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就去了金沙江畔,住在一户农家。 翻过山的第二天下午,从坡上看,隐约见茂密的丛林下边是条河,我估摸着是 金沙江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肚子在不依不饶地叫着,告诉我,它要干瘪了。 待到流水哗哗灌耳,已是到了河岸不远。翠竹林中有横木一根根搭叠起来的木 楞房,院子四周是竖着的密匝匝的竹篱笆。据说他们是活在横木之中,死在横木之 上( 火葬) 。鲜明得让人感到快意。 我身后的山道上走来一个穿黑布褂的中年男人,牵着头老牛。 他离我老远就站住不动,问这是不是美吾美村? 他点头。向他打听依之,他摇 头。看样子他不懂汉话。可听不懂,应该听得懂村长的名字啊。 我站进路边的草丛,他小心谨慎地和牛走过去,走过去就加快了步子,下了坡, 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绿茵之中。 我向那一团簇绿走去,他却从林中探出了头,见我走向他,再一次消失。 到了院子外,空空静静的,大木门开着半扇,院落里也没有人。走过门道,喊 了两声没人应,看样子是吓住人家了。 再继续逆江而上,上游估计还有村庄。正在犹豫,木楞房大门一开,一个阿咪 (阿妈)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女子和几个小孩子,兴冲冲的样子,搞得我 有点所措不知。 阿咪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指指天空( 画圈) 指指江水( 一线) 指指大 山( 三角) 。 我自己琢磨她的话是:开始沿江,后来翻山,走了一整天。 虽然八九不离十,但还是揣测。只好对她说,我听不很懂,我找依之村长,阿 咪。 这话管事了。她点点头,呼唤几声。有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让我以为闯进 了土匪窝。 一个长辫盘头,手里搂着孩子,慌忙整理着衣服的女人出现了,“进来进来” 说着汉话,她说她就是村长。 这让我吃惊不小,原以为村长是个老爷们。但细想,我也忒笨了,怎么忽略了 这里是母系氏族村落了。 告诉她:我要住下来,了解孩子们的读书情况,调查一下他们的教育问题。我 知道她们极其疼爱孩子,隐去了其他目的。 人们的脸上松弛下来,一些人还有了笑容。 进了木楞屋坐在火塘边,那位阿咪在一边忙活,她是依之的妈妈,这个家的家 长。 这里的房子和泥鳅沟的相同,只是屋中的摆设和器具多了些竹制品。还有就是 更加零乱一些。 这个只有九户人家的小村,人大概都来了,像过节。屋中热热闹闹,外边热热 闹闹。我掏香烟请他们抽,人们还不好意思接。 依之不叫这名,应该叫依丽芝,高小毕业,是这个村惟一一个读过书的人。目 前村中十三岁以下的学龄儿童有六个,没人愿意去读书,不光嫌坝子远。 依丽芝从饱满的高胸上摘下熟睡的孩子,放在卡垫上,小脑瓜下垫上一截翠绿 的竹桶当枕头。然后她把自己蓬松的头发拢一拢塞一塞,抻了抻杏黄的确良衬衣, 系上脖子下的纽扣,嘴中却一直没停地介绍着村中的情况。 刚才在村外碰到的中年男人,这会儿走进来,放下一竹桶山鸡肉,接过我递过 去的烟卷,凑着火塘抽起来。依丽芝替他翻译说:一哈放在火塘边加加热,就可以 吃了。又说,前些日子,有两个差不多我这种模样的人,找女子去山外给男人跳舞, 说是我.们祖宗的文化,乱讲,我们女子从没得做过这种事情。 她脆脆地说:先吃饭,从坝子到这里要走两天路呦! 人们散去一些,只有几个 年轻人不愿意离去似的,在院里耍笑。 真是,我早就饿啦! 山鸡肉,琵琶肉,酸野菜。姿势没变,几碗大米饭下肚, 饱饱地,像个几天没吃过饭的饕餮汉。 喝茶时,依丽芝问我住多久? 