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街镇上,摆地摊做买卖卖古旧货物的人中问,专有给游人用东巴文写幅帖写福 联,写门对子的。 找钱的方法不一,不违法都不为过。 可嘎苏萨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候出现了,赶上了。他再一次看到了东巴经书;再 一次嗅到了书中散发出来的那股异香;再一次回到了那个世界,回到了自己在那个 世界里所扮演的角色。 他抑制不住地喜悦与癫狂。其实他的癫狂反响在他的脸面上,除了刚说过的喜 悦癫狂还有痛苦癫狂,这两者之外的另一种,就是无所适从的癫狂。欲西而忽东, 去北却折步向南。东也罢南也好,东、南未去,却偏偏又要止步。不定的无所适从, 是狠心要人命的,却不见血。 嘎苏萨一下就被书上的图面和象形文字“迷”住了。 我所说的“一下”,就如同一阵飓风,突然消失,平静地落下一片枯叶,毫无 疑义地扑到了水面上;如同惊天动地的干雪崩滚滚,马上要来到了山麓,顷刻间, 又突然凝固。 嘎苏萨的这种表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看到我的烟袋而引起的。 那天我们是在大研镇街边的一个小铺子里碰面的,那时我刚刚从金沙江的上游 回来,闲散得像东巴乐队里的一个吹箫人。 也许没有这次约会,嘎苏萨后来的生活就不会是那样;也许我让人给他带话儿, 没找到他也行,他因此可能会躲过了这一劫;也许带话的人找到他,他却不愿意见 我,正在麻将桌上和人家赌博,两眼输得通红;也许即便他愿意见我。但带话的人 把见面的地点说错了,带话的人嫌我钱给得少;也许,也许他来见我,但走在半路 上被别人或是他的同学拉去喝酒,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那么后边发生的,就都不 复存在,他还是他。他就是他,他就绝对不是现在这种结局了。不是现在的结局多 好啊,省得我天天像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不是了我。 这全赖我。 好久不见了,我要了许多甜酒和粑粑、麻补。我要与他喝个痛快,好好聊聊, 把我在金沙江畔的遭遇和感受告诉他。 他问,在哪个村? 我答,美吾美? 啊! 他神情有点紧张地问,怎么去了那么远 ?我说,是在温泉洗澡时,一个林场的司机告诉我的。 住在谁家了? 依丽芝家。 和她走婚了? 我没说话,却点点头。 哎哟! 他只哎哟了一声。 怎么? 我和她也走过婚。嘎苏萨还算平静地说。 没记错吧。血一下涌到我的脸上。就在这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掏出烟锅, 撅了半截烟卷,塞进去。 他却呼地站了起来,问:这烟袋是谁的? 依丽芝送我的。我更加慌乱茫然。 她从哪来的? 他的声音高起来,有点像审讯犯人一样,他对我的这种态度,自 打认识他到现在,还是头一次。 依丽芝说是她阿咪留给她的遗物,她的亲妈去世了。我似乎感到了什么,但脑 袋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 嘎苏萨一屁股坐在木凳上,翻看着烟锅底,那上边有个“媸”。以前我注意到 过这字儿,那字很奇怪,手越磨越清晰,尤其汗手,以至今天像凸出来的一样,这 个字是女神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它让我想起了嘎苏萨被抓前和他走婚的那个姑娘 的名字。 也许下边的事情没有发生,结果可能会好一些。 就在这时,店铺门口一阵骚乱,进来了几个洋人.导游告诉店老板,说这些外 国人是奥地利人。 其实这导游白说,谁也不知道奥地利在哪儿。我倒是一下子想起茨葳格,茨葳 格实际上也不完全算奥地利人,他是被驱赶出自己祖国的,那是在二次大战的纳粹 时期,后来成了流亡作家。 他对自己的祖国很失望,临自杀前的绝命书中,他只字未提奥地利,倒是对他 长期居住的巴西“这个美丽的国家”,满怀深情地感激并致谢。 也正因为他的绝命书中只字未提奥地利,我深深地感到他的思念和他内心撕裂 的痛苦。 是洋人看到店铺门口,有人写东巴文字叫卖,就过来要买一幅,求个吉祥。 导游说,他们洋人早就听说过充满神秘色彩的东巴经,知道其文字是人类惟一 幸存的活化石,想拿回国去收藏,可能还有炫耀吧。 一个胖洋人似乎听懂了导游的话,腆着肚子耸着肩膀,不用德语却用英语说, Yes(是) ,Yes(是) 。 嘎苏萨站起身要走,我却把他拽住了。若在这时候,我不拽他也就罢了,说不 准事态还有所扭转缓和。 