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面人 自明先生看了这篇小说,在篇头批注了如下文字:野天、野地,野外、野坡, 野火、野炊,野心、野食,野兽、野人——荒野、山野。野革,脸也。 一 博玛拉康,是美惹喇嘛介绍给我的。 博玛拉康是他的大号,博玛拉康这名字少有人知道,一般叫他:蚂蟥鬼。蚂蟥 鬼,美惹喇嘛说,当地土语叫:ta’pjet uju:。 没见他,就知道了“蚂蟥鬼”许多。博玛拉康白天黑夜吃饭睡觉,总戴着一个 茅草编的面具。人们说那面具后边,是一张丑陋无比疙疙瘩瘩五官扭曲的脸。看一 次,三天吃不下饭。多少人都在说,可谁也没见过,就像人们谈论野人一样。说这 话时,孩子们都跑得远远的,堵住耳朵。 热带雨林中转山的路人,极其讨嫌嗜血如命的蚂蟥。这种两头都有吸盘的家伙, 在腿边草梢、在头上树叶、在脚下腐暄的小道上极多,多得让你防不胜防。身在其 中,四面楚歌,密林甬道,毫无退路,惟有前行。它不同于稻田里的水蛭,叫旱蚂 蟥或草蚂蟥。 前行,不仅要拖着沉重的腿脚翻沟爬坡,还得把筋骨血肉缩紧,衣服更不得张 扬,尽量少蹭碰身外之物。就是连咳嗽也要捂在怀里,尽量别弄出大动静,否则树 上的蚂蟥会掉下来,粘上你的任何一个部位。头发、脖领、衣襟。不管在任何地方, 那家伙都会悄没声地,在你不知不觉中,寻入你穿戴的缝隙,一直接近到你的汗毛 孔。不喝到你的血,决不罢休。蚂蟥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亲密你,撕开你的皮肉, 钻进你的肌肤,露着半截身子。那血也吮吸得静静宁宁,直到它昏天红地地饱尝够 了腥咸,圆圆滚滚像根小肉棍,才会歇下嘴巴,滚落下来。在它没喝够你的血时, 它是绝不倒退的。你若想撕拽,想揪扯,那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儿。我后来倒是找到 窍门,用烟头烫。一烫,蚂蟥一紧身,就会缩退出来。退出来,就留下血窟窿,您 可千万不能堵,要让鲜血带着毒素,一起流干净,自然愈合。我就用创可贴干过这 事,一贴下去,几小时后,隆凸的疙瘩,比包子还大。还要发炎,还要疼痛,还要 起红线。红线蔓延到心脏,人就四肢僵硬,完蛋了。 蚂蟥钻进去时不声不响,你也毫无知觉。直到汗水或雨水流过,你才会稍稍感 到有些瘙痒,感到皮肤里有个东西在蠕动。如果第二天不感染,伤口一丁点儿疼痛 都没有。待全部愈合,只留下个小黑点儿,像老人斑一样。 在远古岩画上的医治描述中,可读到前人用活蚂蟥治疗肿瘀疾病。吸吮溃疡脓 血的场景,令你唏嘘生命的想像力。祖先,真不得了。 蚂蟥在咬破人的皮肤进去之前,先分泌一种蚂蟥汁液。这种汁液能让凝血酶懒 惰十足,把反凝血的稀释伎俩,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些比蚯蚓还短小的家伙,干燥 炮制后,可以进入人们的药罐子。黄帝药纲中有此一味:性平、味咸苦,有小毒, 功能破瘀通经。主治血瘀、经闭、痞块等症。其实这一味就是蚂蟥素。 这种永远生活在阴暗潮湿处,滑不溜湫,软不拉唧的腔肠小虫,对博玛拉康身 上的异味,却抱有强烈的反感和恐惧。这使得他走到哪里,哪里的蚂蟥就赶紧小心 翼翼收住吸盘,蔫瘪身体,藏匿了踪影。 若有博玛拉康这样的“蚂蟥鬼”人作向导,在阴森湿润的原始密林荆棘草丛中 行路,尤其是过蚂蟥山,就少去了这些小家伙们的许多纠缠骚扰,该是一件安全惬 意的事了。 要说那蚂蟥山有多可怕? 有人告诉我,在一片两指宽的叶子上,能有大大小小 七八条蚂蟥。再听我举两个例子:说有个珞巴汉子过蚂蟥山来,开路的是三只狗。 第一只黑狗在蚂蟥山上就被蚂蟥吸净了鲜血,一声没吭,牺牲在半途;第二条黄狗 下到山根儿。也坚持不住瘫软在地,目送远去的主人,只有哀鸣;第三条白狗身上 的蚂蟥最少,它披荆斩棘一直把主人引领到寨子。到了寨子,它匍匐在木搂下,苟 延残喘捌着最后几口气。白狗,已经变成了红毛狗了。而主人杵着的白竹藤手杖上, 也栖满了撅撅支支的蚂蟥。那汉子,就像捋树叶似的往下捋。这位珞巴汉子痛哭一 场,在掩埋白毛红狗之前,他把它身上的蚂蟥一一择下,一共是一千一百一十一条。 也听说了军队是怎么征服蚂蟥山的。开路的,是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双手端 着火焰喷射器前行。一边走一边喷烧,烧出一条焦土灰烬的道路,大部队才得以翻 越而过。这招儿太损,我惟有指望博玛拉康了。 我惦记好了去雅鲁藏布江下游,去那里就得过蚂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