我说,没人管我,你们不嫌麻烦,我就多住些日 子。 一直微笑的她,这会儿大笑起来:怕你吃不消噻! 光吃哪行,还得和你们一起 去干活路。我放松了精神说。 她笑得更开心,阿咪往火塘放着柴也笑。 我接过依丽芝递过来的茶水,有点咸、有点苦、有点涩,还有一股浓浓的清香。 别的活路呢? 她接过阿咪手中的一竹篮葵花籽,放在我面前说:只有去江边砍竹子, 苞谷地里的活没得了。她是个单眼皮,眼睛轻灵灵的,微黑的肤色。 葵花籽是生的。 阿咪打起瞌睡。 我说阿咪该休息了,依丽芝把我安排在东边牲口棚隔壁的贮藏室。 两条毯毡,铺一条盖一条。 这床像竹筏子一样,身下有些硌,吱吱扭扭还叫唤。 屋中飘荡着一股臊臭。墙壁、屋顶、地下,满满当当,马具,农具,粮食…… 惟一空地上,柴火棍,架晾着整头的腊猪,这就是当地人生活离不开的琵琶肉。但 床上还算干净,说明这床在这里很重要。 想我自己今后的路,轻松多了,没有什么太难走的地方了,天气也一天一天地 更加暖和起来,背包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在这小村真不妨多住些日子。 早晨起床,依丽芝在给清理过的院子撩水,昨天杂乱的院坝,今儿整洁旷阔多 了,还散发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房檐下的木柴像小孩子玩的积木,码放的整整齐齐。 .她笑着看看我,又看看院落,一副满意的神情。 栅栏门框上,拴着一匹枣红马。 我到了灶房,喝了碗茶,抓了个大饭团,跟着她出门。 出了门就是下坡的路,路很窄,两人错不过身。依丽芝在前,枣红马紧跟着她, 时紧时慢,我的脸前总是一个大马屁股,在晃来晃去,有时黑亮的马尾巴梢,会扫 着我的脸。 一路上无话,不知她在想什么? 闲得我挥着手里的柴刀,削砍着横在路上的竹 枝、树杈、杂草。 到了水边的峭石上才知道,这不是金沙江,顶多是它的一条支流。水却湍急, 她说这水深得很,掉下就没命,可得小心。她说这水就是流入金沙江的,得拐到村 西去。 岸上的坡子很陡,竹林茂密。 胳膊粗的新竹一根根砍倒,就有一片片绿云扑向坡下。地上露出竹笋,顶着新 鲜紫红的生命。 歇了,就坐在边上开了许多花儿的石子地上,看着江水抽烟。 她呢? 她在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说,唱个你们自己的歌,她说不会。然后又重唱这支歌。 一遍又一遍。见我看她,就低下头抠手心。 我过去看,发现她的手被拉开了一条口子,摸摸剐手,显然里边有刺。 我用指甲刀,从里边夹拽出一根半寸长的竹屑,“哎呀,”我说,“这么长, 可以烧火做饭用了。” 血往外涌,她用草叶子擦了擦,笑看我一眼,没事似的扯下一片竹叶横在嘴里。 顿时林间水上,响起一连串悦耳的鸟鸣。 这时的她,少了母亲的稳重和矜持,多了小姑娘的顽皮。 休息过后,我砍了几个竹笋扔进背篓。然后与她一起清理竹枝,把竹子捆成两 捆,搭在马背,竹梢拖在地上。赶马往回走。 她问我,在坝子上住谁家? 我说:下村尤佳家。 她说:她家有个弟弟叫嘎苏萨? 我说:对,你认识? 她说:认识! 上学时常去 那村的同学家玩儿,就认识了,后来阿咪说,家里劳力缺,就把学退了。 就因为家中没劳动力? 阿咪不喜欢我去泥鳅沟。 为什么? 后来阿咪跟我说了,可我现在不想跟你说,以后吧。然后转了话问, 我们的姑娘好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和她们亲密接触的那种事儿,忙答:很好。 她问:你走过婚没? 说着走到我前面去了。 我说:没,有点怕! 她站住,转过身:你认为好,还怕什么? 我当然知道怕什 么,但我没说。只是拍拍手,去追已经上坡老远的马。 回到家,阿咪在煮饭。 放下竹笋告诉阿咪,一会儿我来炒,就到我自己的屋里翻出消炎药膏、创可贴、 纱布绷带药棉花。