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了第三宿,博玛拉康还没有上路的意思。 也就是这夜,他突然发病,一会儿醒,一会儿癫。癫时必须喂他蚂蟥吃,才可 缓过来。就如同犯了毒瘾,像吃了草场上的花褶菌子。这山上的牧草中,长着一种 蘑菇菌,菌内含有致幻毒素。中毒后的大脑,会出现色彩斑斓、奇奇怪怪、异想天 开的景致。可博玛拉康需要蚂蟥的食量太大,而这木屋附近的又太少,我们无法让 他彻底缓过来。 我和佳琼四目相对,一筹莫展。 博玛拉康再一次发作了,像祷告什么,像乞求什么? 头重重叩着地板。“咚— —咚——咚”,草茎面罩上,已洇出鲜血。与此同时,他的双手还在不停地、猛烈 地、疯狂地在身上撕扯。胸口被挠破,血在流淌。嗓子呀呀地似乎被什么憋住,嘶 鸣着,说不出话。 博玛拉康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折腾,一次折腾半个小时,然后疲惫不堪地,大 睡过去。 一火光映照着泪水,无声无息漫流在佳琼的脸庞。阿爸再折腾下去. 只有一死。难道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问完她,气急败坏地擂着地板。 她忽地站起身,擦了一把眼泪,跑出了木屋。山鹰也突然间复活了似的,瞪亮 眼睛,捣了两捣脚爪,撑开翅膀,扑打着,跟了出去。 塘火奄奄一息,我困得连木柴都不想再添了,倒头便睡。 梦境里,我被山鹰啄醒。惊吓中,见佳琼踉踉跄跄冲进屋.一头扑倒在她阿爸 博玛拉康身边。 佳琼披头散发,赤肤裸体,浑身上下钻满蚂蟥,跟一棵刺猬树一样。鲜血淋漓 得像刚从血泊爬出来。血的流动中,蚂蟥在蠕动。 去哪里了? 蚂蟥山。 这些吸血的鬼家伙,嗜于血也将死于血。 佳琼挣扎着,从自己身上择下玛蟥喂给阿爸,又招呼呆若木鸡的我帮助她。她 有一种惊骇我魂魄的耐心。 佳琼有气无力的脑袋,摔在地板上。蓬乱的,粘着草叶,粘着血的头发,蒙住 了她的脸。我一边把揪拽下的蚂蟥,片刻不停地塞进博玛拉康张得大大的嘴中,一 边按抑着内心绞绕的情绪。 那是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心在疼痛,心在流血,心在撕裂。 博玛拉康一阵娃娃的笑声过后,坐了起来,他的两眼发直。 我还来不及庆幸,他却突然扑在佳琼的身上,用嘴直接去叼吃。 我一拳,把博玛拉康打到了窗根儿下。挥着胳膊,想再去揍他一顿。 “不! ”难以想像的哀叫,我的脑瓜壳好似被砸开。佳琼抱住了我的腿,那手 像一把钳子。 “让他吃,让他吃,我要阿爸。阿爸来,阿爸……” 博玛拉康不顾一切地爬回来,再一次骑到佳琼血红的身上。 从肚皮上,从胳肢窝,从双乳间翻找着,吞噬着。两个原本饱满雪白的乳房, 被他搞得似要飘摇飞扬起来的血气球。 混账! 我怒吼着,踢打撕扯博玛拉康。他居然犹如一块岩石,岿然不动,理也 不理我,一门心思弄他自己的。 怒火把我的脑瓜子搞晕,我转到火塘里边。抄起劈柴的大板斧的刹那问,理智 让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要出人命啊! 我这么想着。可我已经举起来了,没有再放下 的可能,只好把斧刃翻到后边。照着博玛拉康的后脑勺,我鼓足勇气,用尽全身力 气冲了过去。 我戛然停住,像被谁点了穴道。不停住不行,不停住我这一板斧下去,就得害 死两个人。 就在我抡起板斧的同时,佳琼抽出了他阿爸腰间的民荣刀,寒光一闪,放在她 自己的脖颈上。 她说:你别过来,这刀刃上有草乌头。 我吓坏了,后退着。板斧从我的后背摔落在地板上,我也颓败地瘫倒。像个乳 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岔着腿坐在地上大哭。 