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山洞里的时间,不是以分秒小时,而是以黑天白夜计算的。 又一个暖季来了,丁冬水滴变成哗哗的水流;洞口外,树干和藤蔓上附生的兰 花盛开着,幽幽的香气飘进来;洞中的阴湿更加浓重,石壁上有水溜淌下;如猫身 材的灰山鼠更加壮大,七八只为伍,三四拨出没。在博玛拉康面前来来往往,像赶 集,洞里洞外随意溜达,有时也到火塘边啃啃玉米核儿。它们不怕他。 女儿长到一岁多,还不会说话。她很少让博玛拉康抱,却和山鼠们玩得哇嗷地 欢雀。 博玛拉康凑过去,山鼠们也躲他远远的。 他想起家中的妻子,他要走。 博玛拉康说那不叫逃,那只叫悄悄地走,悄悄地离开。他觉得她们不需要他了, 他对她们已经不存在了。 他早就注意到,洞边杂草丛里,隐藏着一棵鸡蛋粗细的爬树龙。没雾的天气, 隐约可见。树龙是从一株高高的阿丁枫树冠中爬过来的,他用竹竿够到手里。拉到 手的那一刻,他几乎兴奋得要晕过去。 只要连着树,树就连着地。 女儿还在洞里和老鼠们在玩,他想再看她一眼,但看不见。 他只好盯住前方的枫树的枝桠,悠了出去。悠出去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女 儿在呷呷地笑。博玛拉康说,那笑声几乎让他再悠荡回去,心里酸酸地没有着落。 他在洞中生活了两年以后,第一次踩到了坚实的大地上。他的浑身轻松,脚步 如飞,像一只蹿下山的兔子。 他的腿脚不能慢下来,他知道即便她们娘俩不再需要他,但也绝不愿意让他走。 佳拉莎肯定不会放过他。 佳拉莎发现了。第二天,她抱着孩子,追赶上来。佳拉莎比博玛拉康的脚步更 快,像牦牛像虎豹,其实更像猴子。她比他跑得快,她比他更熟山道。佳拉莎攀山 崖,荡沟壑,涉水流,抄近路。 他们相互看到了对方,佳拉莎仰天鸣叫:呷——呷——呷。 她想吓住他,吼住他。博玛拉康也不是等闲之辈,砰! 他向天空放了一炮火药 枪。 佳拉莎被吓住了。 他又撒开脚丫子。 佳拉莎又快追上。 砰! 砰! 砰! 几座大山翻过来,已到黄昏。他终于看到江对岸自家的村落,不 知是兴奋还是劳累,博玛拉康双腿发抖。 下藤网桥前的最后陡坡,他几乎是滚爬下来的。 博玛拉康太熟悉这桥了,这桥每年都是他带着人,新藤换旧藤加固扎牢的。甚 至哪个地方扎伤过他的手,哪一节网眼是白藤籀紧的,他都一清二楚。这两年看样 子没人修,几处网眼大得能掉下头牛。 博玛拉康的脚在发抖,过了桥就到家了,就能看到自己的老婆了。几根糟藤突 然断裂,他赶紧把脚抽了上来。 这一切,丝毫没影响到他的速度。 长长的一百多米的藤网桥,像一条椭圆的长笼子,在他的重心下晃晃悠悠,垂 吊在湍急的江水上。 博玛拉康钻出了藤网圈,跑上桥头。 佳拉莎停在了西山丫口间,没有再追。她望着滚滚的江水;望着江上圆笼一样 的藤网桥;望着离开自己和女儿的男人;她呼喊哀叫——惟有博玛拉康才听得懂的 呼唤。 博玛拉康过了江,村里的人群却拥出来,举着砍刀冲向江边。他们怕南迦巴瓦 的野人,给村庄带来灾难。人们疯狂恐惧地,把藤网桥的两条九股过山龙主索缆砍 断,才松了口气。 博玛拉康告诉我,其实南迦巴瓦野人,从不走藤网桥过江,他们以为那里边有 埋伏。他们宁可绕路,爬溜索,或者放弃。 藤网桥的一边被砍断后,像女人洗头时浣甩在水中的长发。 唰啦掉进江中。长龙一样的藤网桥,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下游,冲向对岸。 这意味博玛拉康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佳拉莎嘶嚎之声,像雪崩似的,惊天动地,震塌了江边陡崖上的裂石,轰隆隆 砸进江水。村里的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 博玛拉康远望那个曾经叫佳拉莎的女人。 丫口的夕阳中,她把孩子高高举起。一声撕裂般的怪叫同时,只见她双手一分, 鲜血喷射在半空,然后落在她的头脸上。 孩子被劈成两半,一半扔向他,蹦蹦跳跳栽下山坡,滚入江水,另一半她几口 便吞了下去。 那丫口愈合了,混沌成一团橘红色。 佳拉莎消失了。但她的嚎叫,一直在山谷中回荡。回荡到后半夜,大雨来了。 瓢泼的一般,雷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