其实我知道这些不可能都用,但我很想让依丽芝感到我对她的重 视。 .依丽芝听说给她上药,挺顺从地让我拽到柴棚前。 天气好,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春光明媚、和煦柔和、惬意温馨。 我俩对面坐在一根原木上,她的黑布多褶大长裙子盖住了我的脚。 此时此刻才注意,她粗糙的手上疤痕累累,指甲很长,新伤口已经红肿。用盐 水冲洗过,她居然说不疼,还笑。 抹上药,粘上创可贴,要缠绷带,她制止住,说没法干活了。 阿咪喊我们“咂则”——吃饭,见她笑得很开心,估计阿咪在屋里看着我们好 久了。 我赶紧进灶房收拾竹笋炒菜,依丽芝抱着孩子过来问:北京竹子没得? 我说: 有,是看的。 她就咯咯笑,盘腿坐在火边,解开胸扣奶孩子,嘴里还不停地闲扯,北京地方 不好,乱。换奶子喂时,两个就全嘟噜出来,白皙又大。 我把竹笋炒得青里乘朗,香味扑鼻,一种浓浓的热乎乎的家的氛围。 吃饭的时候,那娃儿在依丽芝身边爬来爬去。 我说,这孩子叫什么? 依丽芝说还没有,你给起一个名字吧! 阿咪听了拍起手 来。 我想了想说:这里有大河有峻岭有自己的故乡和妈妈,就叫:江山依然吧! 依 丽芝特兴奋,阿咪一个劲地往火塘添柴,小江山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我们也笑。 家,真好! 饭后依丽芝要走指甲刀,让我休息。 我一觉,几个小时,真踏实。 晚饭时依丽芝总笑眯眯看我,饭后招呼我出来,说去串门。 我估计是谁家请喝酒。 出村往西不远,有一片偌大的老竹林,有的粗如大腿。林中开垦出的菜地已经 长出一层绿秧,菜地当央是一间破旧竹屋。再下去,穿过竹林下坡,就是金沙江了。 我跟着她进了竹屋,屋中空荡荡没家什,只有三个姑娘静静坐在火塘边。见了 我俩,喜笑颜开地却一个往一个身后躲。 没出息! 依丽芝笑骂着,她们就安静下来。 灶塘边,铺一张大席子,大家围坐好。一个碗一瓶白酒一个大竹笸箩,里边是 花生、葵花籽和干果。 火在姑娘们的手下,被搞得啡里呼噜。 酒,从依丽芝手中传给我,又转了一圈,她才说:她仨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 都不懂汉话,可对山外都很好奇,我知道的就那么丁点儿,今天她们还有我,想听 听你摆的龙门阵,想听北京。 她还向我介绍仨人的名字,我只记住身边的叫雨霞。 我问她,这里下雨有虹霞? 依丽芝点头,说多,然后让我说北京。 猛然让我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雨霞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其 他人都微笑低头,眼光去了别处。 比较着说,这里是大山北京是平原;这里是木楞房北京住砖屋和水泥大楼;这 里用柴火做饭北京用煤气…… 说一阵子,依丽芝就给她们翻译一会儿。 借这机会,我就细打量她们。今儿除了依丽芝穿着长裙外,她仨都穿得一样: 粉红的确凉衬衫,黄色毛线坎肩,大绒扣襻鞋。怪怪的,好像为了见汉人,就得穿 汉族服装似的。年龄都超不过二十。雨霞更显得小些。 雨霞的话最多,笑声也最大,依丽芝几次隔着我打她,还呵斥着,不知她俩在 说什么。估计,不外乎相互取笑的话。 最后一碗酒时,大家才自然一些。依丽芝翻译过来的问题忒多,多得我三天三 夜也说不完似的。 你结婚了吗? ——结了! 结了就不能和别的女人好了对吗? ——好可以,但不 能像夫妻那样。 你妻子有过男人吗? ——有过,但婚后和其他男人只保持友谊,或不再来往。 想过离婚吗? ——想过! 为什么没离? ——久了是情分,再说孩子也老大不小 了。 操心孩子是女人的事! ——但我们汉族男人也管,有时管得比女人多。 在婚姻问题上,依丽芝也像嘎苏萨一样,感到不可思议。