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在南海滨城的一个小旅馆里。 傍晚,浓稠的海风,从窗户流进来,腥咸吸落在肺叶,让人心率加快。汗就没 完没了地淌。 对床那家伙,干巴巴的。长长的脸,松懈的肉皮,很像骒马的面孔。随便一瞅, 就得四五十岁。他半躺着靠在被摞上,闷热的天气,似乎对他没丁点儿影响。他刚 进屋时,一双干蚕豆皱巴眼儿,没少打量我。几句哪来哪去的客套话过后,再没言 语。此刻他正眯糊着,呼吸不长不短,好像睡得正香。 打他一进门,我就提防着。一个大挎兜重重的死沉样儿,里边装着类似齿轮钢 轴什么的。硬戳戳的,能感觉到。如此这等分量;他居然掖在被子底下垫着。就是 偷来的,藏在床铺下还不成? “吃过了? ”蚕豆眼儿开始和我搭腔。我就知道他没 睡着。 “天都黑下了,你还不去吃? ”我挪开脸前的地图册,答非所问。在外边走, 常会碰到神兮兮的人。原因也是交流谨慎,各存警惕。 前儿晚上来过一怪人,髭胡三绺,头上打着盘髻,也歇在那个床铺。半夜里我 让尿憋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那人居然腰板直挺,披头散发,盘腿在床。惊愕得 我靠在床沿,犹豫了半晌儿,才去厕所解了手。夜里我乍醒了几起儿,那人都是打 坐的姿势,纹丝不动。连他的喘气,都跟挣夜一样,无声无息。就这样,一直到大 天亮。人家收拾收拾,看也没看我一眼,赶船去了。 蚕豆眼坐了起来说:“去歌厅玩玩,唱唱歌,冲冲凉,消遣消遣,怎么样? 我 出票子。” “没兴趣。”我把地图册又举到脸前,挡住他一连串的邀请。 看看广西地图问他:“你说的那个地方叫什么? ” 这主儿说他是起营盘来的。可地图上,从营盘到合浦到滨城都没有路。难道他 是起海上过来的? 可…… “我是从涠洲岛过来的。”蚕豆眼里出现了诡诈的坦率。 “大船? ”我盯着他,紧逼了一句。如果是大船,来路就该没多大问题。 “小船。” “呦.风浪受得? ” “渔民不在乎,海里浪里半辈子啦! ”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被海风吹得黑中透红。高颧骨,有棱有角,泛着亮,嘴 巴上撇着细软且稀落的八字胡子。这都无可挑剔,但他一双白皙皙的脚,五指紧紧 并拢,可不像个渔民。 他见我打量他,把话题岔开:“北京还没到过,可在张家口住过几天,说离天 安门还有几步路。你们北方忒冷。” “还是南方好,风和日丽。”我附和着。 “走吧,咱们玩玩去。走吧,给个面子,你们北京人都挺随和的。”他两腿甩 下床,趿拉上塑料拖鞋。 屋中的确闷得慌,还湿热得难受。再说了,这世界哪那么多坏人。自己多留几 个心眼儿,就是了,闲着也是闲着。 我用五指,梳理了一下零乱过肩的长发,穿上衬衫。衬衫原来是长袖的,因为 这里热,我就把袖子齐根儿撕掉了。撕得不整--齐,毛毛扎扎的。 出了旅馆,到了街子上。原来这里晚上比白天热闹多了。 这个歌厅小点儿,恐怕也就一百多平米。说歌厅不大准确,因为大部分人都在 烟雾弥漫的灯光下,温柔依偎着悄声窃语着或是喝酒。中央只有一对男女,搂贴得 像是一个人。随着舒缓的音乐,脚不挪移,轻微地摇晃着。 音乐一停,歌厅里只有空调器的嗡嗡。黑乎乎的天花板下,好像飞来飞去着无 数只蚊子。但很爽快,和旅馆里比较,如同两个世界。 没什么选择,角落旮旯都有人。只好坐在舞池边的位子,对着大门。 这家伙,挺豪气,上来就要了八瓶冰镇的珠海啤酒,还说喝完再要。我知道, 这酒在外边的铺子里喝,都要三块一瓶。萍水相逢,这似乎有点过。 他叫我小曾,我叫他老黄。 喝了一阵儿,老黄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手表,马上有了心事重重的神色。 好几次,酒杯端起,但没喝进嘴又放下。