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单甲乡政府翻两座大山,便进入了原始森林。浓荫蔽日,青竹披藓,绿纱树 挂,过江龙翠蔓青藤钻来绕去,一条路径,被布置得就跟凯旋门一样。精意瞅瞧, 有细长虫叫竹叶青的,把个瘦瘦的竹竿攀肥。蛇头悄动,信子繁吐,小心窥视着来 犯。 当地的伙伴肖吾停住脚,指示你往小路前方看。 肖吾是县中学的体育老师,放了学假陪你。他人轻巧灵活,会武术。你的胆量, 就靠他给壮着。 顺他的手指看,一条杯口粗的大草蟒,盘桓在路当央,像一扇石磨。肖吾把佤 刀递给你,自己抽出“五四”手枪。你说:“别。响了枪,这林子的宁静也给打烂, 它没有进攻我们的意思,轰走拉倒。” 你的手边草丛梢,恰露一杈枯树枝,提起时显得笨重,你本以为是林子里潮湿 缘故,再看上边,竟缠绕着一条二尺来长的花蛇。有话道,遭蛇咬过怕井绳,但真 的挨咬后( 你的小腿,在怒江被蛇啃过一口) ,蛇无所谓了,井绳倒可能会怕。就 毫不在乎地把树权连带着蛇,扔向草蟒。 肖吾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你手中的佤刀举过肩头,如临大敌。踮挪着脚尖往前 蹭,屏住呼吸。 寂静的山林。扔过去的树权和蛇,被绿色吞没,像水滴进海。 草蟒蠕动起来,慢慢吞吞,逍遥自在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敌视过你们,更没 把你俩当回事儿。蟒头扎进茂密的草丛,躯体像解开的疙瘩,舒缓地消失了。你紧 缩的心,也松了一松。 肖吾说,对付那大虫,可以用棍棒甩出呼呼的风声,便可吓它逃之天天,逃出 它的领地。 你心里嘀咕,不敢随便认同,看他当时紧张状,此话权当插科打趣。再说,当 真,人家有人家的地盘,自己有自己的路数,互不妨碍,干吗犯招。 走过蟒虫盘卧之处,有凉气杀入肌肤,肖吾精神抖擞,竟跑了起来。 走到下午两点,高大的树木稍微稀疏,阳光照射到小路上,有了人间感觉,空 气中温度陡增,你就汗流浃背。 肖吾俩腿上坡像岩羊,下山跟头马鹿似的,嘴没歇,双手也不拾闲,野果采了 摘摘了采。不见吃,光说:黄袍果、杨梅、樱桃、麻桑坡( 佤语,可能是木瓜) , 一个劲儿炫耀。 你却敞开肚皮,吃了个够。 他指着南面绿油油的山谷告诉你:那边的野芭蕉林,大,走到黢黑,也走不出 去。 他的脚真够急的。 “我们现在到哪了? 干吗这么急火火? ”你想象着他的“大” 问道。 他说:“早点赶到界碑,歇在那边的寨子。我们在回归线以南,还要继续向南。 一定要天黑前赶到。把我们撂在林子里,就麻烦啦。孟加拉虎都是在晚上出来找吃 食,别给人家当夜宵餐喽。” 你跟定他,脚步加快,也顾不得坑洼深浅。肖吾回身说,别大意,这里的蛇更 多。果然,长疯的杂草下、大青树的盘根错节缝里,有塞率声响。你动,它也动, 你停,它隐匿。 小路开始阔宽,也平坦好些,可见猴子在山道上蹦来跳去,待你们到跟前,又 全躲藏到树上。 有棵大樱桃树,果实累累已经发紫。肖吾呼喘着提议树下歇息一会儿,吃个晌 午。停身处,一大枝紫樱桃垂在你头顶,折进嘴时,树叶间有吱吱叫唤。闪着缝隙 寻觅,瞧见两只小猴子,不吃不玩,抱着树桠,似乎被你等吓住了。既然如此,就 再吓它一吓。你拔出肖吾背筐里的手枪,不怀好意地举起,向一只猴子瞄准。俩小 家伙不约而同用手捂了脸。怕吓坏它们,你赶紧不声不响地收了枪。它俩竟然从手 指缝当,偷偷窥视你,有意思。可能是看你对它们没什么敌意,手指又分开大些, 露出小眼睛,巴眨着调皮。 吃过糯米粑粑就樱桃,你俩抓紧赶路。 你们在中缅边境175 号界碑边上的嘎甲寨子住下,那水泥筑的界碑是一九六。 年建的,齐肩高,竖立在一个土丘上。