男女长相厮守太难了, 她接触的男人长的有几年,短的只有一夜。 好,就能处多久就处多久,不好就散伙。在她们的族群中,还没有一个女人只 跟一个男人的。她不理解汉人的男女,听说打打闹闹还在一起过日子,甚至一辈子。 一辈子多久啊,可怎么活下去? 我说,我们汉族夫妻,凑合过一辈子的家庭很多。 她说不如死。 依丽芝说婚姻约束男女情感,有情一辈子更好,没有就分手。何必为一个看不 见摸不着的婚姻累自己,忍受痛苦。女人就该自己带孩子——她让我把这话告诉汉 族女同胞。 我说,我不敢,是要挨骂的。 我说我原则上同意——不能争,我发现我在这里说什么都不在理。 维持家庭和维护家庭,在文明社会中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有这么一天,人们会发现,过去津津乐道赖以规范的婚姻,其实是人类社 会发展的一种反动。 她们所表现出的根深蒂固的母系氏族社会的自然看法,也许是人类最本质的、 最具生命意识的、最伟大的人文思想和情感关怀。 和她们之间是有一条鸿沟,我在沟这边忙忙碌碌过日子,她们在对岸悠悠闲闲 生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有点儿羡慕她们。 很长的时间,只有我和依丽芝在交谈,她只是偶尔给她仨翻译几句。 好像她们和男人也有相互厮守的愿望,只不过男人天生就是随意的,喜新厌旧 的,尤其是女人怀上孩子,男人会马上走掉。 她说,对此我们并没有伤心,男人是对的。我们的伤心是俩人在相爱时,出差 错,出误会,发生了欺骗,其他就没什么了。 可以说,男女之间的无情忍耐,是对自己种群的不负责任,和对自己生命的消 耗。 所以,她依丽芝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新鲜、亢奋、真诚和饱满的、感情的理智 状态。没有了这一切就去寻觅新的,也有些人是寻到新的再放弃旧的。有了这种新 旧的交替,人才有可能是在生而活着。 男女之间的性复杂,取决于人类思维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被社会给予美化 和所谓进步化了。 天,已经很黑,她们准备的柴火快烧完了,看她们还没有要散去的样子。 这时依丽芝严肃起来:你愿意和她们接触一下吗? 她们都是好姑娘。 是、是! 我微笑着。 依丽芝说,我问问她仨有没有看上你的,我们这里是女的选男的,男的没有太 多的主动。 其实,这是我想过的,在这种地区,在这种风俗民情中,没想过,那才虚伪假 惺惺呢! 但此时此刻,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未免也来得太突然了一些,今晚 就和一个刚刚认识的年轻姑娘共眠,我似乎有点儿惊喜、有点儿慌乱、有点儿接受 不了。可我没说什么,犹犹豫豫点点头。我几乎闹不懂自己是什么角色,但和他们 走婚又不犯法,我似乎想尝试一下。那个雨霞很可爱,我这么琢磨。 依丽芝问完她们,然后告诉我她们选择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她仨谁也没看上我,就是说我不招女人喜欢,谁也不会带我走。依丽芝说,她 仁一致认为,我的目光中居高临下的成分太多,假客气太多;平等太少,疼爱太少。 我的表情肯定不好看了,随着火塘的熄灭,不吱声的沉默.显出了夜色的分量, 很压抑。 怎么塘里没火,嘴巴里也没舌头了? 虽然依丽芝是冲大家伙说的,但她这是一 句汉话。她倒显得挺平静似的。 她说,没意思了,那就散吧! 还是一句汉话。 就散了! 散了,实际是我跟着依丽芝出来,那仨姑娘只是原地坐,并没起身也没走。 我跟在依丽芝身后,居然脚下深浅不知。 一路无话,我回到自己房里就躺倒,心里郁闷失落得难受。 