这一切,都被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我就 更加百倍地警觉,毫无疑问地可以肯定,他今晚一定有什么鬼祟的事儿。一年多来, 我在大江南北独自出没,大事小事也见得不少,这点猫腻再看不出来,那才是傻x 。 一俐进歌厅时,蚕豆眼儿虽有点不可一世的样子,但还笄稳重。这会儿不成了, 一个劲儿地左顾右盼,脑袋像个拨浪鼓。两瓶酒没喝完,他就去了卫生间。 我心下想,从观察分析看,这种人顶多干点儿偷鸡摸狗的勾当,做不了什么轰 轰烈烈大事。你瞧他那份坐立不安的德性,眼睛没了眼睛,手脚没了手脚。这才多 一会儿呀,就沉不住气呀。 可他这么一来,反倒弄得我多少有些不自在了。真不如各自隐蔽得滴水不漏, 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你烦了累了,还可以装疯卖傻。 屋里凉爽,酒就不再想喝。音乐舒缓,四周静谧。一个跳舞的都没有了,中央 显得空空旷旷。偶有服务小姐,端着东西往来过去。 老黄兴冲冲回来了,从身后推到我跟前儿一个穿超短裙,趿着木拖鞋的姑娘。 白松松的髁膝盖上,陷落着酒涡;脚指甲红彤彤,如同两排熟透的野樱桃。老黄说 :“这姑娘不仅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其他也特别好,能做全活。” 姑娘经不起夸赞,喜笑颜开。没用让,就一屁股坐在我边上。一股浓烈刺鼻的 怪香味,呛得我头眼都不舒服。 老黄见我没搭话,打着圆场;先聊聊天,说说话,交流交流感情,由浅到深, 慢慢进入。 经验告诉我,与这样的女人无话可聊。就是你想聊天,你听到的也都是瞎话, 而且编排得都很拙劣。尤其是她们的身世,相差无几。我没拒绝没言声,我知道她 干吗来的。谁敢说谁不是在世上混呢?!也得让人家把钱挣到手,活路死路也得让人 家走一条。我就摆出一副走南闯北曾经沧海毫不在乎生死不吝的劲儿。 喝着她一杯杯倒满的啤酒,心里觉得老黄这人可爱又好笑。 他是想让这姑娘灌醉我,缠住我,懈了我的精神,然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真瞎灭,甭说这八瓶了,就是再来八瓶,能把我怎么样? 我还是我。从内蒙到青藏 ;从戈壁到天山,而且喝得还都是白酒呐。怎么着? 我从来没有喝倒过,四条腿的 八仙桌倒了,我都不倒。酒这家伙,打小就是我的哥们儿,一见面就亲。 亲亲热热之后,从不伤害我。 这时候我虽牛X ,但也没大意,我知道分寸。藐视和重视.我心里打点得很匀 称。还告诫着自己,谨慎着点儿,伪装着点儿,相互都给一点面子。我开始诚心, 诚心假现出有些晕醉劲儿。鼠眼儿不贼眉地,巧妙地,不让人觉察地,注意着老黄 的一举一动。 老黄的酒再也没动,身躯僵硬不放松。我感到他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什么? 等 我大醉后,就不碍他事了? 对我,他值得下这么大本钱吗? 如此说来,难道真的要 发生点儿什么? 我拿出一支烟,假装手不听使唤地划着火柴。姑娘把打着的火机伸 过来,我道了谢抽出烟儿。心里捉摸,自己也真是瞎掰扯淡费神儿。他有他的勾当, 碍我鸡巴鸟事儿?!猫有猫洞,鼠有鼠道。你看这大干世界众生芸芸,来来往往忙忙 碌碌,难道都有正儿八经的事情? 都在积德行善,都在干阳光明媚辉煌灿烂的行当 ?女人往我身边挤了挤,和我碰了杯。她在仰头喝下去的同时,一只小胖手已经摸到 我的大腿根儿。再看她,超短裙不知道什么时候撩起,窄小的白三角区的边缘,滋 出两溜黑绒毛,很像老黄的八字胡须。这等人群中,流行着一句俗话:小八到大八 .昏天黑地败了家。 小伎俩,我见得多啦! 心里这么轻蔑着,眼睛却一刻都不想离开。其实这姑娘 白生生面皮,红馥馥厚唇,圆鼓鼓腰身。如若不假忸怩,倒也有二分姿色,三分性 感。