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一觉醒来,墙脚石槽里的草乌头毒药水,已经兑好,散发着甜甜的鸡爪谷酒 的香气。 为他的身体清洗了一天一宿,佳琼一丝不苟,毫无倦意。然后为阿爸穿上线麻 的衣服,白新白新的。再用芭蕉萎叶,裹严全身。 天大亮,我们把博玛拉康,放到北崖下森林中的达姑欧辛树桠间,四周还用白 藤缠绕系紧。 我看见旁边的树上,也有一副棺椁,问她。 她说是妈妈。 火药枪、民荣刀,以及从木屋门窗上摘下的所有的各种头骨,全都系挂在博玛 拉康身边的树枝上。 那只山鹰,闭阖双目。漆黑尖利的爪子,紧紧攥牢棺椁边上的树权。一动不动, 像尊灰石雕。 佳琼跪在树下,双手合并括空。抿着嘴,在两个拇指缝间,吹出呜呜的哀伤曲。 哭诉伤感的曲调,长时间地在林中缭绕回荡不去,直到山风刮来。 树葬结束。 回到家,太阳正好站上了峰顶。 她问:饭吃不想? 我摇头。 她问:酒喝不想? 看我又摇头,她就开始脱衣服。 这有点儿不合时宜,心就开始张慌。 俗话说:丧葬三日不交媾。我急急把木窗去推开支好,江水声与湿气一下子扑 了满脸。对岸的山峰,全部消失在浓浓白白变幻无常的云团后边。 那一次在江边看变幻莫测的云团,要把个十二动物属性看齐全。像骏马的时候, 四蹄在奔;像雄鸡的时候,仰头在叫;像牦牛的时候,双角在摇;像蛟龙的时候, 尾巴在翘;像猴子的时候,搔首弄耳眨巴眼儿。我就是属猴子的。天黑尽了,却偏 偏只差条蛇。我背对着佳琼,没话找话瞎说着。 佳琼说:我走了! 她把阿爸的草面罩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去哪? 看着她脱得光光的身子,我糊涂了。 进山! 草面罩后边的声音很低沉。 这不是山? 什么也不带,就走? 她说:马是马,牛是牛,有来就有走! 厚重的 大门,被佳琼慢慢轻轻拉开时,门轴似乎碾压着一个生命。一阵长久的,令人心颤 的,呻吟呜泣。 我跟着她出了屋门。 她平静的目光打量着我,从脚下一直到我的额头。在赤裸裸的阳光下,佳琼两 手空空,身体像刚刚出世一样,干干净净。惟有两乳之间,垂挂着的那块羊角绿石 头,像一片翠叶,在冰山玉谷中跳荡。 佳琼转过身去的同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扭转而去,心血大大地透支。莽莽群 山中,将再增加两个孤零的生命。她的步子缓慢,多少有些忧郁有些怅惘,似乎在 躲闪路面上,蹦跳的绿翅蚂蚱。原本新鲜活泼的山野,在她的赤脚下也安然无声, 软弱涣散。 走向坡头的她,口中还发出一种声音:“Ke……Ke……Ke”。 就在此时,在这炫目的逆光中,我惊奇地发现,她橙黄胶质的肌肉,虽然圆浑 发达,但线条却异常的柔美。而在这样的肌肤上。倒伏着一层,细细软软的棕红色 长毛。不仅如此,这些长毛在清风的微声呵护下,正飞快迅速地密植、飞快迅速地 浓厚。 这一切,又因她谜一样的影子,蜇伤了我的视线,支离破碎。模糊、刺眼。只 能看得清草面罩,后脖颈下,她披散着的漆黑的浓发。 佳琼的脚步愈来愈快,人也越来越高,直上山顶。我最后的目眶里。只有那一 片浓浓没有边际的绿。是荆棘,是茅草? 还有节律紧迫的Ke、Ke、Ke……在山坡上 漫游。像从天庭传来。 死寂中,坡上的羊圈轰然倒塌。那只蓝山羊,咩咩地长叫着。一团美丽跳跃的 蓝光,追逐着佳琼,瞬间即逝。 佳琼走了,我在木屋熄灭的火塘边,目瞪口呆如僵尸一样,整整躺了三天。 窗棂外的世界,天气一直晴好。无风无云,无声无息。南迦巴瓦披散着长长的 银发,白眉白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座黑黢黢的小屋。有一天,小屋的门打开 了,走出去一个汉子,上了蚂蟥山;有一天,小屋坍塌了,墙壁向四外张扬,像花 朵盛开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