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还没亮,佳琼就爬起来,穿衣服。我也醒了,但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 糊,全身发皱,一点不想动弹。 佳琼给我两边掖好毡毯,又搭上她的长裙,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经过博玛拉 康睡觉的灶屋,大门开了关上,丝毫动静没有,脚步声就出现在楼梯上。一阶级一 阶级,然后从山地传到木屋房角的落座基石。再顺着木柱爬上来,爬到我枕头下的 木地板,嚓嚓地骚扰着我的耳膜。 佳琼的脚步停在屋后的半山腰,稍息了一会儿。然后是细碎的屙尿声,如同山 风吹嘘着草梢。 佳琼没回来,我再睡不着了。黎明前冽冽的露气,从墙板缝钻进来。我打了一 个冷战,团缩了一会儿,也不见暖和。索性起床,穿戴好,出了屋门。 屋后半坡上的鸡爪谷地里有个圈围栏,胳膊粗的栅栏杆,是黑灰皮的青冈树权。 疏密有秩,高矮却不齐整。 围栏里的地面,铺着厚厚的绿谷草,稠稠的鲜嫩味道,拥挤不堪。佳琼回头看 了我一眼,继续蹲跪着给一只大山羊接生。她嘴里唠叨着什么,手在不停地抓挠着 羊的脖子和肚皮。似乎是在催促,是在鼓励。 山谷里的白雾遮蔽了雅鲁藏布,好像还在飘升。飘升的云雾下,传来“呷—— 呷——”的声音,像是树干在扭动,山体在拔节。 “来了来了。”佳琼像告诉我又像自语。一股乳白的液体,带着一点粉红,从 羊的后边涌出。 小羊羔冒着热气诞生了。 一只粉红的肉蛋蛋,咩咩刚叫唤两声,就被佳琼拧了脖子,扔到栅栏边。又拿 起一只,她如法炮制。 我有些不解,但没好多问。 到了第四只,她托在手上看了看,还是掐死了。 山羊在大部分情况下,怀胎五个月左右,一胎就产四仔。这样一来,全瞎了。 羊母亲一百五十来天的心血,如流水行云。 我疲倦地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天已大亮,飘逸着洁白云带的东丫口上,一轮 火红的太阳在吱吱地升起。 佳琼猛地笑起来,咯咯咯地很朗脆。再看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羔子。湿润的 绒毛,泛着淡蓝的色彩。眼睛睁得很大,圆鼓隆咚。咩咩叫嚷起,没完没了。 佳琼双手举过头顶,举向红日,让这小生命在它第一个时辰,就沐浴到清晨的 阳光。 看着它腿脚蹬踹生命,感动。 回到屋中。佳琼告诉我,那几只羊羔一出生,就显出体弱多病,先天不足,再 长也长不好。在这样的山区环境下,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早晚被其他野兽当了苞 谷粑粑。心里都明明白白这样的结果,就不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受罪。你结实了,才 能勇猛;你勇猛了,才能活下去;你活下去了,这里就有你的地盘。 我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家圈里养的都是母羊? 她说:我们这里女人不 好养,可母羊好养,它们有山上的野公羊交配。你看到了,有只公羊羔挺结实的, 我也掐死了,就是因为这,家养公羊交配来的,体质都弱。这只母羊是冬末一开春 发的情,背叛了秋冬发情的老套路,所以只有这一个好养活。 不仅好养活,它会比一般的都壮大。 羊羔在佳琼的怀里咩咩,它的毛皮在塘火边已经烘干。毛尖上的蓝色在欢蹦乱 跳,我有些纳闷地问:白羊、黑羊,甚至花羊,我都见过,惟独没听说还有蓝皮毛 山羊,长大了也是蓝的? 是的,是蓝山羊。那是因为她的阿爸是一只蓝色的野山羊, 高大得像牛犊,陡崖上下跟走草坡一样轻巧。我和它也没照过面,是我阿爸告诉我 的,阿爸在蚂蟥山碰到过。可我总觉得它就在这木屋附近转悠,我一直在等待,等 了好多年了。现在我才知道,蓝山羊是在春天发情交配。 佳琼咯咯笑着说:它在蹬踹我,它想下地,它想跑。 果然,羊羔跳出佳琼的怀,稳稳站在地板上。先开步走,然后转着火塘跑起来。 坚硬的绛红色的蹄子,叩得地板呷呷响。 博玛拉康说:家里能养蓝山羊。没见过,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