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博玛拉康醒过来,恢复了正常。恢复了正常便讲古,讲得慢慢吞吞,有鼻 子有眼儿的。 多英是世界上第一个能歌善舞的人,他有个儿子名叫里卡普。里卡普生了个儿 子叫卡普斯。 多英逝去后,所有的歌舞突然消失。没有歌舞怎么能活? 世 界静寂得如死一般。死就是静,静就是死。人类走到崩溃毁灭的坎坎上。 多英就把灵魂附体在孙子卡普斯的身上。卡普斯在南迦巴瓦上歌舞,在雅鲁藏 布里歌舞。 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唱多英的歌,跳多英的舞。 梅里美仙太看着大家高兴心里很喜欢,便把香甜的果子捧给歌舞的人,还告诉 每一位:吃过会强健、会多情、会男欢女爱。 但仙太嘱咐了再嘱咐:只吃一个就够了,不许多吃。 可是贪婪,让人们违反了禁忌。这就是现在,为什么大量的人,早死、暴死、 无名死的原因。 佳琼睡了一大觉,这时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她接过阿爸的话茬对我说:阿爸一 直在疑虑与恐惧、祈求和赎罪中生活,这让他太痛苦了。阿爸会在夜深人静时突然 大哭大叫,甚至几次用带毒的民荣刀割断血管。我们烧香敬山神,我们一桶桶把佳 米馐挂到树上给精灵喝。都不解决问题。村庄和人群离我们遥遥,我们请不来巫师。 她告诉我说:阿爸有一天回去了,找到了那片阿丁枫林。在山洞下等待南迦巴 瓦女人,但她没再出现。他准备了半个月,编制了一百多米长的藤绳,攀爬上树, 悠荡进洞,但她已经不在了。洞中还是老样子,竹器物品全在,只是墙上那架天梯, 被鲜红的血迹,涂抹得像一张蜘蛛网。阿爸进南迦巴瓦女人睡觉的小洞里,把麝香、 九眼石、绿松石和她常用的石斧、石臼、石锅……背了回来。阿爸很喜欢那把陨石 斧。没想到,回来后就落下这个毛病,一时糊涂,一时明白。以前还好,犯一次, 吃十几二十几只蚂蟥就好,也不浑闹。现在可不了,三天不下雨,就要犯一回。蚂 蟥也越吃越多,神志不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俩不约而同,看了一眼灶火上的石锅。沸腾的乳汤中,一个白煞煞的羊羔脑 袋,正探出锅沿。 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道,笼罩着我们四周,越来越浓。 博玛拉康病得不轻,他把自己的面罩扯下来了,扔到墙脚。 侧倒在火塘边,胸口急促起伏。两只眼珠挤出眼眶,随时要掉出来似的,紧紧 盯着墙上挂着的火药枪。 佳琼悄声在我耳边说:不怕,我把火药藏到羊圈去了。 我的预感异样,暗淡的光线中,面前总出现一片树林。林中的小路很平坦,走 起一点都不磕绊,但怎么也走不出去。 博玛拉康皮脸皱疙,五官扭曲错位。硕大的耳朵下,垂挂着紫红的藤环。耳朵 眼中,慢吞吞爬出爬进着鲜红的两寸多长的蜈蚣。粉红疤痕的眼角,在涓涓流淌着 粘黄的泪水。铁黑色的双唇阍动,喋喋不休地述说着:我不是恶魔,血管里流动的 没毒的江水,祈求善精灵保护我。恶精灵对山人不怀好意,怀抱着残酷的无情的敌 意。埋伏在树梢、埋伏在山道、埋伏在花褶菌伞下、埋伏在眼镜蛇嘴巴里、埋伏在 花蚂蟥的吐沫中、埋伏白天、埋伏黑夜,无所不在,无所不为。洛波,你这恶精灵 的鼻祖,还有米特、米纳梅…… 我怎么了,怎么了? 精灵是永恒的。我要死! 我要死! 最后他说。 佳琼流泪满面地从旁屋走进来,放下手中一副完整的金钱豹子皮,对我说:你 别在乎他的胡言乱语,他的“智慧”包裹在埃卡木树叶里,被恶精灵拿走,放在南 迦巴瓦的山顶岩石缝里了。 “是啊,是啊! ”博玛拉康抢过话,支起半边身子冲我说,“你什么时候上去, 一定帮我取下来,拿给我! 活人只有你能上去.答应我! 答应我! ” 好! 好! 好! 我答应,我答应! 佳琼神色忧郁地讲:许多人的智慧和勇气,或 多或少都有一些。被存放在了那里。不到那个高处,人是充满不了勇气的。所以我 们看不见精灵藏身的地方,精灵却时时监视着我们。他们说变就变,随意变形。 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在森林中,你走了那么多道,该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 古怪吓人的声音。许许多多危险,都隐藏在这些声音里边。有时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有时是一阵风;有时可以、变幻成一个疯婆子,让你怜悯同情;也有时变幻成一 个妖美性泼的少女,让你心火难耐;他们的笑声,可以使你感染上瘟疫死亡;他们 的脚步走到哪,就把疾病带到哪;他们的咳嗽,可以使你从树上或悬崖上,掉下来 摔碎筋骨;他们的呼吸,能引诱你走进江中;他们眨巴一下眼睛,树木就劈裂、山 石就滚塌。有一个恶精灵,最可怕,是小孩死在肚子里的孕妇变的。其实,他们都 是死了又活,活着像死一样的东西变的。我们不怕死,可我们怕那些不死不活的。 所以,人们要向他们献祭供祀,哄着他们,像哄小孩子。还有的恶精灵,是和蛇、 和穿山甲、和蝎子、和蚂蟥,一同交配生产的后代。 我猛然想起:恶神比善神活跃。所以历史上的众多史诗、巨著,像《罗摩衍那 》《巴斯巴尔》《荷瓦奴克》等等,篇首都要向恶神表示敬意。 宗教仪式,其实是一系列平息恶精灵不满的祭献。相信一切生命的内心世界, 是慈善的,自然的。 灾难,就是精灵在发怒。 没有生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生命无所不在,到处渗透,到处充斥。静物是因 为被惰性所控制,一旦有了条件有了环境,就能像动物一样活动起来。挤垮你、压 垮你、冲垮你、吞噬你…… 就像每个生物体内,存有灵气那样。有意志有思维,不是所有,人们不要自以 为是才对。 佳琼说,用歌声和舞蹈是可以吸引神灵的。 博玛拉康笑了笑:“用烟熏火烤的山鼠肉祭祀,是最好的。” 他说完最后这句话,自己盖上金钱豹皮,停止了呼吸。 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门被一股奇特的大风刮开。峡谷上空,掠过一道“S ” 形的闪电,雷声震耳欲聋,暴雨倾盆而下。 老天爷抽风了,用风雨,用雷电,对我和佳琼狂轰滥炸。小木屋在咯吱吱哀鸣, 摇摇欲坠。 在闪电和雨声中,我和佳琼相互拥抱着。拿两颗密不可分的,蹦跳着一个节奏 的心脏,抵御着死亡的呼嚎和排山倒海似的摧毁。我俩之间,不存在任何声音。甚 至连她呼吸,我也感受不到。 雨霁,一切都平息了。周围突然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俩不由得像筛筛子一 样地颤抖起来。 雨水,从我的头发,滴落到佳琼惨白的脸蛋上。她钻出我湿.淋淋的怀,撩开 那块蒙着阿爸的豹皮。 博玛拉康的面容,异乎寻常地正宗,甚至可以说端庄英俊。 睑上的累累伤痕,此时无影无踪,不知了去向。 我不解。 佳琼说:那是他吃蚂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