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实际上是一座喇嘛庙,远离镇子,依着山东坡,独门独院。庙门是朝西开的, 九级台阶上去,院子宽敞得有一亩地大小。黑瓦高屋前有门廊,只是院当央堆积着 乱七八糟的东西,亏了蒿草长得好,正是四月,很绿,遮蔽了些许破败。但风不管 不顾地来了,草低,就刮出了凄凉萧瑟。 这庙新鲜,新鲜的庙,东厢是正房,一溜五间,南厢和北厢却只有三间。整个 西面和其他三面房屋的连接处,都是围墙,是那种落了红的斑斑驳驳的墙。嘎苏萨 考上初中的那年,舅舅带他来这儿还愿上过香,那时他记得庙里有树,树冠很大, 舅舅叫它公孙树,大半个院子都能遮得住。风一刮,树叶子噼里啪啦地响,像小孩 子拍巴掌。 庙里的佛龛佛像被砸烂肢解,集散在院中的杂草间,有泥坯的,有石塑的,有 木雕的,也有金属的,但没一个是完整的。喇嘛被遣散,去了乡下耕田种地。只有 一个腿脚不利落的老喇嘛,住在东屋留守,算是看庙。 嘎苏萨住在北厢。 公安把他的铐子打开时告诉他:你是被专政的,不许乱说乱动,不许跨出庙门 半步,否则罪上加罪,一颗枪子儿两毛四,不收你的钱。 这庙就成了他的监狱。既然是监狱,就总得有个呼来唤去的主儿吧,可不是。 自打他进来后,就好像被人遗忘了、被所有的人遗忘了,没人提审,没人问话,更 没人对他上刑拷打和监视。 他想,这叫什么监狱,简直比泥鳅沟的家里还舒服。 一天复一天,丝毫没变化,只有饿了时,去老喇嘛屋中吃点儿东西。 吃的东西也简单,糌粑就酥油茶。 有时只喝口茶,团着糌粑就回了自己屋。嘎苏萨把十几年来,上学读书时亏的 睡眠,这一下子都补齐了。 老喇嘛从不说话。一个月后,嘎苏萨想他不仅是个瘸子喇嘛,还是一个哑巴喇 嘛。 喇嘛屋中没了佛像,但龛座前的香火未断,三六一十八盏酥油灯,油水满满亮 亮,从没熄灭过。但要没了酥油灯呢? 那可不得了,黑暗会把这偌大的正屋和正屋 的两个跨间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吞噬掉。 老喇嘛一天到晚坐在屋里,不吭声。 嘎苏萨有些受不了了,闲极无聊,他开始四处寻觅,想找个手上使唤的家伙, 把院子里的杂草割割,堆积的东西清清,门廊的地面扫扫。成天价看着荒芜,好像 自己也成了慌人,也成了荒芜的一部分,毛毛躁躁,坐立不安。 从北到南又到东,一个个房间看过,竟然都是荡荡如也的空屋。如也的空屋, 干净得只有地上的灰尘,和灰尘上自己过来踩出的脚印。 拔,拔干净它,嘎苏萨要从东厢房门口开始拔草。 他实在想做点儿什么,他也实在需要做点儿什么,让自己身体里的青春与活力 挥发挥发。当然他更需要饱满敏捷的大脑中,那个叫精神或是思想的,有一焦点, 有一汇集。要不然他感到再过一段时间,十天或者一个月,自己会闲疯。 他弯下腰,刚刚拔了两下,房中传来嗡嗡的说话:停手,心中不慌,自然不荒。 嘎苏萨愣住。三十五天半以来,他这是头一次听到人声,而且是这般的空灵, 这般的洪亮。 后来他在东巴经书中看到,蒿草不一般,它是“天下植物的领路者”,冬去春 来,蒿草率先破土而出,是祭祀时清除污秽用的香草。没让它成长充分就拔掉,的 确是罪过。 嘎苏萨拍了拍手上的土,走进喇嘛的房中。 嘎苏萨稀奇地发现,打坐的老喇嘛手中,拿着一副玳瑁眼镜,他面前金黄色绸 套的蒲团上,放着两本打开的书。那书比课本要长好多,却窄,有横向看的,也有 竖起看的。他知道那叫经书,是古装的。 “我也想读。”他说。 喇嘛没说话,把书递给他。 书里的字怪,嘎苏萨从没见过,却又隐隐约约觉得熟悉亲切。犹豫不决中还是 递了回去。问,有别的书吗? 汉字的! 喇嘛摇头。 次日午饭前,他想这庙里说不准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就把院落又转了一遍。 