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半的深山里,穗穗满身是汗地骑着脚踏车在小路上疾驰,后座载着顾叶夫, 小吉在一旁小跑步,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看着娇小的她一路没有休息、也没有抱怨地努力赶路,顾叶夫不禁有些感动。 幸好一路上爬坡的地方不多,好不容易来到用木头和塑胶浪板搭建的游家小 屋前,穗穗停下脚踏车瘫软在地上,顾叶夫无暇顾及她的辛劳,连忙眺下脚踏车, 一手扶住跑步来的小吉,两人冲进屋里。 穗穗在门外,扶墙弯腰喘口气,抚平急促的呼吸。 “你怎么可以偷妈妈的钱还打人?” 游美丽嘶吼的声音传到门外,穗穗急忙走进小屋内,却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 游家的客厅一片混乱,游美丽的妈妈横躺在厨房里,手上明显有道刀痕,地 上怵目惊心的沾满斑斑血迹,一支尖锐的长刀还被丢弃在墙脚边。 顾叶夫在游母身边仔细的检视伤势,一双手忙碌地包扎流血不止的伤口。 游美丽满脸泪痕的抗议哭诉,高大魁梧的游父则红着眼醉醺醺的骂:“怎么? 你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要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否则 我把你揍得像你妈一样,哼都不敢哼一声!” 小吉挡在游美丽的面前,低声的对美丽说:“游美丽,你不要再说了,小心 你爸爸会再打你。” “我不怕!反正我和妈妈已经被打习惯了,少说几句也不会少打,妈妈每天 作工回来还要被他打,家里的钱被他花光光,这是什么爸爸?天底下哪有那么差 劲的爸爸厂游美丽仗着人多势众,胆子也大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游父张着铜铃大眼,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游美丽的头发,狠 狠的往墙上猛撞。 小吉小小的个头被撞倒在地,顾叶夫一瘸一拐的上前用力推开游美丽的父亲。 穗穗站在门边,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从小到大看过许多打架的阵仗,但 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欺负游美丽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游先生!你再打人我就要报警了!”顾叶夫将游美丽推到自己身后,就怕 游父发酒疯上前伤害游美丽。 他的吓阻有几分管用,游父瞬间收起凶狠的表情解释这:“顾医生,我们家 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想要拿刀杀我……我是要把刀子指下 来,才会不小心划到她的手,她还不死心,猛往我的身上撞,我才会把她推倒, 谁知道她就这样躺在地上装死。”顾叶夫是有木里唯一的医生,颇受村里人尊敬, 他对他说话还有几分客气。 “是你先打妈妈的!”游美丽大声反驳。 “死丫头!你给我闭嘴!”游父随即大吼回去。 顾叶夫压抑下气愤的心情,劝道:“游先生,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先惹我的!”游父指着躺在地上的妻子,大声回答。 “是你想抢妈妈的钱!”游美丽不怕死的大吼。 “死丫头!你再说一句,我就……” 穗穗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说:“你就怎样?不会赚钱,只会喝酒浪费粮食就 算了,还打老婆、小孩出气!你是不是男人啊?” 游父听到稿穗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我打我的女人、小孩,开你什么事?你最好给我闭嘴!” 穗穗丝毫不惧怕,还斜着头打量游父的身材。什么叫“大而不当”,就是形 容这种人! “穗穗,你不要管。”顾叶夫阻止穗穗继续说下去,他要顾着游美丽母女, 无法分身再保护她。 “恰北北姐姐,你……不要啦……”小吉躲在后面,慌慌张张的向穗穗挥手。 穗穗悠闲的走到游父面前,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打量一遍,轻哼一声。 “哼!你喜欢暴力是不是?你很爱打女人是不是?那么我们就来打赌——” 游父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狐疑地问:“打什么赌?” “穗穗,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这里搅和!”