一种被弃的感觉,像去年10月,在塔克拉玛干大漠中,独自如公狼似的行走。 我惊奇地发现,眼角痒痒的,嘴巴苦苦的。这时我才感觉到,在她们面前表现 出来的优越感,竟然是如此脆弱,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人啊! 你只要表现出人来,不就得了吗! 可我这么一个城市人,在城市生活几 十年的人,烙印是无法磨灭的,假作是无法掩饰的。 我放平了身体,好像放平了心,我努力调解。 有亮光从破门缝中挤进来。我起身把门打开,是依丽芝,说让我看看她的手。 就让她进来,坐在床上,把蜡烛凑近。她的手洗得很干净,还有点潮呼,指甲剪得 齐整规矩。打开伤口看已经消肿,就又粘上一块新的创可贴,也没征求她的意见用 纱布缠起来。这其实是搀杂着我的需要,想多留她一会儿。 我慢慢地缠,细细地裹着,甚至缠到一半又重新缠起。 我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 缠好,把手还给她,她突然说:你好! 你好! 是什么? 我在城市中听得太多了。 有什么好,你们三个姑娘都看不上,好个屁。 我看上了,只怕你不同意。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喜悦,并且兴致几乎降到零点,因为她布施的怜悯,让我更 加地可怜起自己来。 她推起我的头,问:你愿意吗? 读不清她眼睛后边的想法,但她平静中已经表 现出来的急促,倒令我多少感到了点儿安慰。可怜别人的人,也让人可怜。 我点点头。 她吹了我屋中的烛火,举着手中的蜡烛:来,到我房里来。 声音坦然,没有悄悄,没有鬼祟。 我的心也因此踏实了许多。。她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着:脚下、台阶。悄静 的夜里,一点儿不忌讳别人听见。我们走过阿咪的房门,走进她自己的西屋。 火塘已经熄灭了。她把熟睡的小江山往墙里挪了挪,又拽过一床薄棉被,让我 先躺下。 这时候,我问了自己:心里怎么一点惊惶没有? 一点罪恶感没有? 相反,一种 欣喜,一种冲动,在悄悄地滋生、膨胀、发热。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我只能看着她黑黢黢的背影。一会儿她端来一碗散发着酒 香的,她叫汤茶的东西让我喝。 说酒不是酒,说药不是药。有点儿苦,有点儿腥,有点儿甜。一碗下肚,心中 就有了什么在撞,撞得我手心一个劲儿直出汗。 她就这么看着我,然后笑笑说,是调补身子的。放下碗,脱掉长裙,躺过来。 又说,看你个头挺大,身上怎么这么瘦,光剩下骨头架子了。 后来我俩就都顾不匕说话了。 有一天我琢磨过,真正摩梭母系氏族社会是女人的天地,这不仅表现在家庭和 生产的领导地位,也表现在男女之间的做爱和交往上。男人是被动的,整个过程, 全在她的安排指挥下发展。 “过来”、“好硬”、“不行”、“那样”、“再快”、“安逸”。完事儿, 她自顾自,四肢平摊,闭眼蠕动好久,便大睡过去。 鸡叫东屋,天还没大亮,我遵守着她们的规矩.赶紧回到自己房里,一觉睡到 吃晌午饭。 火塘边,她微笑着,脸红扑扑,好看。 我的饭碗里放着一根儿不太熟烂的猪尾巴。 阿咪的话今儿特别多,乐呵呵说东道西的,我也搞不懂。想找依丽芝翻译,她 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下午,我在自己屋里写日记,记那些个细节。 写了一段就扒窗向当院看看,一直没见依丽芝。晚饭时她也是匆匆忙忙吃了几 口,又出去,都没顾上和我说几句话。 突然就忙了起来,挺怪! 我抱着小江山玩,却哄他不过,。肉胳膊肉腿圆咕噜 嘟,在我怀里乱较劲儿。没法子交给阿咪,走出房门,走出院落。 夜色下的山和树还有竹林和木楞房都是灰色的。