土丘上的灌木稀稀拉拉。荒草很盛。 肖吾说,当地老百姓有句俚语,是骂鳏夫的:一块界碑,一片荒地,萌不出种 子,哭流了鼻涕。 界碑是这里每一个佤族人心中都有的概念,然而边境、边界线却是模糊的。界 碑南北全是竹楼佤寨,通婚多了,亲戚也多,相互串门子,如同一个村寨的。所以 界碑在那个小山丘上,被冷落遗忘,被尘土封存,被落叶枯草掩埋。你心里想,人 类之间的界碑,总有一天会是如此下场。 听说界碑内外这一带很乱,听说缅甸共产党在和缅甸独立团打仗。正而八经, 常常听到零星的枪声,枪声在茂密葱茏的上空,像大蓝雀滑过碧天的啾鸣。也常有 缅共人士跑到界碑这边来,就难免有独立团军人放着枪追逐。居于这种状况,寨子 里的首领大都有武器,嘎甲寨佬背着一支老掉牙的驳壳枪,地道德国造。但寨佬说, 只有一粒子弹,还兴许是臭子,不如烧火棍。说是说,左肩右斜,背着也威风凛凛。 这寨子不小,有五六百口人,寨中的山坡上有一棵树冠大极的老榕树,遮荫了 几亩地,错节的盘根上,能坐下全山寨人的屁股。树上吊着口青铜老钟。寨佬说, 有枪声过了界碑,一敲大钟,保准儿像撒开腿的兔子,全吓回去了。 寨中没电,晚上的扫盲夜校教室里两盏汽灯,银光熠熠。教师讲得很认真,还 一趟趟凑过来给你解释一些问题。 你心眼忒多埋着心计,你很想把佤语学好,你知道肖吾过几天就走,没了翻译, 不能当哑巴,和乡亲们交流全得靠自己。 听课的多是村寨里十四五的大姑娘和小伙子.再有就是几个拢抱着娃娃的小媳 妇。 你的房东家七口人,男主人汉姓陈,佤族名字叫俸诏,女主人叫娥妣。竹楼建 在坡坡上,大龙竹疏疏散散,掩蔽了半个楼顶。隔着一层竹篾地板的楼底下是牛棚 猪圈,因为天阴潮湿,粪臭酸骚钻过篾缝,漾满楼堂。 牛铃在楼板下,整宿叮当。 这里管阿妈叫“麦”,麦娥妣的脖子上挂着茶盘大的银项圈。 手腕上是宽银镯子,良久不擦,失去了光泽。髁膝盖上攀绕着软藤,藤圈可塞 住挡腿布。 佤女身上圈圈多。 竹楼向南开一小窗,扇是草编的,掀起就是竹寨山村的雾雨风景。一个个黑灰 色的茅草楼顶看过去,寨坡下是咚叮河。河对岸不远有两座兀起的山峰,郁郁葱葱, 直拔陡秀。即便双双照面对应,也显出几分孤零。 寨人们管其中一山叫蜜蜂山,山上多蜂巢如同遍地石卵,只是草茂,毒蛇盘踞, 无人敢上。据说那蛇,羊脂玉一样的晶莹润溜,是因为吃蜂蜜的缘故。娥妣告诉你, 这两座山相隔一箭地。 过去那里很平展,是祖先的男人们习武练功的地方。后来弩箭戳扎在地上多了, 长成了竹林。 “老师,老师,北京老师。” 楼下有人喊你,语气很急。你扒头看,石板路上高低腿站着寨佬。他仰着脸, 左手佝偻着遮在脑门上说:“跟您找些纸张,可有? ” 你撕了半本信纸,下竹梯来给他。他小心地装在挎兜里说:“蜜蜂山根儿,有 人找见条大虫的老窝,敢不敢去看? ” 你甩甩头说,走吗! 你们就前后脚往坡下走,走完了青石阶级,膛过清亮没膝 的河水,沿着一条干涸的水道,又钻过一片野芭蕉林。 你俩到了一东一西的两座山峰之间。蓬蓬丛丛高壮的一色龙竹,像一座座翠绿 的营盘毡房,驻扎在阔旷的地界上,很少其他的植物。稀疏单调了老山原始的繁茂。 俸诏老爹和肖吾还有两个寨子里的小伙,围在一丛龙竹下说着什么。老爹手里 的砍刀,不停地在刮削收拾着一棵大竹筒,有碗口粗,老长老长的,翠绿翠绿的, 被一劈两瓣。 大家看到你们,迎上前来,抢过寨佬的挎包,开始忙活。一个个喜气洋洋,如 同过节。 “什么大虫? ”你问。 肖吾说:“就是咱们在路上见到的那种大蟒蛇,这土堆是它的巢穴,俸诏老爹 亲眼看到爬进去的。我们要为民除害,这家伙偷吃过鸡狗,吞食过猪。据说我们这 么大的人脑袋,它都能一口吸到肚里去。” 一阵寒气,从脑袋顶蹿到你的脚心。脚下的土地,板硬板硬的。 