他一进来就见翻倒的屏风,桌上美人肖像图上最有 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见到其中一个折了角,那幅美人图是其中之最,她的 父亲也是第一个上奏要陛下延续千秋万世之基业,皇后已死,固然伤痛,但也得顾 及大魏百姓……头头是道也就罢,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女儿呈了上来;更千不该 万不该在前两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怎会不知陛下不动声色地拔除眼中钉的狠劲呢?如今他百 般庆幸自己的父亲在看见徐达拿起金刀后,当机立断地让大姊许了他人。 “那天,我亲眼看见陛下接了遗诏却无喜意,反而一直眼寻着地上尸首,直到 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松了口气几乎站不住。罢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 姊万不可搅入后宫,否则将来钱家迟早会出事。”当年,他老爹语重心长。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临秀将美人肖像移走,取过新纸,细心磨墨着。他觑着陛下,陛下眼 眉清明,不似有大怒过的迹象,但面色确实是苍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风来?” 李容治闻言一怔,回头看着倒地的屏风。看到临秀都觉得他又神游它处了,才 听见李容治温声笑道:“扶起扶起,这是皇后四年来为朕着想的证据,怎能破坏?” 语气带着无限眷恋,但在下一刻他却道:“天亮后,教人抬去皇后寝宫,过几天等 我提了再抬回来。” 临秀应声称是。陛下这几日是不愿见谏言,想必心里有了计较,他扶起屏风后, 走回桌前时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笔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说话。 “像么?”李容治头也不抬。 “像……像极……但……好像年纪大了点……” 李容治微微笑着:“女人家的年龄总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 时没什么两样,就是成熟些跟越发地令人心爱了,方才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 现在再成熟些。” “……是理应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这几年,她忙着与我治国,哪来空闲生子, 这六年限实在过短了些。” “……是。” “对了,你大姊过得可好?” 临秀心头遽跳,一时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着:“孩子都三岁 了,过得还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无法猜测,真怕陛下见不得有人过得好, 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会儿,笑:“你父亲功在社稷,钱大小姐出嫁时,皇后曾亲自去 恭贺,她生孩子时,皇后可去看过?” “看了。皇后陛下说,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闻言,点头,柔声道:“咱们若有孩子,在她眼里定也是最好的。不知 当日她见钱小姐的孩子,是否心里有遗憾?” 临秀脸色发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临秀甥儿满月时也曾亲自过府, 她对姊夫、姊姊说:孩子自有福气,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师,那会毁 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块蝙蝠链子,嘴里亲口说着孩子有福的,这是皇后陛下亲口允 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后暗自恍悟。他失笑:“你把朕当什么了?暴君么?你是我亲 近的人,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会伤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达罢了。你 起来吧。” 临秀起身,轻声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断然不会希望陛下……不听谏言……” “嗯。”他浑然不在意,带开话题。“你还记得我与徐达大婚时,三国派特使 庆贺,其中西玄二皇子来时,似有意想闹毁这场大婚么?” “记得。臣始终不懂,西玄二皇子对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吗?竟然想毁掉大婚, 如果是北瑭或南临也就罢,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与西玄算得上是姻亲,从此彼 此亲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来搞破坏……” 李容治停笔,笑道:“他私下让我看了一幅画,与徐达神似七分,比徐达艳些, 也比徐达多了些英气,就是少了徐达的亲和力,他说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该是画 中人,而非徐达。如今我看,我笔下的徐达才是真正的好。” 临秀讶问:“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画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兴许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里拿着一把长刀,西玄二皇子便以为徐 达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声。“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为我会对那女子着了魔, 他就有可趁之机诱走徐达。他不了解徐达,在一开始他杀了秦大永时,不,只要他 对徐达有一次的歧视,徐达就已经封杀了他所有机会。” “原来如此。”钱临秀应着,迟疑一会儿轻声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 涵意……达字……是完成之意……也许是使命已经完成,所以……” “徐达的使命哪儿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轻心道,小心吹干墨汁,笑看着那画 中人。 