这颜色和昨晚依丽芝屋中的一 样,看久了昏昏沉沉——小江山半夜被饿醒,不哭不吭地自己个儿往妈妈身上爬, 抓住依丽芝的大乳房,就吮起来,吮着吮着却又睡着了,一松嘴奶液就喷了我一脸, 依丽芝却嘎嘎地笑出声,按住我的头说,快快快,别浪费了! 这个味道我熟悉,就 想起昨晚她让我喝的是她自己的奶汁兑上的酒,还搀和了别的什么。我弄不清楚这 种东西,对于成人的身体有何益处。但这会儿,知道了是她的体内流淌出来的哺乳 后,心中又添几多难以辨清的滋味。 在坡地里转了转,就回来躺下,耳朵听着院门动静,睡不着,索性起来抽烟。 抽了几锅,看表已经十点三十五了,一根蜡烛也快烧完,依丽芝还没影子,心里不 免烦躁,好像没有什么过分的想法,只是担心她别出什么事儿。 烟锅是今早儿,我从依丽芝屋里出来时她送我的,我拿到手里喜欢得不得了。 那是一个用墨玉石做的烟锅,长圆的,根儿部还有两个球一样的玉芽,像两个小耳 朵,油光泛亮。烟袋杆是一管紫竹根茎,已经磨出绛红色,烟锅眼并不大,粗细正 好插进一支烟卷。往白了说,这烟锅的形状,活脱脱就是一个男人的阿物。 写小说,讲故事,这烟袋锅就是一个道具。既然是道具。后边的故事还得用上。 别嫌俗,我的生活就是俗日子。得理解,也得承认,人和人交往后,总得要留下痕 迹的。 夜,已经很深。寂静中响起马蹄声,听到阿咪出去开了门,还招呼着跟什么人 说了一些亲热的话。 是依丽芝。我站起转了一圈,觉得还是不出去为好,等她。 没出去对了,院落里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个男人。我想一定是她又带了 一个回来。便颓然倒下,胸中的妒火蹿跃。 我悉心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招摇着。他们说的不仅热闹还极其亲密, 然后一同进了阿咪的房里,估计是这家的熟人常客。 他们的话我听不懂,那种无所适从的失落感,又回到我的体内。我以为我已经 走进了她们的家庭,实际上远远没有。就像站在金沙江岸上,浪涛急流而过,我的 脚顶多湿了一下。依丽芝迅速地把我遗忘了,该是对的。 床上还是太硌,坐起点上根儿新蜡烛,开始抽烟。一锅过后,我使劲在床头磕 着烟袋,然后再插上一支烟点上,嘴巴抽得直发麻。 这里的女人,也太不把男人当回事了,欢喜劲儿过去,就权当没了你。没了你 就是没了你,她可以在你眼皮底下和其他男人约会。 失落,失落,肚子里空空的,像有人摘去了全部的下水。我想远远地躲避,远 远地离开这里。这两天就走,不露声色地走,走丽江、去大理、去苍山洱海、去怒 江大峡谷,去独龙江。 有了前途,郁闷好点儿。 门外脆声声有人喊:阿曾、阿曾。喊着,依丽芝推门进来,一脸的光彩。阿曾 这名字,诞生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她说,以为你睡了呢,正想给江山喂奶去,胀得难受。 我说,这么晚你不回,哪睡得着? 那过去吧! 阿曾。她拉住我的胳膊,一股热 腾腾的气味,碰着我的脸,血管里就有东西撞动。 不!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 不想? 她松开手。 嗯! 我克制着自己,眼睛看着暗处。 也好,你昨晚太累了,今儿饶你睡个大觉。我去喂奶啦! 她轻松地关了房门。 留下我一个。 我死了心。睡,明儿一早吃饭时就宣布,走人! 谁知,我竟像喝了酽茶或浓咖 啡,一点困意没有。和她在床上的一切像浮雕,突兀得抹刮不去。 翻开地图,打开手电,计划着今后行走的路线,以此也压住些心中的难耐。 但在手电关上之前,我看了一眼屋中地上摆放着的腊猪,就是因为它像那件中 国的古乐器,才有了这么好听的名字?!什么琵琶肉,简直就是任人宰割的同义词, 是一具散发着美味的僵尸。 人,太平常了,我,太堕落了,冒着怨气的心脏所指示的眼睛,是嫉恨的,在 黑暗中是看不到光亮的。 