写字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虽然年轻,行头却不少,书也拿出 一大堆。他把毛笔运用得翻云覆雨悠悠缓缓,白宣纸浓墨迹,弯弯转转,很是好看。 开始我还拽着嘎苏萨,怕他跑了,可后来他看到东巴经书,就比我还积极地挤 到前面去了,最后索性靠在大桌案边,抱起一本书,翻开就读起来。 里边的画面吸引住他。 那白净小伙子皱皱眉目,一把抢了过去,你看得懂吗? 当然。 说的什么意思? 是说你生前狩猎做坏事,死后要得到野兽的报复。 小伙子看看摇摇头放下,又翻出一本。这本呢? 那那是《冲包记》,那那那是 我的书! 你从哪哪哪来的? 嘎苏萨居然结巴起来。 写字的小伙子很有修养地笑了说,别急别急,那上边没名没姓的,怎么是你的 ?你能叫应它。 是是是我的,我最少读过十遍。 我还读过一百遍呢! 你有证据吗? 有、有、有,书的第十页上说说说,“如果 没有恰当的交合,不在恰当的时候交合,就不会产生后代,就会流产。,,人们是 惊讶? 还是认为他是疯子? 都疑虑地愣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事态的发展。 嘎苏萨站得很直很僵硬,像是教书先生要给学生讲课似的。 只有嘴巴上唇,微微往上呲咧,翘动着,好似在咀嚼着什么。 小伙子翻开第十页,举着让大家看,你们看这里哪有? 这里哪有? 什么后代啦 流产啦,一个没得! 导游插话了,冲着嘎苏萨说,您可能说得对,我觉察出来了, 但我们大家都不认识,您这就等于白说,您再想想,还有什么能说明的或者别的什 么证据,让他心服口服的? 有! 你们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东巴用什么为你招魂吗 ?用头发,用你青春鼎盛时期的头发,最好的,最粗的那些。这部《冲包记》第二十 三页上,用糌粑粘着我的二十三根白头发,那年我正好二十三岁。嘎苏萨一点儿不 结巴了,字如珠玑一样往外蹦。 小伙子很容易地翻开那个页码,一副情愿认输的样子,展开给大家看,然后无 可奈何递到嘎苏萨手里。 果然,书页中疙疙瘩瘩下,排列着一行长长但很整齐的银白色毛发。 哇,精彩! 导游呼叫着,手舞足蹈地向洋人们解释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个胖洋人听完,嘴里一边重复地说着,wonderful(妙) ,wonderful(妙) , 一边兴冲冲掏出了几张百元的美钞。 小伙子忙不迭地揣在怀中,然后把字幅举起,随口念了一遍。 导游告诉胖洋人,这幅字的意思是,祝福您鹏程万里。 嘎苏萨放下手中的书,两眼紧紧盯在字迹未干的条幅上,像是要把它撕碎,又 像是要把它一口吞下去。盯着盯着,嘎苏萨的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 嘎苏萨摇着头,把拳头攥得很紧,好像要跟谁打架拼命。身子板直了几下,揠 苗一样,一下子长高了半截,并且消失了颤抖。 嘎苏萨说,错、错、错,错啦。他皱着脸,像怪物,眉头拧成个麻绳团疙瘩, 一阵阵,还在往紧了拧。 嘎苏萨说,那不是祝福的话,那是一句咒语,是乌鸦的怪叫,是羽翅鬼在飞翔, 是惹美精灵在降灾。 嘎苏萨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扭动,如同皮层下有一个小老鼠在乱蹿,全身的骨节 发出嘎吱吱地响。 他的双腿软绵绵,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站直后大吼大叫起来:流产啦, 流产啦。错错错错错错错错! 然后就冲出了人群。 说他是冲出人群,实际上是我心理不正常的一种错觉,是我当时心猿意马心不 在焉造成的,甚至烟袋和“媸”,让我联想起什么了。 嘎苏萨硬邦邦的动作,像机器人,像动画人物,出了铺门,他就消失在街上密 密麻麻的人群里。 导游过来想问我什么,但说的内容我也没听清,就被我挥挥手赶走了。 本来想跟嘎苏萨多聊聊依丽芝,这样一来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心情的复 杂,又使我在铺子里坐下来。我捻着烟锅,一袋袋抽着,继续消磨着一碗碗的甜酒。 酒已经不甜了。 嘎苏萨一定会回来找我?!我把我住的地址交给甜酒铺的老板,我抱着很大的希 望。 五天过去了。我放弃嘎苏萨会来找我的念想,开始请当地的朋友;四处打探他 的消息。甚至请宁蒗县委的一个书记,他们的父母官。开车专门去了一趟泥鳅沟, 也没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