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嘎苏萨疯了。 这是我与他相识几个月以来,从未感觉从未想到的。那是在一九九0 年。 自打我从虎跳峡沿江下来,他就一直陪着我,左右不离,做向导、做翻译、做 背夫,又一同去他家住了一个多月,他竟然一点儿疯的前兆和信息都不曾传达给我。 就疯了! 坐下来,细想想,也不尽然,他疯有他疯的理由。 嘎苏萨家在泸沽湖畔的永宁坝子上,永宁坝子东边的格姆山脚下,有一个说沟 没有沟的地方,叫泥鳅沟,沟里住着几千口子摩梭人。摩梭属于纳西族的一支,具 备母系氏族特点,不婚。 泥鳅沟分上村、中村、下村。泥鳅沟村的人们,自古至今,整日价地手脚不停 地伺候着泥鳅沟西的一块平坝。坝子平平展展还清清静静,是个流水潺潺、阡陌纵 横的田园。 他家在下村。 嘎苏萨喜好读书,三岁起就跟当喇嘛的舅舅读经文,然后读乡小、读县中,一 直读到高中。读高中得去丽江坝子,就是在读高中时,在丽江大研老城的图书馆里, 他把这种嗜好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嘎苏萨那时立下了远大的抱负,做个民族史学家。 有人说史学,就是古学,古时候的“古”就是“苦”,更何况民族史学。 说到作史学的,容易让人联想到古板呆板,甚至有些怪癖的书呆子。其实不然, 嘎苏萨就不是那样儿,嘎苏萨脸上总挂着微笑,像他左脸上那块铜钱大小永远抹不 去的紫胎记。但同学们还是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食古不化,后来演变成“石谷不滑”。 叫“石谷不滑”的那个不是书呆子的嘎苏萨,打死也没有想到,有知识有文化, 也是要人命的理由。 这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那年,嘎苏萨正要高中毕业,有这等文化的人,泥鳅沟村独他一个。可那年全 城的中小学校都不上课了,虽然还没毕业,也只好回家。家也不错,做田里的活, 自由自在,就回了泥鳅沟。 他家住的下村,那时叫三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县里来人,据说还有省里的,在坝子北面的公社 革委会大院,开了一个誓师大会,各个生产队队长都去了,泥鳅沟的三队也不例外。 回到下村,三队长传达了县上的精神或说是上边的精神。精神说:要把你们这 个母系氏族社会的民族,从腐朽落后的泥沼中拯救出来,一步跨越到社会主义新时 代。现决定,在全公社范围内不超过十五天,必须派好凑成一百对男女,为他们举 行一次史无前例的盛大的婚礼。从此消灭这一地区愚昧落后的走婚习俗,和全国人 民一起,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阔步迈向人类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这是一 场伟大的革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队长找到嘎苏萨说,你是咱们这里书读得最多最文化的,带个头吧! 嘎苏萨说, 走婚,我们祖祖辈辈的男女,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让我像汉人一样去结婚? 一天到晚团着女人孩子过日子,我做不来。 村里拿他没法儿,公社拿他没法儿,县里拿他也没法儿。 嘎苏萨当时,正在和上村十八岁的衣都媸走婚。走婚,就是男人在傍黑时,去 自己喜欢的女人屋头睡觉,暮合晨离,第二天清晨走人。这是当地人的配偶风俗。 别看嘎苏萨拒绝了三队长,但嘎苏萨不是那种倔性格的人,他感觉倔里有点儿 蠢笨的意思,而且他觉得倔人一般是不讨人喜欢的那种,不讨人喜欢不是什么好男 人。不讨老师喜欢,人家怎么教你? 不讨女人喜欢,人家怎么和你走婚? 倔什么倔 ?倔不等于强,顶多等于霸道,强人才不倔,强人会打点自己,平平和和中见刚强。 衣都媸家有头驴,那才叫倔,干活尽偷懒,没人待见它爱使唤它。 嘎苏萨是个高中学生,满脑袋进步思想。但他不明白自己很自由、老百姓很习 惯的生活,为什么被强制、被打乱、被破坏? 而破坏了之后,百姓们又很无助。像 干涸的塘鱼,知道是个死,可也要蹦踺两下。 在给衣都媸派对时,她怕了,她是那种一点儿都不糊涂的怕。听了她们队长的 话,跟一队长做了对对儿。 虽然衣都媸没看出队长像个好男人,也没喜欢上,可队长看上了她。她想,他 是队长啊! 他是整个上村的当家人,他是领着我们抓革命促生产的啊! 得帮助他工 作啊! 革命就是要有牺牲,就接受了。 湖水蓝蓝的,云朵白白的。衣都媸从湖里把猪槽船刚刚靠上岸.一队长就来了, 帮她卸船。 她和队长把鱼抬出老远,妈还在船上坐着没下来,她知道妈不待见队长,可这 些事儿都是女人自己的事儿,谁也干涉不了谁。 嘎苏萨正在中村修犁头,听说了衣都媸的事儿,就跑到小学校。打开扩音喇叭, 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 可粗心大意。