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穗穗静静地蹲在客厅角落,那是一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在黑夜来袭的时候, 可以把她完全隐藏。 电话铃声又响起,一声、两声——答录机开启,“哗!”的一声。 是顾叶夫,他停顿了两秒,开始留言。 “穗穗,我想……你可能还在外面没有回来,趁着输入病历资料的时候打电 话给你。在医院里,由于请长假太久,很多事情一时间无法处理完,恐怕会很晚 才回家,不要等我……真是糟糕!第一天回来,就让你一个人孤单的等我,穗穗, 我……我真的很抱歉!等以后生活步上轨道,我们就会习惯了,我计划要减少工 作的时间,目前一时还无法改变。很多事情我们都还需要慢慢调适,唉——我不 知道你会不会听到这通留育,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称说,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好长的一段沉默,穗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电话里传来的开门声,有人 询问他问题,他很快地简短回答。不久,门又关上,一切又恢复宁静。 顾叶夫清清喉咙,这次的声音显得更低沉缓慢,充满磁性和感情。“穗穗, 我现在就有好多话想说,等不到回家,因为,说不定回家后就说不出口了……如 果……如果你听不到这个留言,那么我想……我就可以尽情的对机器说话,这样 或许比较容易……穗穗,我爱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四年前,原本以 为自己没有办法再次体会爱人的心情,原本以为……再也无法对任何人动心动情, 那一个夜晚,在异国听到小叶死去的消息,我痛苦得几乎想放弃……放弃呼吸… …放弃生命,因为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如同失去了全世界,再如何努力都已 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穗穗,是你,是你改变了我——我爱你。你是对的,我无 法抹灭过去的感情。但是我可以保证未来,我可以用全心全意去爱你……唉!真 想不到我竟然会对着机器吐露心事,我现在倒希望你不要听到这段留言,因为我 觉得还真是有点难为情……以后就让我用行动来证明吧!明天我不用来医院,我 有一整天的时间陪你,我们一起回…… “嗄!”的一声,顾叶夫的声音突然停止,原来是答录机已经录到了最后。 许久以后,电话铃声又响起,这次没有留言就挂断了。 一定又是他打回来的,穗穗心底知道,却没有勇气拿起电话,她无法在听到 他的声音时,还能在言语上装作若无其事。 她流着眼泪微笑,望着答录机轻轻地说:“大胡子,是我改变了你……” 她的心一片一片的碎裂飘零,她的眼泪好像一辈子也流不尽。 原来,顾叶夫的未婚妻,就是四年前她和朋友开车撞到不治死亡的路人。 天啊——老天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她再如何坚强,还是无法和天抗衡。 罪恶感像是隐藏许久、从来没有消失的火焰,从内心的最深处破胸而出,将 她熊熊的燃烧。 她感到昏眩和窒息,只能狠狠的咬住下唇,才能清醒,就算尝到了血腥味, 还是不愿放松。 她拉扯着头发,恨不得将自己撕成两半,好惩罚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发生车祸意外的那一年,她就读大学二年级。正值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的年龄,她和同学经常流连夜店,她仗着自己一身的本事,天不怕地不怕,尽情 地挥洒青春,奢侈地享受年轻。 那一个雨后的夜晚,她和同学在朋友家小聚,浅尝了几杯朋友特调的鸡尾酒。 八点多,她们还要赶赴另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两人已经略有醉意,却还是不顾 朋友的劝阻,开车急忙赴会。 穗穗的同学开车,一路上两人的情绪高昂,打闹谈笑,一直开到了路口还不 知减速。 穗穗正聊着朋友的趣事,惹得开车的同学开怀大笑不已。说完她回头看着前 方,车子冲向一个年轻女子,穗穗大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星期后了。 父母告诉她车祸的细节,原来她们撞到行人后,紧急煞车转弯,雨后路滑, 车子冲过分隔岛,翻越过逆向道。