除了东厢房的后夹道有个饮水泉池,再没什么新鲜的厂。他转到庙门,从门缝往外 窥,隔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破路和两道残废的土埂,田野上黄溜溜的菜花,铺展出老 远老宽,像块金色绸缎,悄悄静静,无风也在微抖。左顾右看,人影不见。 从那片黄花地穿过去,再往西走,路口不拐弯,就到了自己读书的中学;要是 在路口拐弯往南走也就一百来米,那个灰墙灰瓦的三层建筑,就是图书馆。 嘎苏萨收回身,退了几步,从墙头上西北望去数里,天空湛蓝,.玉龙雪山峰 巅,银光四射,光芒万丈。 他觉出日子无法打发和无事可做的郁闷,他觉得有书看总比没书看要来的安逸, 甭管什么书都好,就想起老喇嘛房中,那些散发着怪味的经书。 “我可以借书看吗? ”他转到了东厢房外问道。那年他第一次到图书馆,也是 这么问图书管理员的。 没有回答。 他又问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答,但他却意外地发现,门帘下放着一盒书。这老喇嘛怎么就知道 我还要找书看呢? 自己的屋中光线暗,他就坐在门廊上,把书摊开。蓝布盒套上, 斜不戗吊着两个白白的象牙销子,像两颗中山狼的门牙。还有两个布绳的销襻,已 经豁烂了。 书中的字特别,如同象形文,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一句话,要你想象,又让你想 不清楚像什么。 几天下来,他想得脑仁疼,纷扬的思绪,臆造的羽翅,没有一处可以栖落的地 方,像院子中荒草上翩翩的蝴蝶,找不到一枝花朵,还愣在草上翻飞起舞。他感到 茫茫索然无味,像每一天的生活,书便抛掷一边。 东巴经书的封面嘎苏萨想过翻墙跑回泥鳅沟去,那庙墙并不很高,像他这等个 子一伸手,便可以够到墙头牙子,可他不敢。他琢磨着衣都媸又会和一队队长走婚, 他那天注意到了,衣都媸看着跪在地上的一队队长的眼神,是那种怜爱抚慰敬意的 目光。他很想知道,衣都媸跟他怀上的孩子,是男是女。这在他过去多年走婚的历 史中,是从来没想过的。怀不怀孩子,天经地义是女人的事儿。就像习俗中规定的, 生了孩子也是女人的事儿一样,似乎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但他现在,开始想了。他 觉出了自己的变化,觉出了自己和村里其他男人的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想法,是因 为他读了书的缘由。其实这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他心里并不是十分清楚。 他把书想还给喇嘛,喇嘛没接过去却说话了,说得很多。 中华文字之丰富,古人早著有《六书》。六书就是古人归纳出来的六种条例, 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你手中的东巴经文,几乎占全六书。实到 甲骨、金文、小篆,商周青铜上的饕餮纹、云雷纹、夔龙纹,春秋战国时的蟠螭纹, 以至鸟虫书;虚到白云飘逸,流星划过,山峦起伏,江河日下,微风习习,青草茵 茵。东巴文是一种古老的象形表意文字,有一千三百多个字形,它的语意是“木石 的疤痕”。由此可以看出,这种文字产生的年代之早。一字像一物或一字,或一意。 一字数义,一义数字.形声相益,依声托事。 老喇嘛让他展开书,指着里边说,这个字是太阳.读“尼美”;这个字是月亮, 念“匣美”;而这个“日”四周发光的字,读做“尼美高哦”,是太阳中天,正午 正暖,光芒四射之意。也就是说,太阳是在天空正中央。中央写做:老喇嘛之言, 声如钟磬,嘎苏萨混沌初开,大梦方醒,脑瓜里如同注射进一道熠熠耀耀的光明。 