哭什么? 是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被别人抢走霸占了? 还是让大孩子玩坏,散 乱一地,不可收拾? 是因为自己孤孤单单,缺乏援助和支持而哭? 都不是吗? 那是 为什么? 也许就是为哭而哭。 博玛拉康,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或食蚁兽。犄角旮旯,每一条蚂蟥,都别想 逃出他的舌头。从草面具后面伸出的舌头,让我想见到眼镜王蛇的毒信子,片刻不 歇。吃净后,又一舌一舌,舔净佳琼身上的鲜血。 佳琼的紧紧贴在地板上的脸,变了形状。在长久的呻吟过后,她开始唱歌。凄 凄婉婉,听不懂内容。后来问她,她说:没词,我是在学蚂蟥的叫唤。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吸吮过程,背景是一片红彤彤的云雾天幕。几只欢叫的金 丝雀,在上边纷飞不去。 这个过程与其说是常人的,不如说是山人的;与其说是人类的,不如说是自然 的。在这个背景天幕上,还涂抹张扬着强烈的宗教色彩和巫术的咒词。显现着神秘 幽幽,蓝光闪闪的生死界上,鬼魅魍魉的妖影。 博玛拉康咀嚼和吧唧的嘴,一次又一次把我胃里的羊羔肉。 钩引出来。被腾腾的火焰煎烤一般,血管如柴,心要焦煳。我用撞墙的头痛, 来进行缓解。 佳琼声音微弱地告诉我:阿爸吃好就该睡了,你再等等,耐心一点儿。 博玛拉康似乎是累了,坐到了一边。 可博玛拉康就是不睡,喝下一瓢佳米馐,又开始打量着佳琼。上上下下,左左 右右,像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似的。 佳琼强打着精神站了起来,两条胳膊艰难地抬起,好像在平衡着自己,好像在 向阿爸展示。 博玛拉康双膝代脚,跪着挪过去。把佳琼抱住了,头抵进佳琼的怀里。但刹那 间又推开,推开了又抱住。 佳琼和博玛拉康俩人的手,从他们第一次抱住,自始至终相互牢牢地攥住。 佳琼失血太多,腿脚有些发软。我跑过去搂住她,掰开博玛拉康。 我抚摸着佳琼血迹干皱的皮肤跟她商量:回我们屋子去。佳琼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再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博玛拉康还要干出什么。我追逐着博玛拉康的目光, 我只能从他的目光里寻找。但他奔跑得太快,有时看见了似的,却又倏地消失,隐 匿到草面具里去。这是恐惧的追逐,寒气袭击,瑟瑟发抖的追逐。 “还有! ”博玛拉康果然怪叫一声,目光跳跃出来。他的双膝比脚还快,又一 次冲了过来。 那速度,那力量虽然大得惊人,但使我停止了颤栗。我居高临下,使出了全身 现存的力气,迎面给了他一个钩拳。草面具罩着的脑袋,晃荡了几下,博玛拉康的 眼睛就闭上了。 博玛拉康并没倒下,他只是微摇着头,像钟摆。钟摆长时间地摇晃,我以为他 就这么摇摆下去了。可他突然地一抓,敏捷地把佳琼,从我怀中拉开,一仰手推翻 了我。而佳琼被他四肢朝天按倒,分开她的双腿,头抵到女人的隐秘处。这是我最 不愿意看到的。 佳琼毫不挣扎,毫不反抗。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泪水流了下来。 我猛然想起江湾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无缘无故地死去。 裹尸清洗时才发现,她的阴道里,活跃着一窝蚂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