穗穗肋骨断了两根,右腿严重外伤,头部受到 撞击,需要住院治疗观察。 她的同学受伤较轻,接受警察的询问,也到穗穗的床前做了详细的笔录。两 个女孩的家人都赔偿了一笔不少的金额,很快地,整件事情在死者安葬后落幕。 穗穗清醒后才知道,那个被撞到的行人在当天就已经回天乏术。 她清晰的回想起知道的那一刻,昏迷的她好不容易清醒,还没有睁开眼睛, 就隐隐地听到父母的谈话。 妈妈低头整理穗穗换洗下来的衣物,突然抬头很突兀地问父亲:“有木里在 什么地方?” 父亲说:“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母亲回答:“没什么,只是听到护士说,那女孩子死前嘴里还喃喃地说着‘ 有木里’,护士们想告诉女孩的家属,但打听了许久,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结果,一个和我在候诊室的男子告诉护土,那是一个地名。” 沉默一会儿,穗穗的母亲忍不住哀伤地说:“我还听说那女孩子准备要结婚 了……” 穗穗的父亲打断妻子的话。“好了!不要说了!要是穗穗醒来,不要说太多 对方的事,尽量不要让穗穗知道撞死人的事情,知道吗……”穗穗的父亲严肃地 交代。自从穗穗和朋友酒醉开车闯祸以后,两老花了很多金钱和力量来弥补整个 过错,虽然穗穗不会受到任何刑责,但是他们都知道,穗穗醒来以后,将要承受 良心二辈子的惩罚。 突然,他们发现穗穗清醒了,两人马上停止这个话题,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 在穗穗身上。 从穗穗的神情,他们都心知肚明,穗穗已经听到对方死亡的消息。 从那时候开始,穗穗常常都是面无表情,一直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中。 伤势痊愈后,她躲在家里足足半年之久,她不想再读书,不想和朋友出游, 不想出门看见路上疾驶的车辆,不想打开电视看见血淋淋的车祸报导。她变得沉 默,变得不像从前那样的乐观开朗。 母亲忧心如焚,为了照顾穗穗,自己也累出病来。穗穗为了不想拖累母亲, 强颜欢笑了一段日子,而后向父母辞行,决定自己一个人克服忧郁的心情。 她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将所有的事情连贯起来,一个完整的故事终于呈现在 她的面前。 从那时候起,有本里这个地名一直深植在她的脑海里,当她决定要离开父母 的呵护、开始独立的时候,有木里是她唯一想去的地方。 她作梦也没有想到,顾叶夫的未婚妻就是四年前的受害者。如果她多问一下 详细的情形,或许就能早点知道真相,只是他们一直避免提及这个话题,不愿挑 起痛苦的过去,毕竟那都是他们最不愿掀起的伤口,只想——就让时间来救赎一 切。 顾叶夫和她都有相同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上帝要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想到自己是让顾叶夫陷入痛苦深 渊、是害顾叶夫几乎放弃生命的罪魁祸首,明知道这是永远还不了的冤债,她仍 无法摆脱刻骨铭心的愧疚和罪恶感。 好残忍的事实!好残忍的命运!是什么人在操纵着这一切,是上帝,还是天 神——不管是谁,祀们都是冷酷的,带给人们这么多无情的试炼。 所有的悲痛和哀伤在她心里越积越深,沉重到让她再也无法喘息,无法承受。 穗穗将脸埋人手掌里,从指缝中痛苦地对寂静的空气说:“是我!大胡子, 我害了你,我害你失去幸福,我害你失去最心爱的人,我害你几乎要放弃生命, 是我……都是我……如果你知道那个夺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我,你还能够 爱我吗?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吗——” 晚上,顾叶夫回到家中,发现穗穗已经离开了。 他打开门,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冷清清的空气,全身起了一股寒颤。 答录机上的留言灯还闪着,他打开房子里所有的灯光,穗穗像空气一样的消 失不见了。 他亲眼看着穗穗整理出来的衣服,已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的东西原封不 动的放在原地,所有的家具摆饰都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移动过的痕违。 书桌上的一封信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心揪得好紧,他竟然害怕走近。 