这里的龙竹虽然不成林,却像是个爷孙几世满堂的家庭,大的小的,粗的细的, 高的矮的,七八十棵为单位,根须密集,搂抱坨成个土包包,有成人高,圆鼓隆咚, 一蓬占了半个篮球场的地皮。 你仰面再看弯曲的竹梢,那家伙有一二十米,更显得高大招摇。 每丛龙竹之间,风水天然造化,隔离着有十来米。隔离地带寸草不生,是红彤 彤的质硬胶土,像火烧过的一样,还裂着细缝。 你刚围着土包寻觅了一圈环境,寨佬就喊你过去,跟你要烟抽。这时的寨佬, 正把土包半腰的竹排钉妥。 一根儿香烟点着,然后就着火苗子,寨佬点燃码放在排子上的枯树枝。枯树枝 顶着展开的信纸,信纸上撒了一层红黄的辣椒面。 你打了一个喷嚏。 寨佬以为你害怕了( 其实你那时心里是紧张) ,就说:“这边是大虫的入口, 俸诏那边是出口,我们这边用烟呛它,它就老老实实从里边往外爬,爬出来哪也去 不了,只能爬进给它准备好的竹简子里。莫怕,安全着哪,这畜牲身上的骨头节是 顺茬的,只会往前走,不会往后退。危险也是那边危险,莫怕。” 你咽了口吐沫,往跟儿前凑了凑,但看不出哪里是蟒蛇的洞口。密密麻麻的植 物根须,垂悬挂满了土包包。直到火着起,寨佬用芭蕉叶往里扇烟,你才隐隐约约 找到。很小,像个老鼠洞,毛茸茸的,被一层更细的须毛遮掩。 你说:“这么丁点的洞,连只兔子都钻不进去。” 寨佬一脸解密的神情,微笑着跟你说,洞口小是为了隐蔽,其实一点也不小, 长虫钻进时,一撑就大了。 你为了显示胆大,跑到另一面去看。 青翠的大竹筒子,已经被肖吾他们几个人,一溜右膀子,间隔匀开着扛起,一 头横搐进土包包。每个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你,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快乐幸福的愉悦时 分。 肖吾站在最后尾儿,指着竹筒跟你说:“还没动静,你别光甩着俩手瞎转悠, 过去帮帮寨佬,把辣椒烟搞浓烈一些。得往洞里扇,我们这儿都看见冒起的烟了。 熏蔫了竹梢头,那家伙也不会爬出来。” 你只好兜了个圈子返回。 刚看到烟熏火燎的寨佬,那边肖吾就喊开了:“出来啦,出来啦! 努住,努住 !”兴奋嘶哑的吼叫,撞击上两山的岩壁,来来往往,回荡着颤音。 寨佬扔下芭蕉扇,拽着你往那面跑。边跑边还拔出驳壳枪,拎在手里说着: “我让你馋嘴,偷了东家偷西家。这回我要一骨节一骨节把你剁成百块,让每家每 户都吃上你的肉。招惹,谁让你招惹的。” 人们双手抱着竹筒子,生怕掉下来似的。刚才一个个的喜兴脸,现在都变得白 硬硬的。 藤绳没有捆严实的竹筒缝间,看得见大蟒蛇在爬,不紧不慢,犹犹豫豫,似乎 不是很情愿,似乎没有感到大祸要临头,似乎这雪白内壁的竹筒让它觉得新鲜、陌 生、希奇。皮鳞蹭着新通开的竹节,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一种自语,一种鸣叫, 一种哀叹。明媚的阳光下,听得你一身鸡皮疙瘩。正想躲远点儿,肖吾的脸煞白, 冲你嚷着商量:“你块儿头大,咱俩换换肩。” 看他一反常态的劲儿,你只好顶替上去。虽然竹筒有七八米长,但四个人扛着, 很轻松。 不一会儿,你感到了沉重,竹筒外壳泛出凉气,手掌心的冷汗在流。一种奇异 的走投无路的叫声,在你背后的竹筒头发出,像两块碎瓷片的摩擦,贯穿你的耳鼓。 你的脑袋要裂开似的。 “爬到头啦。到头啦。拔! 拔! ”寨佬异常兴奋,挥舞着手枪喊道。 四个人八只脚向后倒退,大竹筒从洞穴口,拔了下来。 竹筒根儿上,支棱棱露出半米多长的蟒蛇尾巴,哩哩啦啦从洞里带出一些湿润 的东西。 有人说是大虫的屎尿,有人说是大虫的冰片。寨佬说,是大虫的屎液。说话间, 洞口呼啸出一股腥风,黏黏糊糊,凉凉飕飕。 大家齐手把竹筒轻放在地上,寨佬掖了枪抽出砍刀。