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天佳拉莎比哪天都回来得晚。怒气冲冲,跺着脚,甩抡着空手,哇嗷、哇嗷 地哀嚎怪叫,震得洞顶直往下掉土。然后跟一扇大门板倒了似的,直不打软地,呼 啦摔在火塘边,嘘喘着一阵粗气,便失去了知觉。火塘的柴灰,爆满了整个山洞, 纷纷扬扬。 她的左乳上,中了猎人的毒箭。 博玛拉康呼喊着:佳拉莎! 佳拉莎! 她一点反应没有。 博玛拉康认出那支毒箭,是猎人佩戴的箭筒中,惟有的一支熊箭。它的毒量之 巨,足以致命一头两米高的成年黑熊。 他扑过去,趴在她身上。牙和唇,尽量抵进伤口。啃吸啃吸,然后吐向火中。 毒肉血块儿,使火塘浓烟股股,黑焰冲腾蹿跳。他知道这还不够,按照祖上传下的 治疗方法,胸口上要勒索两道.越紧越好。可拿什么来勒呢? 洞里连根半米长的藤 条都没有。 佳拉莎醒过来了,眼睛微微睁开一道小缝。呻吟从牙齿间,从厚厚的嘴唇下挤 出,像是在吹口哨,呼吸急促。 不容瞎想了,博玛拉康拿出了几个月以来,自己精心编制,准备逃跑时用的野 鼠皮绳。 捆好后,佳拉莎的呼吸缓慢微弱下来。博玛拉康松弛的心头,又升起了怒火, 呼喇喇地烧。他知道,此时此刻,要见到那个弩射佳拉莎的猎人,他非得挥动自己 那把锋利的民荣刀,一刀砍掉那颗不是人的人头。然后再把他的弓弩折断,甩到雅 鲁藏布江里去。可刀没有了,枪也没有了。怒火倏地熄灭,猎人的英武也似乎丧失 殆尽。 博玛拉康能做的,就是去洞口。采来竹叶,挖来老竹根,熬成水,再晾凉,为 佳拉莎消毒清洗。 佳拉莎睡去了。 他坐到洞口的石水槽上,望着面前数米远的山林发愣。郁郁.葱葱,除了绿, 还是绿。洞口四周的峭壁刀削的一样,只有茅草和一些箭竹。而下面深不可测,目 光被枝枝叶叶阻挠。这山洞。 成了绿色海洋中的一个孤孤零零的岛屿。 太阳很难得这么好,但今天洞口外格外茂密。他只能从湿润的树叶子上的反光, 感受到明媚。他知道,自家的竹晾台和黑木屋,也同时领受,这片阳光的照耀。屋 后桃树下,圈养的那两只香猪,说不准正在呱唧呱唧吃熟落的桃子。竹棚下,老婆 摇着石磨,把炒熟的苞谷磨碎。半坡上的鸡爪谷,已经成熟得发黑了,收割下来正 好搀和碎苞谷酿酒。还是那十个酿葫芦吗? 多年来,你总让它一个不拉地饱满着。 你知道我做了男女事后,一晚上要喝三个巴通,葫芦空了续不上我喝。老婆的光脚 巴丫子边上。还有一群白鸡婆在捡食。家里的那只大灰猫,懒散地躺在晾台的西北 角,好像睡着了,但耳朵不塌,一直扭动着倾听。它的一身灰毛,在阳光下急剧升 温。升温的毛根儿间,虱子们在爬来爬去,寻找着凉爽的地界。晾台下有一溪山泉, 在木屋前兜了一个大圈子,流去坡根儿下的芭蕉林。芭蕉林过去,唰啦再下一个大 陡坎,就是一水的杉树林。杉树林一直接到雅鲁藏布江岸了。 这儿离雅鲁藏布有多远? 离自己的家有多远? 博玛拉康不是十分清楚。这一片 山林太大了,爷爷和父亲狩了一辈子猎,俩人加一块,连它的一半也没走完过。地 形复杂得让拉萨人竟编排我们,说这里是:“山顶在云间,山脚在江边,说话听得 见,走路要一天。” 博玛拉康就这么呆着,这么想着。这时候的他可以伺机逃跑,竹子草的,尽可 以编成大绳,佳拉莎再也无法监视他了。可他不能。 一个天黑又一个天白,佳拉莎终于睁开凹陷的眼睛。 “佳拉莎! ” “呷……”她软弱无力。 从此,他感到她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逐着他。 博玛拉康高兴,他也救了她一次。博玛拉康围绕着她欢跳着,双手把屁股蛋子 拍得山响。 为她换药洗伤口时,他把她的前胸一起洗净。把嚼过还温和的药糊,敷住伤口。 她的面容更加温和。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对他的需求,他为此快乐之极,他觉得 自己的确是活着。佳拉莎也越来越好看了。 博玛拉康讲述到这时,他说:那一刻,觉得佳拉莎好看的那一刻,他莫名其妙 地痛哭起来。她居然越来越好看了。他说。 后来他不哭了,是因为佳拉莎咧着大嘴,好像在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