他迟疑着缓缓靠近,当经过答录机的时候,随手按下红色闪灯,机器里面传 来自己留话的声音…… “穗穗,我想……你可能还在外面没有回来,趁着输入病历资料的时候打电 话给你——” 他走到桌前拿起信,抽出里面一张薄薄的信纸,认出是穗穗龙飞凤舞的字迹。 顾叶夫一边听着自己的声音,一边阅读穗穗简短的道别信。 大胡子 对不起,我离开了。 谢谢你对我承诺一个幸福的未来,这样就足够了。 不要找我,我觉得我们并不适合,我还不想被束缚。 还是把美好的感觉智在幻想里好了。 穗穗 好讽刺的情景!他才刚刚对机器剖心掏肺的告白了一大篇,现在却看着穗穗 写的离别信,说她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和我在一起是束缚吗?一句我们并不适合,就要全部抹煞 了吗?我们可以拥有幸福的未来,为什么要放弃呢?穗穗!穗穗……你到底在想 什么?难道你真的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难道你连尝试都不愿意?那么你可以告 诉我啊——你可以告诉我要怎么做啊——穗穗!” 他对着空气嘶吼,撕碎了手里的信纸,扬手撒了满满的整个空间。 他以为穗穗爱他,是不是他的行动太快,所以让穗穗退缩?是不是她不喜欢 他的生活步调和环境?她根本不想离开有木里?还是她真的习惯自由,不想被婚 姻束缚? “为什么?为什么?”顾叶夫无法理解,一连串无法解答的问题不断地在脑 海中激苗,困惑慢慢地变成一股难以忍受的怒火。 他但愿从来没到过有木里,他但愿自己还溺游在那深不见底的湖心里,从来 没有游上岸来。 “该死的穗穗!该死的有木里!该死的爱情!我再也不会路上有木里一步了! 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 他的拳头狠很地击向桌面,巨大的一阵震动,令桌上的东西全都摊倒翻覆。 这样好像还不足以发泄他的情绪,他抓起看得见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墙上 扔去—— “妈……晚上我不回去了,你不要替我准备晚餐。” 隔天,顾叶夫昏沉沉地睡到下午才起来,他头痛欲裂,脑袋好像就要炸开来 一样。前天晚上,他阳光了所有能够找到的烈酒,一夜宿醉。 想到和父母说好要带穗穗回家的约定,为了怕父母空等,他只好起身,拿起 电话拨回家。 顾母在电话里充满失望的说:“怎么不回来了呢?你要带女朋友回来,我和 你爸爸都很替你高兴,他还特地回绝了好多邀约,连你哥哥全家都要回来,就是 要看你的女朋友——” “妈……她走了……穗穗离开了。”顾叶夫困难地说。 “什么?怎么会呢?是因为叶敏吗?”顾母在电话里面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突如其来的提到叶敏,顾叶夫感到一阵迷惑。“这和叶敏有什么关系?” 顾母沉默了一会儿。“你请假去有木里的时候,叶敏天天打电话来问你的消息。 昨天晚上她听说你会带在山上认识的女孩子回来看我们,特地跑来家里对我说了 很多话。” “叶敏说了什么?” 顾母迟疑地说:“这不重要,问题是如果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就不要管叶敏 说了什么。叶敏没有去找你吗?” “没有,我准备把门锁换掉了。我不喜欢她没事就拿着我给小叶的钥匙跑来。” “唉……我早就知道叶敏喜欢你……” 顾叶夫失去耐心地大声问:“妈!叶敏到底去家里说什么?” 顾母叹了一口气,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她缓缓地说:“叶敏告诉我……穗穗 就是四年前害死她姐姐的肇事者之一,虽然她不是驾驶人,但也脱不了责任。” “什么?妈……你说什么?”顾叶夫清清楚楚的听见母亲的话,却一个字都 不能相信。 一起初我也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是小叶的学长说的,他到有 木里找资料的时候遇见穗穗,“听到穗穗的名字就想起来了。叶敏找出四年前的 报纸给我看,我才相信。我晓得——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和那个女孩子或 许就无法再继续了。唉!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况且还是一场意外,没有人能控 制,也没有人愿意故意伤害别人,不能因为这样,就要你放弃好不容易才接受的 感情。儿子——你不要管叶敏,只要你们真心相爱,你就不该因为这样而拒绝她, 都四年了!你还要再等几年才会侠复,你不知道当我听到你要带女朋友回来,我 有多高兴吗?