你拦住说,不如扛到县城 去,交给政府处理。 大家就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俸诏老爹先开口:“北京老师说得对,老师说得对! 吃上口肉,也没啥,顶多 就是一泡臭屎。” 其他人迎合,寨佬犹豫着点了点头。肖吾也同意,只是末了叨唠一句:“这大 蛇要卖掉,得值一百块。” 人们瞪大眼睛,好像在说,这东西值那么多钱啊! 你就掏了一百给寨佬。他接 了钱说:“就这么地。走,回去,置办水酒杀猪杀鸡,今儿晚上,整个寨子乐和乐 和。” 你们的猎物不敢抬到寨子里去,竹筒里传出的声响虽不大,但阴森闹人。大家 就搬移,挤挨到土包包根儿下,蒙上一些竹叶。商议好明儿一大清早儿,由俸诏老 爹负责,约好几个人,直接扛着,送到县上。 那一宿,你没曾想,乐和乐和的寨子,酒会闹得那么凶。没到后半夜,你就醉 得拾不起个儿来了。一个劲儿地说:“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房东的四姑娘和五姑娘把你扶回竹楼。这之后你又干什么了? 怎么爬到竹棚下 的犄角? 衣服什么时候脱的? 是谁给你盖的被子? 你一概不晓得,一概不清楚,反 正是躺倒了,就大睡过去。 那一夜,是你好久没有的沉睡,沉得你以为,是在北京的软床上。 一觉醒来,竹楼里就剩下你自己个儿,好像昨晚房东家里的人都没回来似的。 太阳已经到了楼檐,熄灭的火塘上.零乱着竹影。你伸了伸懒腰,趴在了竹楼窗口。 寨子里很静,鸡狗不叫,也没什么人走动,都还睡在梦乡里一样。两只巴掌大 的蓝色蝴蝶,相互追逐着,在楼下落地柱边的干草垛上嬉耍。金色的阳光很浓很稠, 顺着竹楼顶覆盖的茅草上,慢慢流淌,流淌到石板路。 石板路边,横码签放着,昨天套蟒蛇的那根儿青竹筒子。你一眼就看到,看到 后你就惶惑得疑虑自己还没睡醒。难道俸诏老爹他们还没去县上? 竹筒子怎么搬到 寨子里来啦? 你下了楼。明明绑扎得结结实实的竹筒子,可里边空空如也。大虫呢, 是他们给整死了? 还是给放了? 即便是放掉,也没那么容易啊,谁敢呀? 你狐疑了 大半天。直到天擦黑,老爹和肖吾一前一后从水田回来。你注意到,他二位的眼光 游离,神情奇特,一进屋就歪倒在火塘边上。 肖吾半节竹筒垫着脑袋对你说:“早知道,真该叫着你,今天是水田的活,累 死人啦! ” 你赶紧问,蟒蛇哪去啦? 老爹收拾着手里的烟草,挑出一根儿梗子扔到火里说 :“怪尿,天还没亮晃,赶早我们就到蜜蜂山.那竹筒就是空的了。蒙着的竹叶都 没人挪动,肖老师也说怪尿! ”说完拿眼看了肖吾又打量着你,见你看他,才躲开 了目光。 肖吾支起身接过话:“其实,其实……起先大家怀疑是你放走的,因为你昨晚 回来的最早,说你是为了爱护动物。我跟他们解释了,绝不可能。第一,你胆子没 那么大,黑更半夜的一个人走那么老远,你不敢;第二,你看见了吧,绑在竹筒上 的藤绳,一箍儿没松散,这种绑扣,咱这阿佤山,只有俸诏老爹一个人使用。蹊跷 不蹊跷,那家伙是怎么跑掉的,难道它有缩身术? 难道它能正着进去倒着出来? 第 三,四姑娘证实,她昨晚和你在一堆。是吧? 老爹,四丫是这么说的吧。” “那丫头不谎。”俸诏抽着水烟。 你忽地有失足的感觉,好像从一个崖头掉了下来。一种越来越浓烈的神秘色彩, 闪着光,打着旋,从竹楼的四壁,从拱起的屋顶,从地板的竹篾缝隙,向你劈头盖 脸,泼将而来。 肖吾看着你,你看老爹。。 老爹呼噜着水烟。那是一根紫红色的竹筒,据说这种紫竹,在阿佤山已经绝迹。 呼噜噜一阵阵水Ⅱ向过,俸诏老爹抬起头来。 烟雾弥漫了他的整个脸,似乎他在想心事,弄不清这个汉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