顾叶夫出言阻止,他一听到 “打赌”这两个字就头痛。 “我是在替你解决问题,不是搅和!” “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顾叶夫皱着眉头,神情非常不悦。 “你怎么解决?天天来这里报到上药?还是找警察?” “找警察没有用……游美丽的妈妈不敢……”小吉在旁小声的解释。 “就是因为她不敢所以他胆子更大!不叫警察,游美丽的妈妈早晚会被他打 死!顾叶夫,像他这种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只有我的方法有效!”穗穗自 信的说。 顾叶夫叹一口气,不想再和她周旋,回头专注地为游母处理伤口,只是忍不 住想,自己是不是又要倒楣了? 穗穗两手叉腰,看着脚步虚浮的游父。“游美丽的爸爸,听好了!我要和你 打赌,如果你打不过我,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准你碰游美丽她们母女一根寒毛, 否则的话——” 游父紧抿着嘴,强恶住大笑的冲动,小心翼翼的重复道:“哈哈……这位小 姐……你是说……如果你打得过我,我就不能再碰美丽和她妈妈,否则的话你会 怎样?” 穗穗斜睨着他。“对!否则的话,我就把你的头发剃光光,然后拖到警察局 开上三天三夜,要你写悔过书,让你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哈哈哈哈……”游父抱着浑圆的肚子,笑得几乎岔了气。 游父顺了顺气后,又问:“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我就——就让你剃光头发,再买一卡车的酒让你喝到醉死为 止。 游父的笑声震天音,但屋内其他人都面色凝重,没有人笑得出来。 穗穗斜着身体,脚尖点着地板,耐心地等游父笑够。只要不认识她的人总会 有这种自然反应,她已经很习惯了。 “好啊!来啊……来啊!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 “啊——”穗穗冲上前,大吼一声。 游父的话还没有说完,庞大的身体就这么飞也似地两脚离地,砰的一声,一 身肥肉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穗穗只是使出一个又快又狠的过肩摔,就轻松地把他丢在地上。 顾叶夫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心跳几乎快要停土,穗穗的气势就像武 侠小说里面斩妖除魔的女侠一般。 漂亮!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穗穗拍拍两手,俐落的站在原地,高高在上的俯瞰躺在地上的游父。 游父恼羞成怒,马上站起身来,摆好了打架的姿势,不甘心地说:“死丫头, 你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不算!我刚刚没有准备好,才会让你得逞——” “好啊!等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 游父听到这黄毛丫头如此大言不惭,气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只刚刚出笼的 大野熊,张牙舞爪的往穗穗身上扑去。“啊——” 吼声很快的变成一声轻哼。 “哎哟……” 穗穗借力使力,利用他冲撞而来的力道,反于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的往后折, 游父一阵吃痛,忍不住跪倒在地—— “啪!啪!啪!”稿穗于净俐落的将游父握倒在地,摆出胜利者的骄傲狂态, 像李小龙似地拍拍两手、拧拧鼻子,做为这场架的句点。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到底是谁?”游父痛苦地按着膝盖和后臀。 穗穗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言,全场一片肃静。 “我是殷穗穗,跆拳道黑带,得过全国少年组女子跆拳道冠军,我爸爸是奥 运的跆拳道裁判,家里三代都开武馆,爸爸、叔叔、伯伯、堂兄弟都是武术高手, 全台北的警察都是我老爸和叔叔、伯伯的徒弟。你很喜欢打女人是不是?那就来 找我打!游老伯,我希望你投有忘记我们的赌约,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你是赖 不掉的,听到了没有?” 她的话像一根根长长的钉子,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的钉在游父的胸口上。 游父转瞬间变成顺服的家禽,被她几个猛摔之后,脑袋清醒了许多。 