儿子,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人非圣贤,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没有 完美的爱情。要敞开心,才能海阔天空,才能再次接受……”顾母试图说服儿子 不要因为外在的原因,而放弃好不容易才建立的感情。四年了,儿子好不容易才 再次认真地谈起恋爱,她不愿这么狠心地将他的恋情打碎,所以原本不想提,要 等看到他带回来的女孩后再做打算。 这是母亲爱子心切的期许。 顾叶夫将电话放在桌上没有挂断,任凭母亲在电话里滔滔不绝的说着。 他打开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头尘封多年的手稿、资料、纸张,都是小叶留下 来的东西,他把它们全都放在这个抽屉底层的文件夹里。 是穗穗打开这个抽屉看到什么了吗? 他将信用卡和文件夹一件一件的拿出来,那尘封许久的角落,是他伤痛的一 部分,四年来,他一直害怕再去掀起,因为光只有思念就让他痛不欲生,如果再 睹物恩人,他怕自己没有更坚强的情绪去承受。 里面有关小叶的东西中有一篇车祸报导,是他当年赶回国以后,叶敏剪给他 的。 当时他太过悲痛,所以只是大略地请过一次,里面的内容也不复记忆。 顾叶夫急忙将整个文件夹放在桌上,一张又一张地翻看,终于,他找到了那 一篇报导文章。 “殷穗穗”三个小小的黑色字体,赫然出现在泛黄的报纸上。 或许他曾经读过,却视而不见。 或许是他故意不愿把稳穗说过的意外,和小叶的死亡联想在一起。 天杀的!谁知道世界上会有这种巧合? 他紧抓住前额的短发,咬紧牙关,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当一滴水珠滴落在穗穗的名字上时,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颊。 “穗穗,难道你不知道,是你拯救了我?小叶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我!当 初如果我不离开她,小叶今天就不会死,她求过我!她求我不要离开,我还是走 了,害死小叶的人不是你,是我啊——穗穗,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能让自己 承受所有的过错?你怎么这么笨?难道你不相信我已经爱你爱得不能自拔了——” 他用力地擦掉泪水,从牙缝里狠狠地痛骂:“笨蛋!殷穗穗,你这个大笨蛋! 大白痴——” 五年前,顾叶夫申请到美国纽约癌症医院研究中心做交换医生。他拿着通知 文件,满怀兴奋的心情来到小叶的房里。 他紧紧地拥住小叶,高高地将她抱起来,快乐的对她说:“小叶!我的申请 资格通过了! “真的?”小叶也感染了他快乐的心情,但随之而来的是要倒数分离的日子, 她还是收起了笑容。 顾叶夫放下她,愉悦的说:“走,我带你出去吃饭庆祝。” 他没有察觉出小叶的强颜欢笑,她顺从的和他来到一家高级法国餐厅。 手里握着红酒,透过红澄澄闪烁的酒光,他凝视着面前挚爱的女人,心满意 足的一饮而尽。 那晚,台北的夜景分外的华丽开动,他在心中想像着两人之间美好的未来。 “小叶,我离开以后,我的公寓要麻烦你照看一下。你有我的钥匙,如果你 想在我们结婚前提前搬进去,我是不会反对的。”顾叶夫笑着说,满脸意气风发, 神采飞扬。 “我还是等结婚后再搬进去吧!我不想让人说话……”她低着头说,眼底掠 过了一丝忧虑、一丝悲伤。 “好吧!我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和你提过许多次了,虽然答案都是一样,但我 还是忍不住再问你。唉——没办法,你就是顾虑太多。我们从大一认识到现在, 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将来会结婚的。” “叶夫,你要去多久?” “一年半吧!” 小叶沉默不语,顾叶夫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 “小叶,一年半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就马上结婚……”他话 才说到一半,就看到小叶眼角泛着泪光,他不舍的捧住她的脸颊,温柔地说: “怎么哭了?如果你不想要我走,你可以和我一起到纽约啊!” 小叶深吸一口气,听到顾叶夫的建议,阻止地说:“不能啊——研究所的课 业很重,我和一位学长要开始一项研究计划,我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虽然我 很想和你出国,可是……我有很多事情走不开。