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艾米做事的公司在汉口世贸广场,位于寸土寸金的中山大道与航空路的交汇处。 每天从武昌城南出发,乘坐590 路公共汽车,跨长江,过汉水。上午8 时45分,一 部日产电梯准时把她送到这个摩天大楼的第37层。 抬头从窗外看去,急速增长的城市,正在复制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景,艾米不能 逃避,只能选择抵制。她是学美术的,在构图上,复制就是毫无人性的克隆。她现 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克隆,一遍一遍地克隆房地产宣传单、技术培训广告单之类的东 西。在一部现代化的586 机器上,作最简单的图画,她的神经逐渐变得僵硬、冰冷。 公司许多外来打工者总是抱怨这个城市患上高烧、多汗等痼疾,而在面对这个 金钱世界的时候,自身同样是高烧不退、虚脱不止。因为每一个人都期望自己赚到 的钞票,堆得像这座摩天大楼一样高。艾米这会儿有点发晕,有几个同事在不停地 议论薪水。她想,如果我有钱,我一定要聘请全世界最好的医药专家,研制出最好 的护肝药品送给先旗。至少,我可以陪先旗去美国,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 “艾米小姐,这就是你的作品吗?”传媒部主管大P 将一摞广告大样,重重地 扔在艾米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是哪儿出错了吗?我这就修改。”艾米惶惶不安,低头查对。原来,她把广 告单上的楼盘位置标错了,一笔之差,南辕北辙。 “你不用修改了,客户已经退单了!”大P 气呼呼地说,“我正式通知你,你 可以走人了!” 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在朝这边张望,艾米觉得无地自容。她小声地说:“能不能 给我一个机会?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大P 余怒未消,冲着艾米大叫:“可以啊,你不走人可以去找老板谈,老板会 让我走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艾米一时语急,想不出该说什么。 “只是什么?只是公司太小了,容不下你这个大艺术家!”大P 掉头走了, “蠢猪!真不知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 艾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下楼的时候,楼梯口同样有一个等候电梯的女人,她 们无声进入,从100 多米的高空下坠。一个女子和另一个女子在令人眩晕的抖动中 对视,艾米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哭了?”那个看起来比艾米大得多的女人这样询问。 “没有。”电梯继续下降,艾米发现对面的这个女人,眼角也同样湿了。她想, 是同一部高速运转的电梯,把两个不相同的女人同时送入了底层。“能不能告诉我, 您为什么也想哭?” 那个女人一惊。“怎么会呢?我很好。” 艾米破啼为笑。“您骗人。刚才,我分明看见了您的眼角有泪花。” “是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不哭,现在老了,想哭都哭不出来。”走出 电梯,这个自诩老了的女人丢下这样一句话后,径自走向了一部红色的“法拉利” 轿车。一位年轻的保安候在一旁,为她打开车门:“四姨,您请!” 四姨?就是传说中的集团老总?艾米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大吃一惊。这个很 少在公司露面、自己从没见过的神秘女人正是四姨。在此之前,艾米想象她应该是 被这座写字楼中哪个有钱主儿抛弃的半老徐娘;或者根本就是为生活而来、求欢不 成的红尘女子。 这天晚上9 点,安安又准时出现在了“非常假日”那张固定的吧桌前,他要等 果果来喝他面前的这杯日本碳烧咖啡。他不再喝那种烈性的白酒,是源于自身金钱 的窘迫和难以名状的自怜。在他的记忆中,15岁那年,第一次冒失地推开汉口酒吧 的那扇门,他觉得他只是一只来自家乡的土跳蚤,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如今来这 里的人,都被各自的身份精细地划分了,男人大都风度翩翩,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 着满怀金钱的富足,而女人则普遍带着暧昧的风尘,在一掷千金的平静和觥筹交错 的喧闹里,呈现出每一片妖媚状的景色。 安安就是在这样夜色很深的时候,看着人们脸上飘忽的神情,陷入幽暗的烛光 中。然后,用一杯配制的五彩缤纷的酒水给自己浇愁。安安心想,什么时候我也可 以守住一支红烛,以沙漏的方式,细细地过滤这光滑无比的笑声呢? 安安有过的,那是果果从网上走到网下、从北京来到武汉之后。现在,他又坐 在那张熟悉的吧桌前,满怀祈盼地凝视着这个熟悉的舞池。他多么希望从人头攒动 的海洋里,浮出她顽皮的笑容、活泼的倩影啊。安安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 不要这样天天想她,你是什么,你是一只混迹于黑夜中的土跳蚤!不要让她完完整 整地占据了自己的心灵,不要让她弄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可又如何能制止这情 感的烈焰、思念的潮水呢? 除非你不是安安! 安安还坐在那张熟悉的吧桌前,一群侍应生簇拥着一位丰韵的女人走近了。 “还记得我吗?”女人就势坐在对面的一张被侍应生拉开的吧凳上,冰冷如水。安 安抬起头,知道她是那个凌晨开车送他在新宜酒店住过一晚的女人。 他朝她点了点头。 女人说:“我叫四姨,哦,我喜欢他们这么叫我。”她朝身后的侍应生扫了一 眼,几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就异口同声地唤她“四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