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从喜马拉雅北坡爬过南坡去之前,走的是尼洋河,天空蓝、心情好。后来尼 洋河交汇进江心,我就往右蓦头一拐,傍着雅鲁藏布江岸,甩出大步。 肩上的背包,像个摇篮。 天大亮时,心底感觉越来越有些不大宁和。江水翻跳着啄目的阳光,闪烁而来, 奔泻身后。 脚步开始踯躅。 就在这时,在鹿峡遇见的美惹喇嘛。 我和美惹喇嘛相识,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在通天河畔的岔吾拉寺庙。那天我 刚刚参加完卓玛钦珠的天葬,心情郁郁地盘坐在经房的卡垫上,听阿索活佛说话。 美惹喇嘛来了,他也加入了我们的话题。那天的话题是,轮回。 后来美惹喇嘛去了下游的小苏莽,说那里有人在漂流长江.跌撞在礁石上,脸 面都摔没了,他去做超度。我要随了他一道,可阿索活佛却留我在庙里住些日子, 他就只好一个人走了。 美惹喇嘛跟那时没啥大变化,只是毛靴青裤和酱红袍子,簇新簇新的。看得出, 他近期的生活比较安定。 和美惹喇嘛在成熟的苞谷坡地里,嚼着青玉米。屁股和腰杆就夥斜土坎,躺仰 着,歇聊了个天黑天白。 分手时他说:水路到此改旱路。 我就听了他,到对岸,爬过喜马拉雅山,去了南坡。 美惹喇嘛在红教寺院春秋二十,云游过西藏南部所有的圣山、神湖,每一条山 径小路、每一座村寨牧场。不仅如此,他愣沿着雅鲁藏布江,一直走到美丽的边境 河口小镇——巴昔卡。 我说:我也要到巴昔卡,住过雨季,再溯水路上来! 他摇了一半头,停住。 怎么? 我问。 他说:那里是印度人占着,有枪。唔,这不是问题。去吧! 翻过多雄波拉,就 是“圣地之中最殊胜”的“佛之净土白马岗”。 佛袒路人。 此刻,我知道,脚底下路的滋味。 海拔七八千米的山,其实是天庭戳在地球上的几颗大钉子——我五岁穿开裆裤 堆沙土时就有一种感觉,地球像天神手下的一张游戏桌,那个天王老子,可以俯身 在上边任意抛掷骰子,抛掷石头,抛掷冰雹啥的。我那时还没有钉子的想象。 这种钉子世界屋脊上最多。 瞅,喜马拉雅的东西两头,就被这种大钉子镢住。把个悠悠然然。二千四百公 里还长的山脉,像一条巨大的五色经幡长幅,起伏绵绵地楔悬在青藏高原的南缘边 沿。西喽的那座是,南迦帕尔巴特;东边的这座叫,南迦巴瓦。 这名字在藏语音、藏语意里,都是山和天啦,地和天啦的寓意。够让人瞎想耶 ——宇宙降斯! 南迦巴瓦的东、北、西山麓,雅鲁藏布江下游,冰消雪融流成个 “U”形峡谷,流出了一弯惊叹!就其高深幽润壮险低长秀奇神秘,注定了这里成为, 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上半叶,全球人的地理话题,或者地理人的全球话题。 更多的人在关注大峡谷的同时,更关注南迦巴瓦的南坡,那里垂直分布着地球 上,几乎所有的自然带。像一架上窄下宽的天梯,均匀着七八或八九层格格阶级。 有白,有黄,有绿,有蓝,有清晰,有迷雾。迷雾下是茂密的植被,像一副硕大的 面具。面具下,是大山简单的岩石想象。 这弯峡谷,实实在在的作用是青藏高原上的空调通风道。 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的孟加拉湾,风起云涌,憋足了蓝色的腮帮子,鼓吹着腥 腥咸咸湿湿温温的空气,逆着布拉马普特拉河,像团团滚滚的白绣球,用着得有两 公斤的厘米·秒速量,投进雅鲁藏布江。然后就不可一世、无所顾忌地登陆两岸, 进攻侵犯,犄角旮旯也无遗漏。把这一带,搞得沥沥落落,潮潮乎乎。 植被疯了一样,占领了每一块土地。 上升猛蹿的山体断块,使南迦巴瓦雪峰的躯体,愈加峨立拔挺。造就得这位山 爷,犹如出家的白头翁老,身披绿色的袈裟,在浓浓淡淡变幻无常飘忽不定的云中 雾中,隐隐现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