叶夫,等我们结婚以后,我会放 弃研究工作,专心做你的好妻子,你要相信我……” 顾叶夫嘲笑她的认真,他怎么可能会不相信她呢? “好了!那就专心做你的研究,这一年多我们都把想做的事情完成,以后我 们两人在一起,一定会有更多更有趣的研究计划!”顾叶夫难掩笑意,他想到的 有趣计划,就是未来会有几个像他们的儿子、女儿。 小叶也忍不住和他相祝而笑。回想起和顾叶夫的相遇,就像是一篇完美的罗 曼史乐章。他们两人在一起,羡煞了多少孤男寡女。她从他身上得到了无数的温 暖和关爱,所以,在婚后,她也想要尽全力的回报他的感情,甘心地放弃自己的 工作和研究。 可是,要分开一年多的时间,这其中会有多少变数?这一年多的日子,将会 是一种严酷的考验,考验着他们对彼此坚定爱情的意志。 小叶的心里浮起一股黯淡浮泛的恐惧感,她害怕他们太过于完美的未来,是 不是会遭到天妒? 一抹难以言喻的不祥突然掠过心头,她的心猛然一跳!刹然间,小叶紧紧抓 住顾叶夫的手臂,充满恐惧地说:“不要走!叶夫,不要走——” 顾叶夫讶异的按住她的手,想要安抚小叶激动的情绪。“怎么了?小叶,怎 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在申请的时候,你也知道,你不是一直在鼓励我追求自 己立定的目标吗?” 她的神情显得谎乱不安。“不要管什么目标了,达到了又怎样?我们一辈子 都在追求知识、追求更高的人生阶段,可是到哪里才是尽头?到哪里才够呢?你 已经是一个很优秀的医生了,不要再出国研究了!” 顾叶夫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深吸了一口气。“小叶,现在的医疗技术日新 月异,爸爸和大哥都很支持我出国继续研究。等我回来,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 的人,这样不是很好吗?” 小叶苦笑的说:“帮助别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有很多人,不必要 高深的医疗技术,也不必有大笔的金钱,就能够轻易的帮助人。我们都太高估自 己,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却忘了身边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只是简 简单单的生活就够了。” 顾叶夫沉默不语,只是握住她发冷的小手,坚定又温柔的说:“我知道,我 们都需要彼此。小叶,不要怕,我知道你说这些话,只是在害怕我离开你。可是, 一年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们在餐厅不起眼的角落里吻住彼此,他又爱又怜的撩开她如黑瀑般的长发, 亲吻她如婴儿般柔嫩肌肤的耳鬓和脸颊。 须臾,他尝到了一行热烫的泪水,那苦涩的滋味还萦绕在他的舌尖,久久未 曾消去。 一个月后,他离开了。 只是没有人想到,在机场最后的道别,会是他和小叶在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谢 幕。 穗穗离开他了。 这一次是他需要的人离开了他,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她。 所以发现真相的隔天一早,顾叶夫就开着吉普车到有木里找穗穗。 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小学的刘校长告诉他,穗穗昨天就已经到他家向他 辞行,她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他又回到城市联络穗穗在美国工作的父亲,但他也不知道穗穗的行踪。 其实穗穗已经打电话跟父亲说过了,要他不要为自己担心。她有意要从顾叶 夫的世界消失,所以任凭他用什么方法找她,她就是要将自己隐匿起来。 顾叶夫遍寻不着她,只能逼自己放惺寻找的脚步。 穗穗需要时间一个人独处,那就先给她时间,他们两个人都需要好好的平静 下来,早晚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顾叶夫回到医院工作,又开始留起满颊的落腮胡。 没有几天,叶敏就出现在医院里,后面还跟着二个看似熟悉的男人。 顾叶夫抬头看到他们,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心里还在揣想那个男人到 底是谁? “姐夫……我已经找你好几天了,每次来医院不是你不在,就是你很忙……” 叶敏嗫嚅地说。