那么此字一定是天地交合之意了? 嘎苏萨指着一个字心领神会地问。上边是一 个代表苍茫茫之天的宝盖,下边一个代表厚土之大地的皿( 皿里是四竖) ,中间一 缕白云、一道闪电,抑或出白天和地的某种东西,把上下联结。 嘎苏萨头一次看到老喇嘛脸上露出笑容。不如说是“气”。 喇嘛说,正是此字,读做“美能堆众中”,意思是天地交接。宇宙和万物的结 构归结到底,是两性交合的生殖模式。真与实的交合,出现白昼和太阳,上面的声 与下面的气交合,出现善和恶;假与虚交合,出现夜晚和月亮。天为雄,地为雌。 嘎苏萨一阵狂喜,丢了谦谨,提拎出过去在图书馆所读,《易·说卦》上说: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易·归妹》说:“天地不交, 而万物不兴。”《礼记·郊特牲》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 生。”汉人的先书中与东巴文说法,极其吻合。 嘎苏萨喜不自禁地说,人们是根据自己长期的生活经验、心理和行为,去判断 自然现象的,那该是在人类文化发展的幼儿时期。当人们把自然人格化后,把自己 眼睛所看到的自然过程,就认定是有生命意识的过程,而把自然现象当作是有意识 的实体活动了。现在看来,这是人类历史惟一的来路和必然。 好,老喇嘛一个好字,随即放下矜持,指点着书中一字,它读做“美科突哥干 盘若记,堆奔希哥开美命金”,上方为男,指男由天门生出,下方为女,指女由地 上生出,即天地孵抱之意。正所谓“人类之蛋由天下,人类之蛋由地抱”。 这是一个精美典型的二元交合,化育万物的观念。 两人索性一同坐在蒲团上,借助酥油灯,一老一少磨膝交肩地阅读起来。 这两个小人中间一个青蛙头,一定是男女交合的意思啦! 正是交媾的意思,念 “奔包本”。老喇嘛频频点头。 嘎苏萨抢过话,是了是了,很多资料包括国外的民族史学中,都把青蛙用以象 征女性生殖器。就是我们这些坏孩子,平时说女人的那个叫,“包胯”。 老喇嘛满意地笑着说,看这字读“美能堆奔把别”,上面天,中间蛙头,下面 地。此乃天地交合。一切具从此来,切记。 寂寞,被一种新文字的发现,冲淡了;孤独,被交流和得道,驱散了。 他记住了老喇嘛的微笑,把一本本的经书,捧回自己屋中。 书成了他糌粑之外的又一种食粮又一股清泉。床上铺满,他睡在地上。地上铺 严,他睡到门廊,相依伴侣一样。 读后看完便细致地收整好,一个褶皱都要抚平。读不懂的东巴经书再细细重读, 最后就这么一一融化了进去。融化了精神、融化了思想、融化了身心、融化了嗅觉, 也融化了白天黑夜和日子。 再有问题的时候,就去找老喇嘛。 丁巴什罗来到人间,本来是为人类除害镇魔杀鬼的,但他最后竟留下鬼种,使 鬼繁殖。这是为什么? 嘎苏萨不懂,就去了东屋。 老喇嘛说:为人禳解,主人是一定要给酬谢的,如果不给谢酬,禳解就没有效 果。如果人类居住的地方没有了鬼,念经打卦就得不到报酬了。 嘎苏萨茅塞不开,嘎苏萨听不懂,嘎苏萨不明白。念经打卦,会这么永远下去 ?鬼会在人问永远地为非作歹?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初夏。 嘎苏萨已经把老喇嘛屋中的几箱书读了数十遍,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 这日。他正在屋中思量,如何开口问老喇嘛再搞一些新书来读。也许可以和运 柴的老乡商量,把书夹在柴垛里送进来? 黄昏时分,老喇嘛一反常态地来到嘎苏萨 屋外,问他是否还要读书? 还有吗? 他的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两步到了门口。这 一年多来天天接触,他已经不感到老人的神奇了,他心里清楚,老喇嘛不是凡人。 