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醒来,你像得了一场大病,萎靡不振。整个世界,萎缩成你的头盖骨那么渺小。 听任一个比你小十七岁的十七岁女孩的摆布。 你在她家住下。 那几天,一直下着小雨,偶尔一个闪电。好像老天爷心怀叵测,但却是诚心诚 意地挽留你。 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咚,嘀嗒嗒嗒,咚,嘀嗒嗒嗒。 刮进的湿气,有点轻佻,有点凄凉。 天白,看不清远处。 木屋里是凉爽的,可你身上在不停地冒汗。汗水下萌发了一层顶着毛尖尖的红 疙瘩,心就更加躁烦。好似红疙瘩不是起在身上,而是长在心上。 野青的野气,随了雨水,流到萨尔温江里去了。除了一天两顿饭,她还要用西 瓜皮为你擦洗身子,清毒。像对待一个呆痴的孩子。 你们的话语很少。很少的话语下,掩饰一个期待,一个开始或是一个结束。 傍晚,雷声远了,大雨终于下来了。 你脱掉鞋子,跑进芭蕉林。 雨点,砸在你头发根上,丁丁冬冬很惬意。雨流,在你的翘眉骨上,形成了狂 泻的水帘,同时牵引开你泪腺的闸门。这让你几乎捌不上气,呼吸拉长,胸膛里憋 屈得像要爆炸。 野青也跑了过来,抱住你,抱得很紧,跟你一同呜呜地大哭。哭什么? 你一点 也不清楚,你没有任何想法,抑或哭就是目的。但过后,你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如是一根儿打通了中间关节的龙竹筒。你仰面大笑着。 野青也跟了笑,昂着头,她睫毛上的水珠,支棱着又跳落。 脸在进溅的水花下,灿烂生动。 她动作了,她的手下迅速,不容你反应。你的衣服被扒净,然后又脱光自己。 俩身相拥,在老天恩赐的仙露里;俩身跑跳,畅游在时空的河流里。时间并没有停 滞,一直在流动。跟脚下的泥水,跟瓢泼的雨水。 就这样,俩人没有意识到过了多久,雨势一点没小。但你们心有灵犀,拥着搂 着,回到屋中。 一个脱胎换骨的心境,一个淋漓尽致的雨水浴,终止了你周身的刺痒。火塘的 热焰,炙烤着你黑亮的皮肤。你精神亢奋,恢复了昂扬的挺立。她躺倒在火塘边, 一块簇新的白竹席上。 “不,站起来! ”你凶狠地像一个劫匪。说话的同时,掐住她的细腰,把她悬 空举起。到位停滞的刹那间,她祈求的目光像水花,芬芳亮丽,零乱飞蹿。你慢慢 把她放下,放在你的上边,慢慢地…… “这样行吗? ”她闭上眼睛,似乎怕如剑的眼光阻止住你,惊扰松懈你的勇气。 她错了,她太年轻,太幼稚。她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凭什么也不可能叫你暂 停。即便再大的雨,也无法让你熄灭。 “我不知道还能这样……啊,太好啦,啊,你终于进来了,你真好。啊,我终 于……啊,早该如此,早该……”她仰起了面孔,泪水冲刷倒睫毛,流淌在光净的 脑门上。然后她一甩头起来,双臂搂抱住你的脖子,轻轻地,轻轻,像一只小蝇虫 的声音。嘤嘤地哭起来。“不疼,一点也不,你真好。别管我,我是高兴地哭,你 做你的,我只是酸胀,还有点委屈。”她开始吻,这是第一次,也是你俩的惟一。 你一阵眩晕。眩晕的闪光里,你大汗淋淋的身心,跑到了蜜蜂山下。 大虫在慢慢悠悠,一点点向竹筒里爬行。啦啦的声音,穿透了喉咙,像拧断干 竹。是谁在高喊:“拔——”,长长重重,沉沉甸甸的龙竹筒,从蟒蛇洞里拔了出 来。 不知道是它在叫是你在叫,还是她在叫。多年的老木屋也跟着,在嘎嘎吱吱地 叫。叫声的老木屋,在风雨里飘摇。飘摇中,不断的呻吟。框架似乎要倒斜,空气 中有无数只,没有力气的手,在支持着。 塘中的火苗黯然下去,苍白的炭灰中,一明一灭。它在竭尽全力保守着原始的 姿态,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形象。 你们俩心里清楚地知道,双方都在努力着,在竭尽全力着。 想把两个人分开,但分开的艰难,就像使两座山碰上。 有的时候,怕分开,是更怕再碰上:有的时候,怕目光,是更怕再对视:有的 时候,怕出来,是更怕再进去;有的时候,怕离别,是更怕再见面:有的时候,怕 雨停,是更怕再风暴。 当双双把四肢撂平在席子上后,声息全无,如同阳光下的雪崩平息,白亮、光 洁、宁静、安详。 你们忽略‘j-时间的脚步,你们似乎都在听窗外的倾泻,哗哗的像喷射,土地 在忧郁抒情地独唱。 窗扇呼哒了半下,炭灰坍塌,惊醒了寂静,‘飞白降落。细碎,悄悄覆盖着, 消失不远的,带着热潮的过去。 她说:“你积德行善,有好报。”然后又沉默,似乎说什么都多余,俩人好像 都睡着了。 突然她又说了一句话,有点含糊,但语调更轻,轻得你怀疑,是从她脚下传来。 她说:“但,你该走了,等天亮。这不是你久留之地。再来一次。” 野青就是野青,对她这类似于逐客令的言语,你已经习惯了,丝毫没有惊奇: “走是必然的。好,再来一次。”你再也不站住脚,进退维谷地东张西望了。你毫 不犹豫地,简直地往前大踏步地走去。 无声无息地过程和结束。夜就阖上了目光。 你没有如期离开,是因为那雨。三天三夜,不停不歇。 、腥凉的湿风里,女 人喋喋细细的声音,重复的只有两个字“再来”。云雨就从大开的小窗,飘进木屋, 浓厚的,然后是淡薄的。随着大雨的戛然而止,这一切,消逝殆尽。 野青像一堆甘蔗叶,在渐渐地松散,渐渐地枯萎。 你和野青分手,是在滚弄北面山谷的一片野芭蕉林里。 天亮了,你俩做完最后一次。野青把精心煮闷的牛肉烂饭,端到床上,一勺一 勺托给你吃。 你懒得不想起身,但你不能不起来装束了。她把她的匕首插在你的腰里,率先 出门,领你走了一条小路。 她说到天黑前,你就可以过界碑了。 你俩都站住,有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挡住了她的睑。 她说,十几年后你再来,我交给你一个硬戳戳壮实实的佤家小伙,让他跟着你 去云游世界。说这话时,她用两个手指,捻捏着你的一个大拇哥。 你看不清她,可你也不想闪开芭蕉叶。 她松了手:“实话说,我以为男女做爱有多好,多滋润,哼嘿哎哟地叫得人心 慌心痒,全是影视演戏。其实过了这道坎,都明白了,就那么回事。这坎过不过两 可,没多大意思。现在我知道了,除了疼痛就是分离。”说完野青没容你再言语, 就钻进了茂密,无影无踪。 这就是告别? 这就是分手? 说不清是忧是喜? 还有点儿窝心堵塞。 你一边想着野青的话,顺着土埂走出芭蕉林。这时你才感到腿软,脚下像踩了 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