临秀叹了口气。“陛下,是否要挂起来?” “不用,收着吧。等她三十岁时,我再打开,那时再验证我画得准不准吧。” “……是。” “枕下有同心结,你跟画像一并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负手看着黑夜。他皱皱眉头,头也不回道:“最近宫殿附近 老鹰多了些么?晚些你再去皇后寝宫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鹰再飞过不停留 的,全都打下来,折去翅膀。” “是。” 在元旦这日两人相处的半时辰里,要她睡得那么熟,她可舍不得。 难得可以看见他睡得跟孩子一样熟呢。她嘴角上扬,望着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说起孩子,她想起钱临秀大姊的孩儿,才三岁呢,就懂得看眼色,在众人暗示 下喊她一声干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灵精怪,幸亏临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为为难的。 大魏朝臣以为她冷酷,其实,她心软得很,她这性子在处理国事上总要百般思 索,生怕有一丝半毫让人受了委屈。 乌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为鉴。也亏得李容治不以为意,只笑 她心细。正因她心细,他才更操劳啊,她怜惜地看着那张睡容。忽然间,她见他嘴 角勾勾,似乎梦见好事,她好像摇醒他问个清楚,梦到什么,可有梦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伪,但他绝无可能在梦里也控制自己,此时此刻,他出 自真心的笑,她……见了很心动很欢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动了动睫毛,略带睡意地张开,展出那明亮动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将这一 景深深留在心里。 “徐达?”他看着她,下意识朝她伸出手。 她立时握住。 “方才我梦见你了。” 她沙哑道:“只梦见我?” “只梦见你。梦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么还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发痒。” “这贪嘴习惯,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声道:“这话梦里你也说了,我回你没关系,你要痒了我替你抓就是,接 着,你就脱下衣物了。” 她笑出声,可能是他刚从熟睡中自然转醒,语气沙哑温暖,说出来的话给人格 外真实的错觉,可是,她很喜欢这份错觉,喜欢到……想要让他枕在她腿上一辈子 ;喜欢到,她想要、想要看着他一辈子。 不管来世如何,这辈子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徐达……”他抚上她的脸,笑:“看我看累了么?”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虽只是睡了一会儿,气色却是这几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惊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他在喜什么? 掩饰什么?因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吗? “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以后每年这半时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爱看我睡脸?” “嗯,非常爱,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每年这时候当你李容治的枕 头吧。” 他笑弯了眼。“好,你说的。” 她也笑着。她说的,除非天意难违,否则她会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 世无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当然义无反顾挑起这事来。 姑且不论以后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时此刻,她没 有半丝委屈,没有她给得多些或他总以天下为重的轻浅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 而已。 是啊,偶尔,她心里是委屈的,但,每每见了他如此劳累,却又毫不考虑地为 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里欢喜,那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层,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我真不舍得 你呢。” “什么?”那声音有些糊。 “对,还有琼玉!” “什么?”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远处。“父亲去年走了,西玄还有徐直、徐回,平日虽 然没有什么来往,但都是亲人,我也是想着她们呢。” “什么?”那声音一直重复着。 她偏头沉思:“当归当归,如果,当归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边……那该有多 好啊!” 刹那间,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团远去,她周身大火烧着。 ——皇后陛下! 徐达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忆立时在脑海播放——“徐达你别过来,你一 来,东归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恼道。 “徐达,东归要我转述,前两天一直巴结你想入你名下的汉子是个鸡鸣狗盗之 辈,那不过是想借你当跳板入徐家门下,你最好拒绝他。” “不对!你不叫当归,你是东归!我怎会记成当归?东归既找我,我便回去吧! 东归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决定回大魏,还不快让她出来! 对方同时一阵大喝! 徐达只觉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无数的碎石跟着她一块掉落,恍惚间,她身上 好像有什么腐臭的软物也跟着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护住她的头向在,踢掉压在她身上的软物,回头叫着:“成 功了!