有。《东巴经》浩浩瀚瀚五百多卷,洋洋总总七百多万字,若想逐字逐句读懂 读遍,何止三年五载。 哪里去寻? 跟我来! 老喇嘛举举手中两根半尺多长的雪白蜡烛,分了一根放在 嘎苏萨窗台上,然后像小孩子一样挥挥手里的另一根。 嘎苏萨兴奋得摩拳擦掌。 二人借着玉龙雪山映下来的晚霞余晖,来到了当院。天地间,几道橘红几缕银 白。二人蹬进杂草间,脚丫子躲着砸烂的佛像胸身、闪开胳膊和腿。 站定,嘎苏萨四面望望,恰似庙院正中。再看老喇嘛的脚下,一只比脸盆还大 的铜制大佛残手,压着依稀可辨的一块一米见方的石板。 嘎苏萨搬开。 一阵清风从地下洞中扑面蹿来,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气味儿。 俩人正欲点燃蜡烛下洞去,老喇嘛歇住手。一只黑斑点的红壳瓢虫,飞落在蜡 烛头的棉线上。 老喇嘛把蜡烛塞进袖子说,盖好,有人来。 嘎苏萨赶紧把石板和铜佛手复位,竖起耳朵,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老喇嘛却坚持说,可能是来送炒面、酥油的,你先回屋去,我来。说完他走出 草丛,站到了庙门前。 嘎苏萨并没有进屋,他站在自己屋的廊檐下。 只过了那么一小会儿,果然,庙门外出现了少有的嘈杂声和汽车喇叭声。 庙门哗哗响了一阵后被打开,那个久违的公安,带着两个人出现在院里,他们 放下背着的麻袋。 公安看见迎面站着的老喇嘛,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面带微笑毕恭毕敬地说 :老师傅,我给您带来了粮食和酥油,还有砖茶和盐巴。 老喇嘛没说话,习惯地合十双手在胸前。 老师傅,不要这样,这些是封资修的东西。 老喇嘛还是没说话,双手勾垂,颔首躬了躬身。 我们来还有一件事,拜托您。 老喇嘛又是一躬身。 几年前,革命造反派在城里破四旧,收缴了很多古书,最后都集中到您的庙里, 现在在何处? 我们遵照上级的指示,要搬运走销毁,都是些腐朽糜烂的东西。 这个公安几年不见,俨然换了一个人,当刮目相看。 老喇嘛仰面向西北方的雪山望了望,沉吟了半晌,然后说.早被拉走了! 什么 时候? 谁拉的? 大约在前年? 记不清了,老了! 那您想想,明天我们再来讨搅! 不 一用一啦! 老喇嘛出人意料地高语了三个字。与此同时,两臂往怀中一抱,像把什 么宝贝留住怕人抢了去似的,便颓然倒F 。 这是? 这是为什么? 我又没逼供他,我这是符合政策的。公安咬着牙说着,涨 紫了脸,摊开胳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嘎苏萨冲了过去,跪下把老人扶在自己肩头。老喇嘛的胸口上,鲜血涌出,他 合十的双手把那根蜡烛插了进去。 老喇嘛小声地对嘎苏萨说了最后一句话,咽了气。 他说:妄语,该死。 公安狠巴巴地说,真够秽气。然后喊人,把这个老东西的尸体搬回去,也算是 个交代。 两个人从嘎苏萨的手中拽走了老喇嘛。 庙门又重重地关严。锁上。 这个公安进来出去,时间总得有半个多小时,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一下嘎 苏萨,似乎在公安的眼里,就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当庙门外的卡车轰轰地消失后,嘎苏萨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嘎苏萨的哭声像只蝇子飞来飞去,嘤嘤得可怜。是为老喇嘛,还是为他人心目 中没有自己? 也许都有。但他哭着哭着,心底竟偷偷摸摸生长起高兴和愉悦,因为 他因此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并且自己还会哭,还会流泪。