顾叶夫默不作声的在旁边照顾游母,游美丽和小吉愣在原地,好像在看一部 精彩的武打动作片,目不转睛的望着穗穗,露出倾慕的神色。 顾叶夫打破沉默。“美丽,来,我把血止住了,先把妈妈扶到床上躺好。” 游美丽上前搀扶起母亲,两人一同走到房内的床边。 顾叶夫回头在医疗袋里找出半罐止痛药,交给游美丽。“美丽,妈妈手上的 伤口不深,不要紧了。头部和身体的撞伤可能会让妈妈痛得睡不着,就让妈妈吃 两颗止痛药,六个小时以后才可以再吃,要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把妈妈带来我那 里,我会好好检查她的状况,如果有脑震荡的现象,我必须带她到山下的医院就 诊,知道吗?” 游美丽合着泪水,点点头。 穗穗在卧室外面也不忘交代小吉:“小个于,你住在游美丽家附近是不是?” “是,我们是邻居。”小吉很快的点头回答,崇拜又专注的看着穗穗。 “你听好!你要负责看好游美丽的爸爸,下一次游美丽的爸爸如果再喝酒乱 打人,你赶快跑来告诉我,听到了没有?”穗穗斜睨了醉瘫在桌子上的游父一眼。 “好!”小吉不断地猛点头。 顾叶夫交代好所有的事情,沉重地走出游美丽的家门口。 穗穗牵着脚踏车,做好准备,等待他坐上后座。 她感觉得到后座沉重的重量和沉重的心情,踩着脚踏车,回去的路比出发时 还要艰难。 原来回家的路上有许多上坡,穗穗得用全身的力量才能彩下脚踏车,顾叶夫 听见她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不忍的轻抚她的背,想抚乎那起伏的呼吸声。 “穗穗,你慢慢骑。” “好……我……我会慢慢骑……我……我的体力不错,放心好了……”穗穗 呼吸急促,连说话都无法顺畅连贯。 “穗穗,我们不急着回去,没关系—— 温柔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顾叶夫第一次如此轻柔的对她说话,穗穗的心 泛起一阵暖洋洋的涟漪,一波又一波地打着她的心 她找到了一个懂得治疗伤口的人。 他是能替她纡解痛苦和压力的良方,值得她跟随,值得她爱。 经过这一晚,穗穗像是如获重生,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过去存有的恐惧 侵扰。 一年前,一场车祸中,穗穗和朋友无意间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打从在 医院苏醒之后,她的人生观即彻底改变了,她不再热爱生命,不再期许自己活下 去对这世界会造成什么样的不同。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她不过是个还会呼吸的人,寄托在自暴自弃、多灾多 难的躯壳里。表面上只能装作勇敢,心底深处却感到彷徨无措。 但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了! 顾叶夫……他就静静地坐在她的身后,真希望这一条深山暗夜里的羊肠小道, 永远……永远都没有尽头。 隔天,山中四人组中的三个男孩,一大早就来顾叶夫的房间寻找穗穗。 昨天穗穗惹起的那一场大风波,在有木里的孩子圈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大姐姐!大姐姐!起来,阿——”三个小毛头在房间的窗口大声呼叫。 穗穗昨晚体力透支,顾叶夫再度好心的让出自己的床。她的睡眠还未充足, 一大早就被这几个小鬼唤醒,心里燃起熊熊怒气。 “走开!我还没有睡够!”她朝窗口大吼。 “大姐姐,你不出来开门,我们是不会走的!”小吉耐心的说。 “大姐姐,我听说你很会打架,出来教我们啦!”石头等不及要见识穗穗的 功夫。 “大姐姐,游美丽的爸爸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好奇怪哦……” “有什么奇怪的?一定是被恰北北姐姐吓坏了!” 小吉紧张地用食指靠比着嘴,小声的说:“嗥——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叫她 恰北北姐姐了吗?小心她揍你哦!” “拜托,出来啦!大姐姐……”三个小孩齐声呼求。 看来这三个小孩兴奋过度,不见到她不会死心。穗穗无法,只好拖着沉重的 身体下床开门,不顾自己被头散发的狼狈样,劈头就骂:“我警告你们,我还没 睡够,脾气很不好,你们挑这个时间来是自讨苦吃!” 三个男孩早就习惯了穗穗面恶心善的冷言恶语,迳自东看西看。“咦!大胡 子哥哥呢?” 穗穗指着隔壁学校的教室说:“他又到教室里面睡了。” “大胡子哥哥不是在生病吗?这样不是又会感冒了广大山搔了搔自己的平头 问。 “还要你说!我已经叫他多带几条棉被过去了,总不能让我去睡教室吧?学 校连大门都没开,教室也没门锁,我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女生单独去睡那里是很 危险的,知道吗?”