成功了!十几天了,她竟然无事!徐达,你果然一世顺啊,若不是有人正巧 跌死在你身上,护住你最后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爷温于意? ☆ ☆ ☆当徐达张开眼时,看见一张小黑脸。 五、六岁,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脸,但眉目明亮,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孩子。他正 睁着眼在床边看着她。 唔,如果不是确定她没生过孩子,她会以为这孩子是她遗失多年的亲生儿。真 是同样的黑啊。 “干娘。”他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脸,实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脸。“王 爷叔叔说,看见你醒,要我自报姓名,我叫秦琼玉。” “琼玉!”她张大眼,挣扎地坐起,但全身无力,还是仗着这个小娃儿拚命支 撑,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琼玉?” 他有点儿恼。“我就叫秦琼玉啊!” “胡扯!当年我看过他,他脸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紧,可你四肢长了些,脸跟 我一般黑……”极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温于意养死,他就换个孩子来骗她。 “我要换孩子也会换得像些,徐达,你当你是笨蛋,还是本王是笨蛋?” 徐达往木屋门口看去,北瑭温于意背着东归进来,她先短暂地看了温于意一眼, 乍看下没有变化,但眉眼尽是沧桑,随即,她看向那叫东归的男子。 还是老样子啊,她小时远远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进,她只记得东归生 得像静止的水一样,不难看,却也不是很起眼。 温于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琼玉,来,告诉你干娘为什么你的脸黑成这样?” 秦琼玉跳上床,坐在她身边大声道:“因为琼玉还是娃娃时候中了毒,干娘帮 琼玉求了药,也中了毒,等琼玉服了药,脸就愈来愈黑乎乎的,干娘也是服了药后 脸黑乎乎的吧?” “……我还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细细打量这孩子,真是头儿跟嫂子的孩子? 完全不像啊,也不怎么像西玄人。服了药,却变黑了?她怎么没有?还是,服了药 确实黑了,但她脸本就偏黑,当然看不出来? “你的眼力好吗?” 秦琼玉扁扁嘴。“看远处时有些不清楚,这一年王爷叔叔带我从北瑭到西玄, 最后转到大魏,这路上他拿我试药,说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药,那到时可以拿给 干娘吃,可是,琼玉的眼睛还是没好。” 温于意哈哈一笑:“你干娘为你求药,你为你干娘试药这也不吃亏啊。”他看 向徐达,又笑:“徐达,当年李容治大胆娶了你,我在北瑭听到此事时,还赞他有 胆色,竟把我当年的警告丢在一旁,如今瞧你越发的美丽,我真是颇为遗憾啊。” 徐达嘴动了动,想问他为何出现在大魏?为何与东归在一块?为何身上虽是华 服,支孙似以前有皇族架子?为何没有妻妾服侍?但,最后她只涩然道:“我若被 埋了十几天……早憔悴得难看了,王爷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来赞美啊。”一顿,低 语:“我真被埋了十几天?”如果被活埋这么多天,怎还活着? 温于意看了有些倦意的东归一眼,代答道:“我路经西玄时,被阴间小将军所 托,带着东归前来,十九天前才到此处,就听见皇后陛下活埋在得庆县的山谷间。” “这里不是得庆县?” “当然不是。此处离那山谷有数十里之远。我曾赶去看过,当时得庆县动用所 有士兵挖掘,那样的地势要挖出你来太难了。” 她一怔。“那你跟东归是怎么救出我的?东归你……你不是接近我就会吐出来 吗?” 东归苍白一笑,费力说道:“皇后陛下,你刚生死一线,体内阴气多过王者气 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阴气散尽时,东归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达瞠目结舌。“你是说,你以往避我是因为……” “我本该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体质偏阴,命中有鬼字,与三小姐相似,便 请三小姐暂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时,东归自当出现。” 徐达傻眼了。这就是徐回无法忍受与她共处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琼玉看看东归,再看看这个初见的干娘。他跑下床,去端来茶水,一人一杯, 递到徐达面前时,他爬上床,喂着这个看起来很憔悴又没王爷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 干娘喝水。 徐达感激地看他一眼,琼玉黑脸红红。他很喜欢干娘这一眼,于是又跳下床去 把凉掉的药汁端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徐达。 徐达嘴角扬笑,只觉这孩子可爱得很,头儿九泉之下该瞑目了。李容治与她两 人里,一定要有一个愿意去信赖人,要不,两个都无法信赖任何人的凑在一块,对 大魏不会有好处的。 那,既然李容治无法信赖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琼玉必是头儿的孩子,她轻轻 摸着他的小头颅,他连耳根子都红了,呐呐道:“干娘喝药。” 她笑着让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东归,柔声道:“东先生是如何 救我的?” “当时皇后陛下命悬一线,生死交关,我在此地施法,将你阻在忘川之前,本 以为皇后陛下可以顺利东归大魏,哪知你竟误为当归。我自学术法以来,心知凡事 不可能平空出现,皇后陛下的当归两字,嘴里喊的是我,但心里必有当归地府之意, 你有此念,再强的法术也没有用,因此拖了十几日,你意念忽转,想起东归两字, 这才能将你拖了出来。” 温于意指着木屋外密密芭蕉叶,道:“东归先生说大魏芭蕉里藏阴气,可作引 阴路之用,你就是从那堆芭蕉叶里落了出来,我与琼玉才赶紧拖你出去。这十九日 于我可是个煎熬,生怕拖出来的……要是肢离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 软尸身,这才保住你无恙。