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嘎苏萨整整被关了六年。他出去的时候,他认为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丽江成了著名的旅游城市,还上了联合国保护的名单。大研古城 街子,旅人如梭,古乐不断。人们把古旧的东西拿出来,旧衣物、旧家具、旧书籍、 旧首饰,一股脑.一眨眼,旧的东西占据了半扇街市。似乎越古越好,越旧越好, 以此来招揽游客,谋利挣钱。 要说这也很正常。嘎苏萨这样认为。 再不平常的是,衣都媸死了。嘎苏萨想,衣都媸那么年轻就死了,这绝对算不 正常了。 衣都媸是把一个女孩子生下来半年后,和妈妈去湖中捕鱼.淹死的。 说是那天傍晚湖面上刮起一阵妖妖怪怪的大风,湖水被吹起十几米高,木船被 浪涛打进了湖底,会游泳的她连挣扎也来不及挣扎,就没了影儿,就连尸体至今也 没找见。而衣都媸的妈妈倒游上了岸,但惊吓得生活不能自理,再不说话,成了痴 人。她们船是一个月后在湖心岛上发现的,完好无损。人们把这事儿,传来传去传 得很邪乎。衣都媸的孩子还没断奶,需要人照顾,就被一个到格母山来上香祈子不 孕的女人带走了,带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女人是金沙江上游的。 几年后,衣都媸的妈妈也去世了。 在格母山腰有一具长石,长石两侧有两颗圆形岩卵,在纳西人的原始生殖崇拜 观念中,前者是男根儿,后者是睾丸,称为“咕鲁”。刚才说的那个朝圣的女人, 就是去了那里。 嘎苏萨离开了泥鳅沟,他跑丽江,跑中甸,有时也能跑到奔子栏或德钦。装卸 工、淘金工、泥瓦匠、收晒青稞的小工,都干过。就是不愿意在家乡呆了,他和那 里的人格格不入,他觉得家乡太落后了。 我和他认识是在奔子栏的大山里。那是四月初的一天。 金沙江从青藏高原奔腾咆哮而下,到了奔子栏段开始喘息,江面豁然开阔,浑 黄的江水流淌得很舒坦,积蓄并准备着精神,待到下去不远的虎跳峡,再做一番挣 扎。 一九九。年,我是从川藏路上下来,然后进的云南,本来是沿着金沙江岸走, 继续着我的流浪。但没想到的是,到了这里,江水缓冲了,江岸却竖起来,全是陡 峭光秃秃的崖壁。没办法,我只好向西面攀爬,想着翻过山去,再绕到能行走的江 段上。 我却迷了路。爬过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沟;走完一个山沟,又上了一个山头。 青松翠翠,绿草茵茵,四通八达的小路如织。选错一次,就要耽误个把小时。 黄昏,太阳落下,但山上还很亮。歇了屁股,打开背包,想吃点东西再定夺路 线。这一招儿是很灵的,在以往的野外荒漠,碰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都是这么 干。别紧张放松自己,休息休息,再一睁眼,曙光就在前边,全有了。 背包打开,我却傻了眼,坐怀不乱的假镇定,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压缩饼干 盒子不见了,想想,好像上午在江边休息,吃过后.忘记装在背包里了? 反正是没 有了,不去再想。 那就赶紧走,可别饿死在山上。我依着大脑中的地图,尽量向西走。西边应该 在不远处,是滇藏公路。 又走了几个小时,还是没见一个人,没见一间房。 天尽黑下来。 我不敢停住脚步,打开手电筒,即便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手电筒的光束下,出现了一个个土丘子,开始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知道不会是 村宅,我没那么好的命,但以为是一处特殊的自然地貌地况之类的,走近才看出, 是一片坟茔。 坟茔也让我感到欢欣鼓舞,因为有了这一座座坟墓,就说明活人已经离我不远 了。更让我惊喜的是,坟头上撒着簇新的纸钱,有的还插着老高的纸幡,轻飘得无 声无息,坟冢前的地上,爆竹碎屑红梢梢一层。 咳,我实际上说的惊喜都不是这些,我说的惊喜是坟前摆着的供品。供品有五 颜六色的炸米锅巴;有一坨坨的煮五花猪肉;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石板供桌中央 还有虽然打开盖了,但是是整瓶的白酒。 当然我会客气一下,跟墓地里的死者打个招呼什么的,告诉他或她,我不会全 吃掉,只吃一些,吃一部分,然后我就换到另一个坟前去吃。我会公平合理不偏不 倚的,决不会多吃这个少喝那个。既然我千里迢迢周折历尽到此,也是缘分,吃的 喝的该有我一份。 吃了一阵子,压住饥慌。 炸锅巴很香,只是有点儿绵软;五花肉也好吃,只是不熟,一口下去,里边还 淌流着血水;只有白酒没任何问题,一个劲儿往肚里灌。 喝着酒,才想明白,不是昨天就是今天,该是清明节呀! 瞅我这脑袋,饿昏了。 过节了! 过节啦! 我灌下一口酒,喊了起来。 我的喊叫飞射到黑暗的群山峻岭之中,反弹回来一股湛湛蓝蓝的幽光,在我面 前不远处消失。 我记得我喝到了第五个坟前——每瓶只喝一半,就躺在石桌上不省人事地睡过 去了。 夜里下了小雨,我似乎感觉到,但睁不开眼睛。 彻底清醒时,天已大亮。不仅浑身湿透,手脚还被捆得紧紧邦邦。是在一间破 帆布帐篷内,身下是沙子,听得见帐篷外激流的江水。 这是金沙江岸上的一个淘金场,除了开场子的是本地人,其他淘金人,都是外 乡的。 我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嘎苏萨。他当时也在做淘金工,白灿灿的头发一下就把我 的目光夺去。我俩只是那么相视了一阵,心里就把对方当成了朋友。当晚,嘎苏萨 偷偷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和他相约十天后虎跳峡见,我就撒开兔子腿,一口气跑 出二十多里地。 亏了嘎苏萨的解救,否则偷吃人家供给祖宗的饭菜,是要得到惩罚的,顶不济 也要把脚脖子后筋抽掉。吓死我也。 后来我去了中甸,去了虎跳峡,在那里搭了一个棚子等嘎苏萨,半个月后他来 了。我们坐在虎跳峡上一人攥着一瓶川粬酒喝,看波涛飞溅的浪花,看老虎在天空 跳跃过去的痕迹。我憋了半天想跟他说句感谢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他心里 明镜儿似的微笑着,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摆摆手。峡谷升腾上来的水汽,打湿了我俩 的衣裳。 当我知道嘎苏萨的妈妈家是住在泸沽湖畔后,马上拉他回了家。 在嘎苏萨家的火塘边,他的故事,断断续续给我讲了整整一个月。 我要离开坝子,离开泥鳅沟了。离开他家的头天夜里,他问我下一步到哪里? 我说还在犹豫,想去怒江或独龙江。 他说,你要真想调查研究我们民族的家庭结构和习惯,就去金沙江上游吧,从 海子北去一天多的路,还没到林场,那里清静,我曾在那儿走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