穗穗理直气壮的说。 “啊——什么是秀色可餐?你怎么会危险?”小吉怀疑的问。 “我知道,大姐姐是要把自己锁起来,免得别人危险。”石头回头对大山说, 小吉和大山点头认同。 “我看最危险的是大胡子哥哥。”小吉附和。 “对,阿——他最近好倒楣哦!真可怜。”石头恍然大悟的说。 穗穗翻了个白眼,一大清早实在不想应付这几个小鬼。 “大姐姐,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来?”小吉问。 “那当然!” “那你要做什么?”大山心直口快的问。 “这里又没有对象好和你对打。”石头也好奇的说。 “怎么没有?前面就有三个短腿乌龟很欠打!”穗穗抱着两肩斜睨着他们。 “不行,阿!游美丽的爸爸这么高大都被你打倒在地,我们这么小,怎么会 是你的对手?”小吉抗议的说。 “好了!我才懒得浪费我的力气。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就是大胡子医 生的助理,助理的意思就是……帮助料理事情,也算是义工,义工的意思就是… …义务帮忙工作的人。还有,我们虽然是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工作,但大胡子说我 们会保持距离,所以以后一逗里不准有人乱讲话,知道了吗?以后有什么事情, 就尽管来找我,听清楚了没有?” 穗穗满意的看着三个男孩听话的点头,又说:“好,等我的东西全搬过来以 后,我就会住在隔壁的仓库里。” “什么?隔壁仓库?”隔壁都是破烂的房舍,里面堆积着学校多年前的旧家 具和破旧的课桌椅。 “仓库又怎么样?整理整理还是可以住人啊!” “咬……”男孩们点点头。 穗穗突然大吼:“那你们还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到仓库里把东西搬走,我 的东西快要送来了!” “啊……我们……” “对!就是你们!想拜师学艺这么容易啊?从今天起你们都要听我的话,等 我心情好的时候,再教你们几招擒拿术什么的……” 三个男孩皆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穗穗倒是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你 们搬好的时候再来叫我。还不快去!” 就这样,穗穗搬进了有木里。 她将隔壁的仓库整理成一个安适的小窝,大约三两天,快递卡车就会送来家 人准备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她的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舒适的棉被、足够的衣物, 还有深山里没有的电脑,穗穗还不时的为半露天的克难厨房添加电器设备。 “来……顾叶夫,今天我又试了一种不同的野菜!”穗穗从门外端进一盘刚 刚炒好的野菜,热呼呼的冒着白烟,油嫩鲜绿的样子让人食指大动。这几天一有 空,她就和山中四人组钻到山林里采野菜。 暑假期间,山上的小孩没有城市里炫目的商店和玩具。他们最大的游乐场, 就是这一大片玩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青山绿水。 “这是过沟菜蕨。”顾叶夫很快就认出盘中的野菜。 “对啊!但我比较喜欢另一个名字,‘过猫’。在山后的水涧边长了好多好 多……”穗穗挥开两手来形容。 “你确定可以吃吗?”顾叶夫研究山林植物,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点来吃。 “放心啦!小个子的外婆说这种野菜很好吃,只有山沟里才有,她还教我煮 食的方式,很好吃的!”穗穗替顾叶夫盛了一碗白饭,配上面前一盘野菜和腌渍 的酱瓜,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好吧……穗穗,你也一起吃。”顾叶夫举箸挟了菜,满满地扒了一大口, 野菜虽然带了点青涩苦味,但越嚼越觉得甘美香甜。“对了!吃完饭以后,我还 要去小吉家看看他外婆,她这几天血压很高,还曾经轻微的中风,我一定要多留 意一下。” “不要忘了顺道去看看游美丽的妈妈,还有那个酒鬼爸爸。”穗穗提醒着。 “嗯,好。” “对了!昨天邮差送来一包你订的药品,我已经整理好放到柜子里了。” “谢谢。” “下午赶快回来,学校的刘校长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知道,暑假快要结束了,刘校长是要我去帮忙学校的事情,顺便帮忙找 孩子们回来上课。” “什么?暑假快结束了,还要帮忙找小孩回来上课啊?”穗穗惊讶的问。 “学校的学生不多,几个比较有问题的学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上课。