她已经听闻穗穗的离开,心里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相反地, 当她面对顾叶夫的时候,却有着愧疚的心理。 “找我有事吗?”顾叶夫问。 叶敏回头看着带来的陌生男人,主动地介绍。“是中豪大哥硬要我带他来见 你——他就是姐姐的学长廖中豪,你们曾经在姐姐的丧礼上见过一面。” 顾叶夫礼貌性的点头。“你好,难怪刚刚看到你就觉得很眼熟。” “你好!我们在电话里联络过很多次,资料都是叶敏代传给我,所以一直没 有机会再见到你,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廖中豪说。他带着一副深度眼镜, 外型温文儒雅,说话不疾不徐,温温吞吞地。 小叶整理台湾野生植物图监的时候,就是这位学长从旁指导。就连小叶临死 以前,在医院见她最后一面的人也是他。 “来——坐下来,我刚好有空,你们来找我有事吗?”顾叶夫主动的先坐下。 “姐夫,我想……你已经都知道了吧?”叶敏问。 “嗯。”顾叶夫点头,不愿多说,显然他的心情还无法释坏。 “事隔这么久,我根本就忘记肇事的对方是谁了……是中豪大哥事后又想起 来,我们一起回去翻阅剪报,才确定……‘ 顾叶夫不动声色的陷入了沉思。 “姐夫,你不要怪我说出来,你早晚要知道真相的!”叶敏替自己辩解。 “叶敏,谢谢你总是替我设想,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替我做任何事情了,好 吗?” 叶敏看到他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让他喜欢,眼眶不禁 红了起来,心中一阵酸苦,一时间无法再说下去。 廖中豪见状,接替叶敏继续说:“小叶在医院急救的时候,我有见到殷穗穗 的家人,也到加护病房看过昏迷中的穗穗,所以我对穗穗的印象很深。我到有木 里的时候意外遇见穗穗,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顾叶夫面无表情,冷峻的看着他们说:“你们就是来告诉我,我已经知道的 事情吗?‘ 廖中豪看向顾叶夫,他很快地说:“当然不是!当我听到叶敏说出整件事情 的始末,我就决定要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部分,”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顾叶夫看着叶敏问。 叶敏张着嘴欲言又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廖中豪不理会叶敏迟疑的表情,迳自开口:“其实我很早就想对你说,是叶 敏阻止了我,我能体会叶敏不想对你说的原因,她想要保留小叶在你心中的地位, 但当我知道穗穗就是你爱上的人以后,我决定一定要告诉你。你到美国做癌症研 究的交换医生时,整整一年多丢下小叶一个人在台北。虽然小叶很爱你……可是 ……我和小叶……我们也有很深刻的感情……” 顾叶夫像一座雕像似地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目光犀利地看着廖中豪,等着 他把隐瞒多年的事情全盘托出。 廖中豪又继续说:“我们两人共同整理研究台湾的野生植物,小叶负责收集 标本和采样,我则负责编撰整理,我们两个人有着共同的兴趣和目标,还有共同 的话题,长时间相处下来,小叶和我,我们两人……” 顾叶夫终于忍不住大声打断他的话。“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们之间有什么 事情!她在发生意外的前一天还打电话告诉我,已经选好喜帖的样式,就等我回 去开始筹备婚礼。” 廖中豪并没有马上回应,他侵吞吞的从裤袋里掏出一封满是摺痕的粉红色纸 张,伸手递到顾叶夫的眼前—— “你自己看吧!” 顾叶夫一把抢过来,快速的一字字读完。 中豪,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的关系了,这种背叛的 感情让我内心痛苦不已,整个人好像快撕成两半。叶夫很快就要从美国回来,我 们的婚礼就定在年底举行。我是来向你说再见的,我们的研究工作就快要完成了, 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做统筹收集的工作,我会将所有的资料寄给你。不要再打电 话给我,也不要再来找我。 叶夫很爱我,也能够蛤我一个安定无忧的生活,我全努力的成为他最好的妻 子,请不要怪我在你们之间作出了选择。 再见,中豪,请你把我忘了吧! 