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我……我是的我栽倒了,摔在了一片正在抽芽的嫩草丛里,再也爬 不起来了。后脖颈淌下的血凝结着。由红变黑,由黑变白。滚圆滚圆的鹅卵石和骷 髅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我也没撒手我的怀抱。这个时刻,我努出惟一的体力, 抚摸光滑如脑壳的卵石,像抚摸着我自己的一样。 手感有些涩,有些凸凹,有些麻麻硬硬的东西。摸着摸着,摸到了一个洞洞, 正好我的中指可以插进去。手指进去,我才意识到,一粒金属蛋蛋正在钻进,它击 裂开和冲过颅骨的过程很慢,慢得连摩擦出的吱吱咂咂的惨叫,都听得真切,像两 片碎瓷,相互捻蹭的声音。 在整个世界惟存的嘶鸣中,我后脑勺上的那个洞洞里,又开始不停地往外流淌 着什么,这回不是红的是白的,是乳白色的液体。 我知道我的生命在消失,红的是诞生,白的是死亡。这种消逝不是那种倏地一 下就没影的,是渐渐地远去那种,跟草原上老牛驾驭的勒勒车那样,缓步地行走, 看不见了,也能感到脚步。 其实更准确地说,我的生命在抽身返回。抽身返回,总有一个转身的过程。我 转过身了,并且滞留在了一个叫“界”的地方。 手里那个滚圆的东西,变成了韩愈的嘴脸,他龇出洁白的牙齿告诉我:“错, 在死亡的那一刻,‘地空迷界限’。你不可能还会想到‘界’。” 读大学时,教我几何的女老师,最崇拜的就是韩愈,她还给过我一本破烂不堪, 拾不起个儿来的线装书,泛着一股霉气味儿,可能是叫《孟子·公孙丑下》什么的。 翻开一页,上书:“域在不以封疆之界。”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告诉过我,是引申 为极限吗? 漂亮的老师点头。老师伸出丰满秀润洁净的长手指,又把一本《几何原 本》书掀起,是第一卷的开篇。 她念,声音尖亮好听,令人心旷神怡,像婉转啾啾的夜莺,还携带来紫罗兰的 香馥。但越来越缥缈,语速越来越慢,慢得让人焦躁不安。 这么慢干吗? 快点儿,我困极啦,我要睡觉,我们睡觉吧,你不是一直老暗示 我,要和我一起睡觉吗。以后不要暗示,有什么就明说。睡吧,我要打呼噜给你听, 老师。老师,你到底念给我听的是什么,就刚才? 老师说:“那我再给您念一遍, 您要听好,我不想再重复:‘点为线之界,线为面之界,面为体之界,体不可为界 ’。” 在告别尘世之前,就不要知晓这么多道理了吧,忒麻烦。可以有紫罗兰和伶俐 的夜莺,伴着我走远。 但是,我想知道,点、线、面,都可以为界,为什么“体不可为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