泪水也能滋润和催化发 育? 他站了起来,长久地呼吸了一下带有草香的空气,停止了抽泣。 第二天,嘎苏萨在屋中躺了整整一天,天黑下,嘎苏萨点着老喇嘛留下的蜡烛, 到了东屋。 进门时,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在空空荡荡的屋里游来游去,十几盏酥油灯,忽 啦啦阵阵狂跳,欲灭又燃。嘎苏萨打了半个寒战,然后压抑住自己,掩护住蜡烛火。 嘎苏萨把一个个油灯碗里加满酥油。 他来到院子的草丛中,四外听了听,除了几声狗叫,就是雪峰冰川再一次夜凝 时,发出的嘎嘎声。很遥远,恰如天庭传来的声音,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嘎苏萨搬开石板,举过蜡烛,有石阶下到洞底,通过只容一人宽的几米长夹道, 里边豁然开朗,厅大如禅房。空气流通,清新干燥,却不见窗孔。 洞厅一壁下是三尊跟嘎苏萨一般高大的鎏金佛,一尘不染。 旁边码放整齐的是几十轴唐喀画像和一些祭祀念经使用的法器。 两管竖立快到他胸高的法号上,镶嵌着一颗颗蚕豆大小的红、绿宝石,在烛火 的映照下,忽闪忽闪着诡谲的十字光芒。 另一墙壁下有书卷数十捆,竟然都是东巴经文本,码放得井井有条,书捆下垫 着枯干的蒿草。 他取了一捆,抱回自己屋中。 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内容基本就两件事,给东屋酥油灯添油和读书。 从此以后,他再没见到人,就是糌粑面和酥油,也是人们在墙外,在夜晚,绝 不打招呼一声,人不知鬼不觉地用绳子吊进来的。好像庙门上的不是一把大锁,而 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抑或谁也不敢触摸的一尊佛头。 嘎苏萨曾经想过,送吃食来的是些什么人? 是政府安派的? 还是怜悯自己冤屈 的老百姓? 如若不是,还能是谁? 好在这方面,嘎苏萨想得不多,也不太在乎这一 切,他有书看。即便没有柴烧的时候,冷水糌粑也使他很满足了。 一座破庙,一个人的天地。 纳西人自称为“祭天的黎民”。纳西族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法规:要成为纳西 人,必须首先取得祭天的资格。祭天是东巴教祭仪中最庄重的祭仪。 承接不了祖先的古规,就不能与天界保持联系。 我们希望生儿育女,才虔诚地把天神献祭。 每当嘎苏萨读完这句话,就来到黑夜的院子中,倾听发自雪峰传来的声音。大 脑中的神示,一句句清晰起来:宗教祭仪不是由人与人的关系所产生,而是由人与 神的关系所引起。 我们的宗教信仰对象,是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是超越人性的神灵和祖先的灵魂。 超自然神秘力量的形成和留存下来的基础,是因为人们对自然力自然物以及祖 先灵魂的恐惧和依赖造成的。 人们把避祸得福和繁衍子孙的愿望,寄托在神灵的青睐与眷顾之上。 宗教仪式,是在解决人与神关系的过程中产生。 宗教仪式的不绝的节奏,永远维持着超自然主义的神秘火焰。 过去的人们把时间空间化,是因为把握不住时间,像那句老话,“一个人不能 站在同一条河里”。 把某个地方看成过去的存在,就在这个地方寄托无限的感情。 神山、神湖、神石和祭坛,都可以说是,把过去“空间化”了的文化空间。 从祭天活动中看到的不是某一个特定阶段形成的观念,而是从远古到今天慢慢 逐步形成的观念。 “我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我们变得富足与充实;我们出征取胜,凡事顺心 ;我们变得有才干,行动敏捷;我们延年益寿。