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就看见他家了,只是碍着最后这段峭壁缝中半尺宽的小道——不光用脚,还 得用手、胸脯、脸或腮帮子伍的去支撑。 路慢,神儿却极佳。 江边东坡上的杉树林中,博玛拉康家的大木屋,黑黑黢黢。 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占据了十几丈坡地。高处看去,像浓浓密密的脑瓜儿顶上, 赫然痊愈着一块疙疙瘩瘩的疤瘌。 夕晖,被山峰挡驾,黝黝的影子,把个黄澄澄的江水,研浓研深,偶尔也翻一 两下白眼,匆匆遄遄南去。 吊脚屋的窗户,小而严紧,却高高在上,不可攀越。窗横梁上挂着猴头颅骨和 手磨盘大小、瓷瓷亮亮的白海螺壳。无釉的霞光,在上边慢慢暗淡酱红。 从淌着山泉的竹水槽下钻过,走进门廊,看见迎东宽厚的门框两侧,精心悬放 着大额牛头骨、羊头骨、熊头骨、鹿头以及野猪下巴骨。门框上正中,还吊着公母 一对猴头颅。 后来听佳琼说:霍乱病、热血病,最怕死猴瞪。 由里向外关着的门扇,是整块沉沉重重的木板,厚实得犹如博玛拉康的膀肩胸 脯。两手去推,使了些子力,才开开。 他好像在等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后背遮住了木窗。屁股下.是一张破破烂烂 尘灰不整的豹子皮。他的头和脸,被一种银色的草茎编织成的罩子罩住。猛一看, 以为是个箩筐扣着脑袋。 只有嘴巴和两眼露着。眼珠突出,像随时要掉下来。博玛拉康右手边,有一只 和他肩膀差不离高矮的铁翅山鹰,站立在一块红黑对半的鸡血石墩上。闭着双目, 纹丝不动,像是一件展示的标本或饰物。 他请我坐在火塘边,目光却直呆呆盯住我脚踝上的绑腿。 我刚刚点着香烟,博玛拉康就欠身过来,近乎匍匐在我的脚前。激动兴奋颤抖 不已的手,揪扯了几下,像在游戏。最终从我的裹腿上,拽走一条半指长的黄褐花 条斑蚂蟥。 他把蚂蟥拽在手背上,急急地让屁股挪蹭稳当,然后把一曲一直爬动的蚂蟥, 凑到鼻翼。嗅了又嗅,闻了又闻,然后急不可待的舌头,长长地探出。 蚂蟥的头尾吸盘,吸住了他的中指肚和舌尖。他微笑的眼睛眯起,把蚂蟥拉长 ……蚂蟥深褐色的纵线,伸得紧张匀直,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热带斑马鱼。之后又收 缩停顿一会儿,再被博玛拉康紧绷拉拔。如同游戏。 有长长的口水,从博玛拉康下颌的草罩上流落。 博玛拉康的游戏,在屋中昏暗的背景下,显得那么漫长。最后,博玛拉康粉白 扯成三角形的舌头,上下左右伸展伸展,再舒缓一卷,手指随之往口中一送,多皱 的嘴唇开始蠕动。缓慢,闭目,舒眉,享受。 我似乎看见他的嘴角,洇出一滴鲜血,但转眼又不见了。 一切恢复了正常。 他突然睁开眼睛看看我,烁亮的目光,把眼眶四周的褶皱熨平,似是在笑。 佳琼用油松劈子火,给阿爸点着血红的石头烟锅,起身去灶塘边,挂上个巴通 (两尺长,碗粗的竹桶),装多半下酿子,开始淋酒。葫芦瓢把清冽的山泉,蒯进竹 巴通,经过发酵好的玉米和鸡爪谷,哗哗落落淋到瓦盆里。这就是鸡爪谷酒,奶黄 色。喝在口中,凉丝丝,微酸、微甜。 鸡爪谷的酸甜和旱烟的苦涩,满足了旷敞的木屋。一股清醇,一绺浓烈,有界 有线,在面前飘来荡去,互不搀和,似乎目光可以捉拿。这种黄酒,本地人是当水 喝的,就连半岁的娃娃也不例外。他们的话叫:佳米馐,是这深山大峡谷里的人, 一生不可缺少的。 这间昏暗的大木屋,正当央是四四方方的火塘灶坑。灶坑周围用青石条包括着, 高出木地板几指。火塘中间码戳着三块熏黑的石头,可以安放炊具,但此时空空。 北侧是宽敞没门顶着顶棚的三层大木架,上两层,放着石锅呀石碗呀石臼和成摞的 大小簸箕糌粑羊皮馕的啥都有。惟独最下一层,摆着狗腰高的清一色白皮酒酿葫芦。 有黄泥封的,有敞着口的。佳米馐就是在这些葫芦里边酿造。再放进竹巴通淋。灶 塘正上方,垂吊着就夥烟火的三层黑木熏架,架子上搭着几条子于肉,两三把烟叶, 一堆扎指大的白银鲜鱼。囡娃巴掌似的金焦金焦的酒曲饼子,串成白藤拐杖短长不 离儿,一串串,在熏黢的棕榈和芭蕉叶的棚顶下,悬吊出五六道浅显的弓弧。仅有 的那扇西窗密棂,从猫脸似的格格里,露透三几缕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昏光,懒软涣 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