瞪着黑,想着想着就又按捺不住。开了房门,她那边男人女人的话语,悄悄窃 窃地传来,我赶紧把门关严。断了念想吧,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脑袋顶在门板上, 心说。 天亮前可能睡着了一阵儿,突然又惊醒了似的坐起。是院子里的马蹄声,定是 那男人要走。 我不由自主地把窗户推开半扇,那个男人牵马,依丽芝打开高大的院门,门轴 咯咯咯地叫着,像个老母鸡在下蛋。 外边亮,门道里黑,人和马像个皮影。男人个头不矮,挺魁梧,披着一件斗篷, 像彝族男人穿的披毡。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个男人的外形和走路样子眼熟,有点 儿像嘎苏萨。其实他们这里的男人走路蹲着或站着,基本都这架势,身体仄着,耷 拉着右肩膀。 入乡随俗,要尊重人家的习惯。我这么想。 大门哐当关上。 躺着真累,强打着精神起了床,到了阿咪的屋里坐下。像往常一样,阿咪早起, 收拾一下,就歪在灶火边,左胳膊压在脑袋下,再来一个回笼觉。煮熟的饭,靠在 锅圈外,屋中的米香已经淡了。 我轻手轻脚盛了饭,兑上茶水,看了一眼阿咪,这时她醒了,正笑着看我,还 吐了吐舌头。 我埋下头把饭三口五口扒拉进肚,见依丽芝还没回来,就出了院溜达进了竹林。 准备在外边找到她,告诉她我要离开的事儿。 天已大亮,公鸡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山村的上空笼罩着尘雾和炊烟,也有雾在 村庄游荡,悄悄地变化着样子.一会儿白绸纱似的;一会儿细腰带一样;一会儿又 变成个马头,只是尾巴太长了点儿。 我活动着胳膊腿腰杆子,从院子后门进了依丽芝家院房背静的菜地,见她正蹲 在地上拉屎。 依丽芝见是我,没动,接着拉。问我,睡得好吗? 没睡! 我虽没好气,但声音 和缓。 她慢慢腾腾站起,提展着裙子。 你鬼事忒多。我说。 什么鬼事? 见我没言语,她接着像下命令似的说,你再去好好睡一觉。 呆会儿我杀只鸡给你补补。 不,我马上走,走丽江。终于说穿,我觉出轻松。 她没有想到,她肯定没有想到。她那种愣怔莫名其妙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了报 复性的痛快和那么一点儿不忍。 她抬起头又低下头,好半天,才面对我,温和又小心地问.怎么,你,心里不 爽? 没有。没掩饰,此时我的确没什么不爽。 曾老师,是我得罪你了吧! 说完她的表情干涩发硬。又说,腿是你的,想走哪 走哪,可咱们睡过,分手时捂着盖着埋着不能走。 我俩就站在青嫩嫩的小白菜畦地里,你看看东,她看看西,各怀心事,沉默不 语。 坡子上的密林中有鸟啁啁飞来,在头上转了个圈子又飞了回去。园子边上一蓬 蓬的龙竹,嫩梢弯曲,交错零乱,在晨风中晃来晃去。 说吧,我不愿意这样,可我习惯了。她逼我。 看样子不说不行了。昨晚那男人…… 噢——为他! 我点点头。 回屋去说。她虎着个脸在前边走,我跟在后边,径直进了我房里。 我刚关上门,她就抬腿狠狠踹了我一脚,被踹得像个受气包,靠在门上没吱声。 挨了踹没吱声,是我心里为她愤怒的反映,隐隐感到欢喜。假如她说,请你原谅之 类的话,就证明了一切,即便我不会怒不可遏……我也不知道会是怎样。 汉人真坏! 她叹了口气,我还没听她叹过气。 我多少夹杂着点儿喜悦,听她往下说。 她狠巴巴地瞪了我一眼说,那是我舅,你睡的就是他的床。 说我这汉人坏,一点儿都不冤枉,你看她说这话时,我还半信半疑。因为在城 里人生活之中,这种误会的确挺多,而且常常出现在小说电影里,我们见得频繁, 就如同假的一样了。 她说,我们女人心里有规矩,这个心里规矩比法律,比你们结婚合同都更严格, 不能侵略( 注:她用的是侵略而不是侵犯) 。 我们女人不能同时有俩男人,就是不能同时走婚。