小叶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空气里凝重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 顾叶夫轻轻地放下信纸,心里的痛苦却重重地压在胸口。 廖中豪打破了沉默。“那天小叶把信交到我的手上后转身就走,我很快地读 完,随即在后面追她。她怕我追上,加快脚步地走过十字路口,我在她身后不断 地唤着她……她突然回头看我,那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她改变了决定,可是…… 那却是我最后看见的神情……” 廖中豪的声音开始哽咽,透过眼镜,可以看见眼角闪着泪光。“我冲上前抱 住满身是血的地时,她就已经陷入昏迷。医院抢救了许久,我在候诊室和穗穗的 母亲一起等待时,护士出来问我‘有木里’是什么……她们说小叶在急救病房说 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有木里,。我告诉她们,那只是一个地名。她们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我们爱上彼此的地方。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小叶 最后离开的时候,作出了什么选择……” 深藏在内心的完美爱情,正一片一片的支离破淬,顾叶夫感到自己走在处幻 和现实的边缘—— 这四年来,他是如何的作了一场癫狂的梦?小叶孤单的身影、埋怨的神情, 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逃到有木里隐居,自责、痛苦,深深地感到亏欠小叶太 多。 听到廖中豪说的那一部分真相,他的灵魂挣脱了愧疚的牢笼,他再也不必害 怕面对另一份真心的感情,再也不会对爱情感到沉重的压力和负担。 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还是永远替小叶保留一个重要的位置,因为他曾经如 此深爱着小叶,那种感觉无论如何,永远都不会抹灭。 顾叶夫握紧的拳头泛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许多心事、许多的情绪全挤在脑子里找不到出口,只有内心起伏的激流,默 默地流过寂静的空间。 一个星期后,顾叶夫终于决定责掉市区中昂贵的高级公寓。 “小心点!里面有很多玻璃杯哦!”顾母在客厅指挥搬运工人,她小心翼翼 的嘱咐工人搬运几箱易碎的纸盒子。 顾叶夫从卧室里提出几个大皮箱,对母亲说:“妈,其实你不用来的,这种 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顾母是典型上流社会的贵妇,要她委身来替儿子做这些搬家的杂务,的确让 顾叶夫感到不安。 “什么话?你那么忙,怎么知道要如何做这些事?这房子一直都没有一个女 主人,你也从来不花心思整理,我看啊——你连锅碗摆在哪里也不知道!” 他苦笑地说:“怎么可能?我只不过不常在家煮东西而已。” “所以啊!妈妈一知道你要搬回来,不知道有多高兴!” 顾叶夫忍不住纠正母亲。“我只是暂时搬回去一阵子,我还是会找个地方住。 这一次,我要找个离山区较近的地方,而不是这种热闹喧嚣的市区中心。” “这不是你和小叶看中的公寓吗?当时还……”顾母说到一半,猝然佐了口, 暗骂自己怎么提到了不该提的人! “妈,当时你知道小叶和一个学长很要好的事情吗?”顾叶夫突然冷静的问, 护顾母一时间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传闻是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事,因为他们都知道顾叶夫深爱着小叶,而 小叶在他的心里完美无缺,没有人愿意去当这个破坏者。 “我只是听说而己,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都不愿意胡乱猜测,而且 ……你们一直都在计划结婚的事情,我和你爸爸都在想,一定是别人乱说的。” 她看到儿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急忙转移话题。 “叶夫,你找到穗穗了吗?” 顾叶夫体谅母亲的心情,忍住了波动的情绪,轻轻地说:“还没有……” “不要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或许她只是想一个人冷静一阵子,这件事情, 毕竟是太令人意外了。” 顾叶夫不再答话,他迳自走回卧室,继续整理自己的衣物。 不久,顾母监督完工人搬走最后一件家具。 “叶夫,妈妈先走了,其他的小东西你就自己处理了,我要赶快回去等那些 工人把搬运的东西送来。” “谢谢妈。” 