琼玉早上将他埋了,替他立了无字碑,徐达,等你能下 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这是当然。”她看着温于意说这段话时面露古怪。岂只他古怪,连她心里都 觉得毛毛的,她真想问:真否假否?是否把她从得庆县救出,将她藏在这里再诓骗 她?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东归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这些人相处,偶尔神神鬼鬼被她看 见,久了她也习惯了,只是对象换作自己,那还真是…… 东归温声道:“皇后陛下,几年前三小姐来大魏时,曾与皇后陛下提到,当初 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后,此生我们不必相见。但你若成大魏皇后,在二十五岁 这一年有此劫,东归自当尽力,接下来要等到皇后陛下真正命尽时,东归才会出现 在你面前。” 她闻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离与她接触只有两次。 就这么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这么为了她,不辞千里而来?是因为……命 理吗? 如果这事发生在她少年时,有人愿意跟在她名下,以门客身分全心全意为她付 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风。 但,自成为皇后,开始了解手掌大权下所要背负的人命,明知手下的亲信愈多 愈好做事,她却怕她一个作为不当害了这些为她卖命的人。 眼前的东归,看似弱不禁风,却要为她耗费大半生光阴为她解难,她……何德 何能啊?她很心虚,也替他感到不值,每个人都不该受自身命运拘束,该为自己而 活才是。 东归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微微笑道:“大魏皇后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 后陛下,命是天生,运是自身掌握,当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风貌的徐 达,与东归再无牵连。正如东归,如果一开始不愿来此,那,皇后陛下如今只是地 府的一缕幽魂罢了,我们身边亲近的人互织成网,各自牵着罗丝的那一头,就算谁 要松手都怨不得对方,皆是个人意志罢了。西玄袁图预言的,也不过是那些不肯努 力、不愿选择的人的下场罢了,哪能真正推算一个人的未来呢?” 好呆住。 “西玄袁图说你一世平顺,皇后陛下认为何谓平顺?” 徐达闻言一愣,看向温于意,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偷偷摸她袖子的脸红小琼玉。 她笑着拉住小琼玉的小黑手,道:“北瑭王爷当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里离 乡,必是遭遇大难,东归你为我,长住徐回那里,只为等着此刻,琼玉婴儿时也是 差点一命呜呼,我想,你们都比我辛苦些,我这平顺两字也不算白得。” “皇后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后陛下自幼不因袁图之言而荒废功课, 反比常人付出数倍努力,虽不是心甘情愿成为大魏国母,但这几年来你仍为大魏尽 心。平顺?有的人一生平淡到无波无浪,但他日日夜夜心里纠葛怨恨自身命运;有 的人一生大风大浪受尽折磨,但每道难坎一过去,他便是船过水无痕,继续过他的 快活生活,你道,对他们来说,谁会认为自己较为平顺?” 温于意笑着,走到她面前,道:“东先生说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图,不过 是个眼界过小的西玄人,自是以为你一生平顺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 还是大魏人?” 徐达笑道:“王爷就当我是徐达,别当我是哪国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达就是徐达吧。袁图当年确实说准了我将埋骨异乡, 我自北瑭离去时,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边只剩琼玉,但我还不是活了过来, 埋骨异乡又如何?难道温于意就不能继续快活生活么?”一顿,见徐达怔怔望着他, 他神色微软,柔声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会这般为我感到心伤。果然,我 千里迢迢访故人是没错的。” “王爷何不试着久住大魏?当年我心心念念西玄,以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乡, 如今长年下来我竟也将大魏当家,可见是不是家乡,还是由自己心里认了算。”她 真诚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边?” 她毫不考虑道:“这是当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当年李容治下了豪赌,冒险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 真真是个……赢家啊。”温于意无不惋惜道,瞧了琼玉一眼。 “干娘,琼玉扶你躺回去吧,东归说你要睡很久才能让阴气散去,才会健健康 康。”琼玉又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小身子都要赖进她怀里了。 他此话一说,她顿感累极,甚至体内有股滞气,闷得难受,不由得干呕几次, 她依言躺了下来,琼玉立即替她盖上被子,钻进被窝抱着她睡。 “琼玉干得很好。” 她合上眼,隐约听到温于意问着东归道:“如此就好?” “嗯,我强行令她先清醒,说明原由,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免得她在梦中意 志一薄弱,就糊里糊涂去了,琼玉阳气极佳,对她甚有益处,只是这一躺,没有一 年半载是好不了。” “这真是乱七八糟的鬼神之术啊……”温于意失笑。“我瞧,那袁图远远不及 你厉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师。” “袁图看出王爷将埋骨他乡,以为这就是你的绝境,他却看不出王爷离开北瑭 后,方有一片生机。他眼界确实狭小,何必分他乡你乡,站在我们脚下的,就是我 们的家乡。” 温于意坐在床缘,看了徐达一眼,哈哈一笑:“也许你说的对。本王自回北瑭 后,再也没有遇过真心人了,真要以为这世间非要人吃人不可,没想到如今能再见 当年真诚对本王的故人,这也算是离乡背井后的好处吧。” 徐达实是熬不住,意识一散,陷入无梦的黑甜乡里。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