一切全由天神恩赐。我们没有做下 对不起天神的错漏之事,愿天神赐福,保佑我们。” 把手中的食物分一些给乌鸦,在它们饱尝之时,东巴高声念道:“夏天的巨雷, 去仇人的地方轰鸣! 秋天的飓风,去仇人的地方横扫! 冬天的猛虎,去仇人的地方 咆哮! 春天的烈火,去仇人的地方燃烧! 强盗啊去仇人的地方行劫! 乌鸦啊! 去仇 人的地方哀鸣! ” 希望明年糖水更甜,嘎苏萨这么想念糖,想念母亲在火塘里熬出的糖蘸。母亲 您好吧! 身子骨结实吧! 那鸡啊猪的,不要再多养了,莫要太辛苦。 古人说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我嘎苏萨只能在心中祭祀神灵了, 我需要和平。刀兵相见,是别人的事情。 我们诚心地祭祀天神,我们诚心地祭祀地神,愿我们的蓝天变得更明亮,愿我 们的大地变得更宽广。 又一年过去了,嘎苏萨的头发变白了,因为每天无休止地读书,眼睛也不好使 唤了,他把老喇嘛留下的玳瑁水晶眼镜戴上。 衣服穿烂了,换上老喇嘛的绛色长袍。没有鞋子,就光着脚。 嘎苏萨,一个脱胎换骨的形象,却逃脱不了这间牢房。 1 .《粮食的来历》。小麦的种植、生长、成熟,收割及加工。做仪式时,所 用的神粮是以小麦为主。 嘎苏萨不仅读,还开始做起批注和笔记,记下感受和想法包括一些疑虑。这就 是后来诸位研究者所称谓的“嘎批”,他每次批注完,都留下一个“嘎”字。有关 “嘎批”其人,许多专家争论不休,有人说“嘎”是从小生活在金沙江畔的一个喇 嘛;有人说是北京大学的一名民族学者;也有人说根本没这个人,是后人杜撰出来 的。但谁也没想到,这“嘎”,是一个不是囚犯的囚犯。 2 .丁巴什罗娶女魔固松麻做第一百个妻子。这个女魔头戴八个扣子的大铜锅, 树枝和棘刺拖在身后边,手里拿着九把镰刀和九根铁链,身上挂着九个皮囊,领着 三百六十鬼卒,见着人就吃,害得人们不得不到天上请来丁巴什罗。什罗来到人间 后,女魔装作不害怕的样子,问他为什么来到这不干净的地方? 什罗说:我在天上 有了九十九个妻子,一百还差一个,听说你是好女子,所以来娶你。女魔不相信, 要他发誓。什罗发誓说:如果我失信,我舅夫家的白牛白马都死掉。女魔就把杀人 吃人的一套魔具,扔到黑白交界处,与丁巴什罗结缘一家。 嘎苏萨批语.既然祖师爷在天在地都要结婚生子,我等凡夫俗人,就不在话下 了。 嘎苏萨批注,假如丁巴什罗是从母亲腋下出生的,那么东巴经文明显地是受到 了佛教的影响。因为佛陀也如是。 3 .原始古朴的祭祀道具。仪式的祭拜物( 神祗的代替物) ,是随处可砍伐攀 折的柏、栗幼树及松、白杨、梨树等枝条;随手可拈的石块和一些有神鬼偶像的木 牌、面偶与泥塑,以及铜锣、皮鼓、海螺号、摆铃、腰刀等法器与几件卷轴画。 嘎苏萨批注:还有蒿枝和杜鹃枝。 嘎苏萨在先人奇妙的祭天生活中,在各种复杂的祭祀仪式里……畅想。一会儿 把自己扮成东巴主祭者,身穿法衣,头戴五福冠( 祭天时头缠黑布) ,脚穿法鞋, 手持法器,诵唱舞,一会儿又大汗淋淋,“火中取物”、“踏火舞蹈”、“口含火 炭”、“8 字刀花”,一忍一迈,一惊一抖,一步三望;一会儿又想象着自己成为 牺牲,被人们宰割,疼痛和流着血,赤裸裸挺着男根,供奉在案桌上;一会儿又充 当着编剧、导演、主角、配角。 他就是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观众。 嘎苏萨批注:通过祭祀活动,我们可以看出,人们从纯粹的自然崇拜中,慢慢 摆脱了对自然本身属性的崇拜,正在逐步地向着自然神人格化的方向发展。全部的 仪式表现得很清楚,在金沙江畔的民族中,水是最高的自然神。 嘎苏萨批注:生活即是祭祀。人之一生,不过是依照祭祀的阶梯逐步爬行的历 程而已。 嘎苏萨批注:打醋汤,小时候见过,是把烧热了的鹅卵石,放入盛醋的铜瓢内, 以其热气薰除秽气邪气。 