顾母张张嘴,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话到了喉间,还是又硬生生的吞回 去。毕竟儿子是个成熟的大人,一定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们顾家的男人是很 独立坚强的。 送走母亲以后,顾叶夫就回到卧室,打开浴室的热水,准备洗尽身上湿热的 汗水。 还没有走进浴室,就听到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 顾叶夫裸着上身来到客厅察看,发现叶敏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愣愣地看着空 无一物的客厅。 “叶敏。”他叫唤着出了神的叶敏。一定是浴室的水声太大,叶敏敲门没有 回应,所以才会迳自开门进来。 她转身回头,不理会顾叶夫的裸身,大声的询问:“你的家具呢?怎么客厅 一样东西都没有?你……你要搬家了吗?” 顾叶夫看着叶敏手上的钥匙说:“是啊!我把这公寓卖了,你手里的钥匙也 没有用了。” 叶敏疾步的走上前,焦急的说:“是因为我这把钥匙的关系吗?因为我时常 不经过你的准许跑来,你不高兴,才要卖掉公寓吗?” 顾叶夫不禁感到她的话有点好笑、幼稚。“不是,是因为我想要重新开始。” “为什么?”叶敏追问着。 “因为这里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多得让我看不到未来,我想忘记……”忘记 所有不完美的记忆,保留最好的。他喃喃地健在对自己说一样。 “太多的记忆?忘记?你是说……有开我姐姐的记忆吗?你真的想把姐姐忘 得一千二净?你能吗?这个公寓是你们一起找、一起布置的,怎么可以卖掉?虽 然她背叛过你,可是也是因为你先离开她的!姐姐爱的人还是你,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把她忘了——” 叶敏嘶吼了起来,若没有了姐姐在他心底的地位,就更没有了自己在他心底 的位置了。 顾叶夫转过身,背向着叶敏,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云朵。 “叶敏,我永远不会忘记小叶的。只是,现在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想爱的人, 我不想放弃她,我想要找到她。” 他的声音仿佛飘飘渺渺地从遥远处传来,叶敏怎么都不能接受,她心中挚爱 的男人,除了姐姐以外,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她突然挺起背脊,深吸一口气,一个快步的从顾叶夫身后抱住他赤裸的上身。 “不!不!你是我的!姐夫,你是我的!我爱你啊——” 顾叶夫缓缓的转过身,慢慢的拉开她的手。 爱是什么? 这世间有多少孤男寡女寻寻觅觅一生一世,就是为了寻找心中最挚爱的灵魂 伴侣。只是多少爱情能够令人随心所欲? 多少爱情提得起,却无法放得下他低头,紧握住叶敏颤抖的手,他用力加重 力道,不让她的手抖动得太过厉害。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因为小叶的关系,他一直都把叶敏当作自己的妹妹。 “叶敏,我和穗穗的爱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谁也阻止不了。就算她是害死小 叶的人,我还是爱着她。因为我的罪恶不比她少—叫、叶求过我不要离开,现在 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原来小叶已经有了我们无法在一起的预感。” “她不是故意要爱上别人的,是因为她太寂寞了。姐姐好可怜啊——你们… …你们每一个人都把她忘了,就连我……我要连我姐姐的分一起爱你,你竟然不 要!你……你好残忍……好无情……”叶敏油抽噎噎的说,两肩不断地颤动。 “我不会忘记小叶的,爱过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把那种感觉遗忘?我只是会 更珍惜下一个爱人,不会就这样轻易的放开。叶敏,与其在无望的爱情中煎熬, 不如放开心胸追求更完美的幸福。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朗白,你也要让自己去体 会,努力去追求,懂吗?” 叶敏仰起头,就像仰望着遥不可及的星辰,她一心向往的爱情就像流星一样 的划过天际,从此消失无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