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切悄悄静寂。 你心里打鼓,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将要继续什么? 真是痴心妄想,你想挣 扎地站起,没辙捆得太紧。只好以静制动。 几十秒钟过后,有人走到你身边,解开蒙着你眼睛的黑布,拽出你嘴里的酸汗 破背心。 你面前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木结构屋子,镇子上这样的房子很多,没啥新鲜的。 几根儿蜡烛的火苗,飘飘忽忽,照得四外不很亮堂。 看见她,你惊愕了一下。你身边站着一个佤族少女,在录像站的小院里见过。 叫野青。 野青的母亲早逝,父亲在曼德勒,给做象牙生意的老板当保镖,一年半载说不 定哪天回来一次。野青打小在界碑那边村寨里的姑姑家住,读小学,又读中学。要 说还是正而八经的留学生呐。汉话说得也不错。 “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 “快帮我解开绳子。”你着急,是因为你自己还光着身子。你注意到,对面竹 桌上的烛光下,放着你的制服短裤。 她镇定自若地为你松着绑问:“是谁? ”野青没有一点难为情的劲儿,更没有 羞涩。你以为她会满脸通红;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以为她会忸忸怩怩背着 身给你解绳子……你还以为了一些,但你以为的都没有。她接着说:“这是我家的 库房。是谁把你整治到这里来的? ” “不是整治,挺舒服的,我是被好几个人抬到这儿来的。”你有意识地开着玩 笑,想缓和一下气氛,“也不知惹恼了你们街子上的哪位大仙啦? 几天来在录像站, 加上你这么个小姑娘,搭过腔的也不过五六人。”说着话,你穿好短裤,把裆里的 东西,再一次掖匿好,揉擦着绳勒的疼痛。野青却绷着脸,睃都不睃一眼,好像那 不是姑娘敏感的东西。 “到我屋头来说话。”她举着一根儿蜡烛,吹灭了其他,领你出了仓房。 出了仓房,你大汗珠子,呼啦冒了出来。你的两只手就得一个劲儿地刮下巴颏。 刮了甩,甩了刮,但没用。你自己可能不知道,这叫惊汗,没三两个时辰过不去。 仓房和她家只隔着一条小溪,小溪上铺有石板当桥。夜色里,水是黑黑的,温 温的,俩脚丫子膛了蹬,你觉得很舒服。你再把脑袋扎进去泡透,一屁股蹲下,左 右开弓往身上一通乱撩,这才缓解了一些。 她家屋前的那段路面,有点硌脚。野青的木屐,呱哒呱哒,在安谧的夜色里很 是清脆。 到她家屋里,你先吃了一块西瓜。你吃西瓜的样子真可笑,比刚才被人绑架时 还狼狈。你喘过气,平稳下来,胡噜着脸上的瓜瓤子。跟注视着你的野青说,谢谢 你的救命之恩! 你想起这儿的女孩子特时髦喝啤酒,就掏钱。兜里的钱居然一分没 少,只是有点湿。 野青兴奋得跳离板凳,两手翘着打响指节匪子,像孩子一样,从你递给她的一 沓钱中,拽走一张拾圆币。甩掉木屐,光着脚,刮风似的跑出门。 这野青才十七岁,中学读完就在家闲呆着,没工作也没事干。一天到晚,晃荡 来晃荡去,混日子。剃着一个男孩子的寸头,很短,支支扎扎。穿一身浅蓝牛仔装, 好像挺厚的,也不嫌热。 本来佤人名字中的“野”,代表家中第一个女孩子。但她浑身上下,着实散发 着一种野味、野性,恰恰吻合了她。想必这孩子没人管,泡在录像站,一天到晚看 录影带,学来的。这镇子里没什么文化娱乐设施,据你了解,街子那头,还有一个 放录像的人家。 野青买回四瓶啤酒,磕掉个盖子托着底儿,她一仰脸,自己先灌下去一半,抹 了抹嘴定定心,稍喘着问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 “我也不清楚! ” “你说个大概齐模样,这镇子就这么丁点儿,一会儿我给你捆来。” 你知道她不是吹牛,“一个也没看清,蒙我那块黑布叠了几层。” “好,大哥你等五分钟,我马上回来。”她又把剩下的啤酒喝干,扔下空瓶子, 丁丁冬冬,兴冲冲出去了。 真的,也就几分钟,你的腰杆还没疏散开,她就拉进俩姑娘和一个中年男人。 听他们说话,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你认定不是。 野青喊了一声:“滚”。仨全赶紧往外走,快到门口了,野青又突然喊住他们 :“我要的那条活腿,明儿给我送来。” “好! 好! 好! ”三个人答应着,步子似乎更快了。 你听着心里一激灵,看着出门的六条腿问:“活腿,他们欠你的? ” “是啊! ” 你有点不知所措:“多大的冤仇? 烧了你家的房? 毒了你家的水? 砸了你家的 木椿? 活腿? 摘下后是活的,还是从活人身上卸下来? ” “没那么凶恶恐怖,说的是还没杀的牛。”她把最后的字,加重了语气。“但 我已经花钱买下了,连着半边屁股蛋子的一条,叫活腿。要是有三条活腿都被人买 了,这牛就非杀不可了。我们佤人管这叫买活腿。” “你一个人,要这么大一只活腿干吗? ”你有意无意地瞎问。 “给你吃啊! 你不知道牛肉烂饭,是我们佤人待客的美味佳肴。” “待客? 呦,我以为佤寨待客的上品是鸡肉烂饭,牛肉烂饭第一次听说。”你 小子的脑瓜好使,若有所思地接着她的话茬儿。 你感到了这里边有些什么蹊跷,有个什么东西被你看到了,却一闪而过,没有 抓着。 野青打断了你的思绪:“大哥,你要还想再往下住的话,就不能在录像站那个 是非之地了,多乱啊。” “那住哪? ” “住我这儿,只能这样! 否则从明天开始,每晚你都清静不了了。我们镇子已 经好久没外人来了,你又高又大,在街上一走,你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你,你知道 女人们管你叫什么? 叫情种,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男人味。镇上的男人都羡慕死你 了。大家说,让你把种子撒干净,才放你离开。其实不会放过你的都是女人,男人 只是帮忙搭手的。用的武器是甘蔗砍刀,逼着你干。 你不干也行,临走她会给你一砍刀。说不定把你那玩意砍下带走,回家慢慢地 享用。” “还有这等怪事? 那我就将计就计,决不能被阉割。”你惊讶,但你开着玩笑。 你没想到,这姑娘口无遮拦。“你知道我们北京城,过去有这种被阉割的人吗? 叫 太监也叫公公。” “我不知道你说的。可我知道她们今晚这是第一次,是验你的身体来的! 首先 他们看看你有没有性病,怕你把外边的脏东西带到我们镇子。以前我们镇子有过, 听说恶心着呐。所以好多青春男人都给杀了,腿儿快的就跑,东西南北,跑得连路 都不择,再不敢回来。其次,查验你是不是抽毒粉吸白面的,这里人叫抽十号,抽 那玩艺儿的,她们也嫌弃,说和这样的男人配出的种儿,生的男娃没鸡巴,生的女 娃没腚沟眼儿,就是石女。”咚,说着她给了你胸口一拳,还挺有劲儿。然后又说, “看样子你是通过啦。中国、北京,干净。”最后的一句话,她声音高亢起来。 用汉语、佤语、英语,各说了一遍。 “我的天! ”这让你感到又新奇、又好笑、又尴尬、又兴奋。 还搀杂着一些惶惑。 “抓你的女人可能是糖厂帮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她们大多是染过性病 封了裆的,听懂吗? 就是录影带里演得那样。 锁住,谁也不准通过了。所以她们满怀一腔怨恨,她们可厉害啦,别招惹她们。 她们还有纲领口号,是‘为了后代,为了妹妹。’我一般不惹她们,她们也不敢惹 我。所以你住我这里,我当你保镖,最安全。” “让你这么一个少女小姑娘做保镖,是不是惨了点儿? ”你臭显摆地抱了抱胸, 胸脯和胳膊上,疙疙瘩瘩绷起了肌肉腱子。然后又交叉着双手,扭着腕子,骨节发 出嘎嘎的声响。 她不经意地看了你一眼:“我早就想跟阿爸一样,我读书时的远大理想就是当 一个女保镖。长拳、通背、八卦掌,我练了将近三年,在那边跟我中学的体育老师 学的。”她歇息了一下儿。 接着说,“除非你顺从她们! 否则这镇上只有我保护你。”停住话,她从床头 枕下,抻出把一尺多长的匕首,戳在酒瓶子间。匕首颤抖着黄光。 你认识野青的那天,就听录像站老板说过,野青的外号叫“拼命假小子”,镇 子上一有打架的,准有她搀和。今儿你领教了吧。 说实在的,你也有些疑惑。你疑虑这么偏僻的小镇,竟能自发抵制性病和毒品, 你搞不清楚这是开放还是封闭? 说封闭吧.南来北往水路旱路,曼德勒那边带过来 的甭说录像带,还不什么都有哇;说开放吧,使用的方法近似于原始,全是民间自 发,也不知道引进些药物啥的。 你喝着啤酒寻思,目光绕过瓶子打量着野青。喏,是个真小子模样。短发,圆 眼,肤色微黑,挽着袖子,圆鼻头上汗珠闪亮,脸上洋溢着侠肝义胆的稚气。惟一 表明她女儿身的,是两个手腕上戴的宽手镯,银白的,有十公分宽,以及卷翘睫毛 下的一双秀眼,和一对细腻漂亮的长手。 “住这里,对你一姑娘家的影响不好。”你确实要考虑这一点,得为她着想。 你怕什么,也许一周,也许一月,不管多久,你都要走人。 “没事儿,这儿的人都把我当男孩子看,只有你,第一次在录像站见到你,你 就喊我小姑娘,我一直记得。”屋中忽悠一下,出现了温馨的氛围。这时候的她, 显出了一点儿少女的柔弱与妩媚。你有点心动。 你有点难为情。 她不高兴了:“真不爽快! 徒有外表。” 其实每时每刻,在任何场合,不管是真是假,是苦是甜,是福是难,你都在尽 量地表现着自己男子汉的不吝。现在瞻前顾后,也没什么必要,更何况你还欠她的。 再拗,没面子。 你说:“成,她们今晚不会再来了,已经过钟点啦,明儿再搬过来。还得和录 像站老板打个招呼。” “那不一定,在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今儿夜我过去陪你。”她用枕巾把匕 首卷好,提在手里。 无奈,就这样吧! 你再没啥法子。 看表,是后半宿三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