语录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乱喊了一通,乱笑了一通,乱白话发泄 了一通。他把自小到高中所学到的沾边不沾边的都用上了。最后说,宽脚路窄苦, 灰尘入眼苦;好男斗仇苦,好女烂裙苦;带病干活苦,不爱婚配苦。这些是嘎苏萨 小时候从舅舅那儿学来的。 学校的大喇叭是高音的,整个泥鳅沟都听得见。三队长怕公社知道了,送公安 的铐子来,就死命地扯拉嘎苏萨,把他藏到自己的母亲家,在木楞房的经堂里,捂 了他半个多月。 一百对夫妻的婚礼在公社门前的街子上如期举行,学着汉族人的样模。敲锣打 鼓放鞭炮,还让大家喝了酒吃了甜糖块儿。新郎新娘们羞得什么似的,光会龇着牙 傻乐。凑热闹的人们也是跟着羞笑,呆呆板板的脸丑丑的,后来大家就自顾自,闷 头喝酒。 那次听说男人都喝醉了,女人啥事没得,多怪! 其实结婚才是件怪事,嘎苏萨 说,原本是男女俩人犄角旮旯的事儿,好像非要发扬光大,不是要文明吗? 要文明, 有些乐事儿美事儿就得捂着盖着点儿,干吗俩人的事儿得仨人晓得,跟电影、小说 学,多难堪。退半步说,不捂着也行,但也没必要非得搞得像通报,像通知,像宣 传最高指示,像学校的大喇叭一样哇哇地叫,让人人皆知,吵吵闹闹,兴高采烈。 似乎是告诉大家,告诉世界,今儿晚上,这一对对男女要脱光衣服交配啦。难道只 有这样说明人和动物的区别? 结婚,是法定程序后,社会承认的公开配偶。我这么 强调之后,发现自己语失。因为要这么说的话,就不啻告诉他,参加婚礼的人们, 是为新郎新娘可以公开交配,而高兴而庆祝。 这令人难堪,感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似的,我就没了嘴一样,说不出什么来了。 我俩之间,他只有在婚姻话题上与我争辩,当然也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说服不 了他。 嘎苏萨在泥鳅沟闹婚的事儿,没人打小报告,当然也就没人追究,像儿童和水 牛在田里嬉戏,当时开心,过后就忘了。 躲了一段时间,嘎苏萨又回到自己家。 那天嘎苏萨去格姆山根儿下的湖边捕鱼,路过泥鳅沟上村,碰到了衣都媸。衣 都媸跟他坐进猪槽船划进湖,上了湖心岛,从此俩人又开始了来往。 这时候,其他那九十九对男女,也全部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原本开初就是压力造成的一种形式和缔约,但形式和缔约解决不了问题,慢慢 都散了伙,也是一种必然。要说问题也不算是问题,他们只不过恢复了过去自己的 原始“走走”习俗,继续着走婚。 有些习惯就是这样,根深蒂固。规范的本意是好的,是要一个伦理的秩序。可 人们一旦经过了比较,再一次返回到以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去,他们就知道要用生 命坚守什么,保持什么了! 消思传到县上。 县委书记有些伤心,上级的关怀,领导的期望,多好的事情,就这么散了伙! 伤心之余拍了桌子,说,打着不走,拉着倒退的愚民,抓个典型。 公安局长说:毙一个? 县委书记火头正盛,说:毙! 啥样的? 挑个有文化的! 嘎苏萨就被挑中被典型了,一副铐子把他逮住,后背戳顶着好几杆大枪。 在泥鳅沟走出坝子的路上,跪倒了两溜泥鳅沟三个村的父老乡亲。 一队队长脑门磕着地,双手抱着公安的鞋子说,贵手高抬,贵手高抬,大家是 惯了,百姓们知道结婚好,但不知道走婚是犯法! 饶我们嘎苏萨这一遭吧! 他是个 好青年,饶吧。 乡亲们一起说:饶吧! 饶我们嘎苏萨这一遭吧,我们不知道啊! 然后脑袋把土 地磕出咚咚响。 公安说:不知者无罪,你们都是能依靠的群众,只是还不够觉悟。可他嘎苏萨 知道,他是高中的文化。文化革命嘛,就是要革文化高的人的命。无产阶级专政, 就是要专有知识人的政。 嘎苏萨那时候和村里的男人一样,喜欢戴着顶黄军帽,不同的是,他的帽子上 有个红五星,是跟城里人学的,衣都媸一针一线给绣上的。 坝子中间的路很宽,雨过之后踩出的脚印刚刚风干,疙疙瘩瘩的。他走着,尽 量把握着发软要踉跄的抖腿,让自己踱到土路的中央。站住后,他定了定神儿,望 望天空一群边飞边折跟头的灰鸽子,就笑出了声,神智一抖擞,双脚并跳,铐子就 翻到身后。昂首阔步,像个上刑场的革命者。 继续走着,他偷偷看了看路两旁,只有衣都媸如鹤立鸡群,婷婷站着不跪,手 里还拿着红宝书。不挂心思的脸上,冷冷的。 后来嘎苏萨就走出了坝子,人们安安静静地跪着,祈望着跪出个转机,跪出个 好结果。云来了一会儿还是雨,雨过了天空还会蓝呢。但嘎苏萨被带上了吉普车, 车在美丽的泸沽湖岸边的路上,慢腾腾开了好久,然后消失在松林后面的山坳里。 嘎苏萨被拉到县城。 县委书记看着公安说,咋说抓就抓来? 公安说:雷厉风行,您说毙一个! 县委 书记吃不准,就爆了嗓子眼儿,你这是让我骑老虎! 不懂政策的龟儿锤子。 那就放? 放屁! 脸面呢? 那咋办? 嗯……请上级领导决定! 高! 第二天,嘎苏 萨被送到大研镇,关在镇北山下的一所破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