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他硬着头皮上车,几个军人紧跟其后上车;他找到座号坐下来,几个军人也在 同一节车厢坐下来。那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正好控制了列车一端的通道口,而另一 端又正好是列车的乘警室。曲宁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军人在那里小声议论, 他认为自己就是他们的议论对象,就是他们合谋在适当时机抓捕的对象。列车是在 下午6 时10分驶出武昌车站的,现在行驶了整整6 个小时,进入了次日的凌晨,那 几个军人一点睡意也没有,在昏暗的灯光下,围成一团,玩起了扑克。其中问过曲 宁话的那个军人,正面对曲宁,并不时地朝这边打量。 他看曲宁一眼,曲宁的心头就紧一阵,他想他们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或者 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他们要跟踪曲宁,一直跟到广州,然后找到果果。 曲宁把视线移向窗外,除了被列车员放下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去厕所 或者通道口向外眺望,随便数数铁道一旁的村庄,或者电线杆什么的,但那个军人 的一只大腿横在了过道上。这只大腿,让曲宁的整个心身都崩溃了,它横亘在曲宁 与果果的两颗心之间,令他们不敢靠近,而车轮的速度又是那么迅猛,急迫地要把 两颗心的距离拉近。随着广州火车站的临近,曲宁坐卧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他 在想,到站后如何摆脱这几个军人的监视和追踪。 7 时20分,列车停靠在广州站。曲宁还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那个军人已 经起身向他走来。曲宁心想,可能要动手了!他霍地站起,惊慌地想跑。军人颌首 示意他坐下,并且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深圳下车吧?” “是的。” “还早,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那个军人说他们是部队派出的接兵干部,去南方特招文艺兵。他问曲宁是不是 广东人,是广东哪里人?是否爱好文艺?是否愿意当兵?他还说,凭着曲宁匀称的 身体和端正的五官,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应当是一个好的文艺苗苗。 曲宁又气又恼。他说,我是湖北人,湖北武汉人,我不爱好文艺,也不愿意当 兵,因为我从3 岁开始,就到部队“当兵”,我至今仍恨那个当兵的父亲!说完这 些,曲宁和那个军人对视了好几秒钟,最后扭头走掉了。他的身后传来了军人惋惜 的感叹。就是这一声感叹,把曲宁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他不能说这个军人无端生 事,只能恨自己胆小如鼠。他和这些军人毫无意义的一夜僵持,莫明其妙的一路惊 慌,最后烦心揪心的一刻,给他带来了直接的恶果,那就是列车已经启动,并向深 圳方向运行。 曲宁气恼地朝车门一阵猛踢,那门被锁得死死的。他说,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列车员赶了过来,训斥道,早先干嘛去了?睡着了?曲宁跑到最近一排座位的窗前, 动手去搬动窗子,被赶来的军人和那个列车员协同拉开了。 果果在流花宾馆的洗漱间帮曲宁洗澡,一双软软的手,在他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他将身体高高扬起,连续不断地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怕以后 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真的,我出来一个月了吗?可我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像 是脱胎换骨,从地狱走过了一遭。” 果果说:“不要说话。” 曲宁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地闭上眼睛。有几滴泪水流出来了,他赶紧往脸上浇 水,让水珠混淆泪珠,他不想让果果看到他内心的任何不快。曲宁继续艰难地拾起 那些碎片,反复拼装那幅图画,每拾起一次,每挪动一遍,他的身体就要在水中痛 苦地挣扎一番。 列车到达深圳后,曲宁没有出站,他的车票超过了行程,必定会遭到站方的罚 款。令曲宁不敢走出站台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车上听人说起,到深圳必须事先在 户口所在地的公安部门办理“边防证”,或者到达深圳后向当地的警方提出申请。 曲宁自觉没有那个胆量,也自觉没有那个必要,他的目的地是广州,而不是深圳。 等车上的旅客全都下完了,特别是那几个军人下车之后,他确信自己是一路上多疑 了,现在终于安全了,这才肯下车。他沿着铁路,反向行走,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临近黄昏,在一个有多股岔道的小火车站,曲宁又累又饿,更要命的是,他不 知道这些岔道中,有哪一股道是通往广州的。他向车站一位扳道工打听,那人说了 一口的客家话,曲宁一句也听不懂。他记得刚才路过了一处无人看守的道口,那里 是铁路与公路的平交点,有来来往往的汽车,车门上印有广州一些单位的名称。曲 宁想搭乘便车,于是,他又折转回来,在那个无人看守的道口守候。他一连拦了数 十辆印有“广州”字样的汽车,但没有一辆肯为他停住,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 来,在那盏若明若暗的路灯下,他孑然一人,并不觉得十分害怕。为什么畏惧白天 人多的场合,而喜于夜间孤独的黑暗呢?曲宁认为那是果果的招引,是果果把他带 入了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不需要面具,只需要真实,真实地呈 现自己的一切。 有一辆货车停了下来,曲宁并没有朝他招手。他探出头来,向曲宁问路,前方 是广州吗?这是一辆河北籍长途载重货车,开车的小伙子比曲宁大不了几岁。曲宁 急切地询问,你是去广州的吗?可是,我也不知道前方是不是广州?河北小司机笑 了。如果你可以给我作伴,我顺便捎带你去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