他把《惹美结巢经》上、中、下三卷读过,记住了惹美的样子,说惹美是生育 之神,跟人差不多,但有翅膀。有双角。 嘎苏萨批注:想念女人,想念衣都媸。 有关祖先居住地,东巴经书是这样记载的:“神灯作火把,老虎当坐骑,白鹿 当耕牛,粮食堆成山,金银撒满地。” 嘎苏萨批注:在这样一个美丽地方,我和衣都媸交合,儿女绕膝;我耕地她织 布,木楞房边丁冬流淌的小溪,清澈冷冽。 一个小人形,挺直的生殖器在往外射精,读“爪恩尼绕日”。 嘎苏萨批注:这时才明白,平时汉族同学骂人的“操”,出处是来自这里。 用手把自己身上的囊肉皮推起捋下,做嬉笑态、做恐吓状,挺直了前身,然后 嚎开嗓子骂道,爪恩尼绕日,爪恩尼绕日,爪恩尼绕目,爪恩尼绕日,爪恩尼绕日, 爪恩尼绕日,爪恩尼绕日……( 嘎苏萨在这里写下了九十九个“爪恩尼绕日”。)4 .东巴经《冲包记》第十页中说:“如果没有恰当的交合,不在恰当的时候交合, 就不会产生后代,就会流产。” 嘎苏萨批注:一个微风的月夜,我和衣都媸在溪水中洗好澡,岸边的青草地上 铺满鲜花……她愉快地尖叫着……小鹿仰起喝水的头…… 嘎苏萨紧接着批注:这反映了先民原始的生殖行为的规范,对人与自然界的繁 殖力量的虔诚,是社会与文化的生存所系。 嘎苏萨批注:自然现象被赋予超自然的成分,最初人们崇拜的是与人们生活最 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如水,如石头等。 在一个成捆的书卷中,嘎苏萨意外地发现了一份材料。 5 .“公元一九五一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周年国庆大典,云南 省推派少数民族代表赴首都北京参加盛大节日的庆祝活动。毛主席在怀仁堂举行国 宴亲自主持,接见少数民族代表。在先恭制一幅锦旗献礼,毛主席接受后,悬于怀 仁堂大厅。” 锦旗原文:献给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汉意:我们永远跟着您走。) 还有一段附记:“在一九五一年时,尚未确定纳西族名称,故原件族名依旧写着麽 些族。” 嘎苏萨批注:麽些即摩梭。 二十年前,我们的民族文字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已经看过了,而且还收在了举世 瞩目的中南海怀仁堂。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骄傲。 换了一行,嘎苏萨继续批注:我( 想象着) 向毛主席鞠躬,双手呈上锦旗。毛 主席他老人家红光满面地微笑着接过去,然后让一个女人给挂了起来,那女人很漂 亮。毛主席转过身,拉着我的手,一起步入宴会厅。那宴会厅太大了,比整个泸沽 湖还大,鼓掌声像湖面上刮起了狂风。毛主席让我坐在他老人家身边,还时不时用 他温厚的大手抚摸我的头。吃饭了,吃的是红烧肘子白米饭,我一碗接着一碗,记 不清吃了几碗。吃饱喝足,我又想起那个女人,可宴会厅里女人很多,都很好看, 不知道哪个是那个女人。后来就遗精了…… 嘎苏萨似乎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自己也感到了,也怕,也恐惧。 嘎苏萨怕自己精神分裂,恐惧自己这样下去,会成为一个幽灵。 他就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安排了一下,每日读书半天后,开始锻炼身体,在院子 里跑上几十圈。跑枯燥了后,就学着经书上舞蹈。 嘎苏萨说,控制自己疯狂,实际上是把自己推向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