这里的 学校不像城市,没有什么竞争压力,许多孩子的父母都到都市找工作,留在山里 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大人们都不太重视小孩的教育,需要学校主动来引导, 有时候还要特别课后辅导。” “那么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反正我的事情也不多,找学生的事情我 来就好,你专心替这里的人看病、研究你的植物,不要担心这种小事!”穗穗拍 拍胸膛,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可以吗?”顾叶夫问。 “当然可以!你怀疑我的办事能力吗?” “当然不会!”顾叶夫毫不思考的说。 “好!刘校长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可以做学校的义工,看他有什么需要 我帮忙的,这样一来,山上的生活就不会太无聊了。”穗穗斜着头,开始放心的 挟菜吃饭。 许久,两人静静地吃完午餐,穗稿正想起身整理残肴,顾叶夫按住她忙碌的 手腕—— “穗穗,坐下来,等一下再收,我们先谈一下好吗?” 这几天穗穗就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不问回报的付出一切,她停留得越久, 他就越感到愧疚。毕竟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能够放弃一切和他隐居在 这深山野地里?是时候了,他应该好好告诉穗穗自己的想法。 “好啊!你想说什么?”穗穗坐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你想 说什么,上次到游美丽家教训她爸爸的事情,让你很困扰,是不是?我不是说过 了,我不会随便和人打架的,而且那一招不是很有效吗?你放心好了!” 上次从游家回来以后,隔几天这件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有木里,所有人都知道 顾医生从台北来的助手,是个深藏不露的跆拳道高手。 “我不是要和你说游美丽的事情,虽然我还是觉得不妥,但是我毕竟没有更 好的方法。” “那就对了!反正游美丽的爸爸这几天不再打人就好了,你的脚伤好多了, 病也好了,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你的开心。” “不客气,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穗穗难以掩饰自己 对他的钦慕。 “可是……我不想让你白白的为我做这么多的事情,我不……” 穗穗伸手打断他的话。“等等!你不要觉得对我过意不去,是我自己愿意留 下来,愿意做所有事情的,我觉得在你身边,生命变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我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衷心的说出心里的想法,毫不矫揉造作。 顾叶夫失神的看着她,心乱如麻,一时间愣住,嘴里说不出任何话。 “你……穗穗,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不应该在这里住太久。你的家人 不断送东西来山上,你帮了我很多忙,可是却把我原来的生活都打乱了——我真 的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和金钱,这里不是你应该留下来的地方,你还年轻,还有很 多选择,不应该把青春浪费在这座深山里……” 穗穗看着他,马上红了眼。“不要这么说……认识你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自 己存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当我最难过、最失意、最无助的时候,我遇见了 你——记得吗?你救过我两次……” “不!那不算。” “那算!顾叶夫,没有人像你那样骂过我、救过我。你不顾生命危险跳到湖 里救我;你在大雷雨的草原上,把我带来这里避雨;脚受了伤,还冒着夜雨为我 煮面;把唯一一张温暖的床给我睡,自己却因为睡在教室里而感冒生病。你是医 生,却选择来到深山里帮助这里的居民。你是医生,不在城市里好好赚钱,却跑 来这里埋头在研究什么深山植物——虽然你是个怪人,但你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好 人,一个我想要全心付出的人。” 穗穗的话真挚有力,令他的心跳越来越乱,不想直视穗穗的眼睛,怕辜负了 她心中完美的自己。 “穗穗……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 是来这里逃避的,我利用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来减轻心中的痛苦,你不懂…… 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好。”他把脸埋在掌心里,那许久不再挑起的痛,又开始一 阵一阵绞动起来。 “你有!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不懂你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不要离 开你,因为……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你,那么、那么无法自拔的喜欢你。” 她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感觉,她靠近他,坚定的说,深情的眸子透露出倔强的坚持, 满腹的爱慕之情,全部化成泪水潸然而下。 顾叶夫惊讶的抬头望着她。她坚持的模样好美,美得在寂静的深山里发光发 亮,他的心隐隐地悸动不已,但是…… “穗穗,不要喜欢一个无法回报你感情的男人……”他的眼神温柔,语气中 带着歉然。 “为什么?你的心中还有别人吗?”积积直言不讳的问,她想知道阻碍顾叶 夫感情的原因,她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的眉皱得好紧,沉默片刻后,他说: “有……我想——我这辈子不会再 爱上另一个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穗穗近似耳语的问。 他轻轻地回答: “小叶……我都叫她小叶。” “难怪你时常看着叶子发呆,还这么用心的研究叶子。你很爱她?” “是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四周太沉静,提到了小叶,顾叶夫心里猛然释出一股噬人的思念,记忆如开 间的洪水般涌来—— “大学一次义卖会里,她亲手做了很多用叶片粘贴的书签,不知怎地,我买 了很多很多……当我低头欣赏那些漂亮的书签时,她的朋友不断地唤她: ‘小 叶!小叶!’我抬头惊讶的看她,这时,我的朋友也正好在叫我的名字,四周的 人开始热烈的讨论,我们看着彼此,那一刹那就知道我们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缘。 原来很久以前,缘分已经注定好了,我人生的开始,就是为了寻找和我一生相知 相守的——片美丽的叶子。”他幽幽恍恍地说,手不经意地伸到窗前一束晒干的 植物,拈起一片叶子,轻轻一捏,干燥的叶片在他手里发出碎裂的声音。 已经有一年多,他没有和人提及自己死去的未婚妻,在这静谧的午后,穗穗 是个最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地,他开歇自己已经闭锁许久的心门,缓缓地吐露 深藏的心事秘密。 “你们要结婚了吗?” 穗穗又问。 他点点头,忧郁的眼神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嗯,我计划从国外回来以后就准备结婚。我出国期间,她在台湾专心研究 台湾的野生植物,为了我,她打算结婚后放弃她的计划和理想……那时候的我很 自私,以为我会给她最完美的爱情、最圆满的幸福……”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只 能清清喉咙以掩饰心中澎湃的思潮。 “结果呢?那她在哪里?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她死了……因为一场车祸意外。” 穗穗惊讶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回头,望着书桌上成叠的研究资料,幽幽的说: “她认识这里的校长,时常来这里搜集资料,偶尔也会住在这里。她死后, 我就来了——我是来完成她的研究,完成她最后的工作的。” 顾叶夫站起身来,轻轻柔柔的抚摸一叠一叠的文稿和书册,深深地叹一口气, 孤独萧索的背影背对着穗穗。 “穗穗,等我的研究工作结束后,我就要离开了。台北还有工作等着我,我 不会待在这里太久……” “那我们……” “穗穗,不会有我们的。”他狠下心说完,走出门外,隐没在一片寂静的深 林里。 穗穗红着眼目送他离去,回头看到书桌上的黄花,凋落的花瓣洒在一页页白 纸上,微黄枯萎的绿叶都垂头丧气的睡着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