昨天我去了拉伯,几十里地, 马都累出了汗。我是去以前的男人家,告诉了他阿咪,他儿子从此晚上再不要来我 屋头睡觉,要不然哪天黑更半夜他撞进来,你会不高兴的。就是怕你这汉人事儿多, 我才抓紧时间跑了那么大老远。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在林场做活的阿舅,就一搭回 来了。 她说得太快太简单,但我还是明白了。 这绝不是故事了,要再把这当故事,就是对她的最大亵渎。 我相信,我请她原谅,请她忘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这很不好,我们心里都会恶心的,相互的不信任,就不是真正的情感。你 明白、清楚,已经知道了吧! 好,我们相处得干干净净认认真真,最起码在这之前, 也不冤。照你说的,收拾一下,走吧! 耍了别人不打紧,勿耍了自己。 我想哄哄她,可她不给机会,甩手出去了。 有点不知所措,点上烟坐在床上发愣。那感觉,好似从地面飞上天,又好像从 天上摔落下来。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什么结果都行啊,就是不要是这么一种结果。 脑子更乱了,周遭的气氛也感觉不祥。 最后我决定不走了,什么时候她原谅了我再走,高高兴兴分手多好! 我那时没 有想过,其实人哪有高高兴兴分手的。 进到阿咪房,她俩在吃早饭,边吃边说着。阿咪看见我,表情格外地客气起来, 这让我感到极其地不舒服。 我跟依丽芝说,我要再住些日子。她连头都没抬起说可以,就再没话了。我只 好回到自己屋里。 又住了两天,一切感觉如同刚来时,甚至比刚来时更加地客气。 我受不了。竭尽全力,用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和缓。在她不言不语的微笑后面, 我看到的只是陌生,连轻视、愤怒、嘲讽都看不见。 昨夜,我大着胆子去了她的房间。一切又都那么美好,我借机赶紧请她原谅, 这如同给火塘里扔了块冰。 她马上恢复了白天的神态,她说:她懂汉人了,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到汉人心 里就复杂了。 我知道,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所谓文明的丑恶。 我喝完今生今世她的最后一碗乳酒,心里真真明白了,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因 为我苛求的太多、太贪婪,那是她的诚心。本来我已经拿到了,但还没焐热就从手 缝中溜掉了,没有用真诚去待她,是因为来得太轻易了? 当我有了想法后,居然连 交流的心态都没有,只是一味地怀恨与嫉妒。这种一事当前,先把猜疑和狡诈的习 以为常的作风使出来,真是一种败坏的人性。 我知道了,这是无可挽救的,她决不会再相信我,假如她再相信我,一如杀了 我,杀了人性,而她又是不可饶恕的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让我在最美妙的时刻,感到恶心。 她说。 终于我带着强烈的内疚,在她的逼迫下,带着异常沉重的遗憾,离开了金沙江 畔那个小河湾,离开了那个叫美吾美的小村庄。 我知道,我这种肮脏的人,是不属于这个清静地界的。 我只属于流浪,我只配与孤独痛苦和磨折为伍。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扶住一块翘起的岩石,点上一锅烟,最后眺望一眼那宁静 青翠之所。 好像在两个世界,大山把她挡得严严实实,就是婉转的鸟鸣,也感到那么遥远, 那么离我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