见我打量她,这姑娘似乎比刚才开心愉快多了。伸手从我嘴上拽走香烟,叼在 大嘴巴红唇缝里,只管自己喷云吐雾。那意思是,尽你欣赏。 有时男人微妙卑劣的心理,会因为到来得自然大方,就拿些虚伪的理由开释自 己,解脱自己。如此等等,似乎也就不感到那么肮脏,不堪入目了。 倏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脏上撞了一下,胸口里就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似的。 我意识到这段时间,对那个姑娘过于集中,过于专注。 再看老黄,果然不见了。 想翘起身寻觅一下,姑娘把我按住。她又要了四瓶啤酒。 她把歌本递到我面前说:“您的那位朋友一会会儿,就会回来的。他敬告我在 这里边,好好玩,伺候您。您说说您要不要我给您唱个歌子? 您想听个什么好听的 歌子? ”觉得出,这姑娘的嗓门。高音肌肉部分很发达,也挺豁亮。但因为她在尽 量约束着,收敛着,掂酌着用普通话,就有点儿怪腔怪语了。像门缝里撵挤住一只 大耗子,挣扎不死地吱吱哀叫。 我的反应比较硬:“好好说人话。你不认识他? ” “对不起,他出钱,我出力,认识不认识没关系。要不然我们一同跳舞,跳着 舞我一边还可以给您唱歌子? ”她觉察到我的不客气,挑衅似的把一口浓烟吹到我 脸前,说话也顺当了。“要不然,您就给我来个野蛮的,就是那种粗野的,强暴的 ……不懂? 说了半天白说,就是把我强奸了,越野蛮越爽。不和我风风火火大干一 场,您这么酷的样子就是假冒伪劣。啊,快来呀,快来。你不来,我来啦……” 我硬戳戳一个手指努到她的腮下,止住她伸出的软绵绵胳膊和扭起的腰身。看 着她慢慢坐下来,把屁股坐稳,面对面相持。 等着她又一口香烟吹出淡去,我端过酒杯。出汗的手心里,凉飕飕的。抿了一 口,把酒杯贴在发烫的脸上。不再理睬她。 这姓黄的老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我把眼睛盯向歌厅的大门,继续喝着酒。那扇 门,是一整块湛蓝光滑的玻璃,看久了像是涌动起风云波澜。 一个烫着大波浪脑袋,袒胸露背的老女人在唱歌。声音很轻佻,唱的是一支老 歌。夜来香,随着她身体堆堆松松的微微抖颤,飘荡到我们的桌面上。有的东西太 久远了,就像化石。我对未来来说,也是化石。 我更多地注意自己的时候,五脏六腑再一次忽悠了几下,我担心起放在旅馆里 的背包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说我怎么也跟老黄似的,心神不定,嘀嘀咕咕的。 “埋单”,我呼地站起,用腿把椅子往后一磕。那姑娘再按不住我了。 “不用客气先生,您的好朋友连整个一晚的服务费都给我了。 他让我俩在这里等他。”她软软的手,捏着我的手背,往下拽着。 “不了! 我想回去睡觉。”我坚持要走,这里面一定有鬼。这鬼事儿还可能与 我有关连。 “我陪您一起走? ”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抠着,眼睛里流露着请求。 “不用了。” “我你也不用? ” 我按捺住焦急,兹当没听见她的话,悄步穿过空虚的歌厅中央。 说实在的,当她在我背后,大声吼叫了那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时,我并没有意识 到她在谩骂我。这着实太突兀了,这和我们的位置。交流的情绪,都不太协调。我 开始听到她的这句谩骂时,只不过以为是哪位绅士动作过头,该摸的摸不该摸的也 摸,摸恼了哪位小姐。 女子特有的那种尖利刺耳的嗓音,似乎把压抑多久的怨气,在这一时刻全部倾 泻爆发,而且是标准的,铿锵顿错的普通话:“你不是没鸡巴,就他妈的,是、阳、 痿。” 我犹豫再三地站住,慢慢挪转着脚步。歌厅里所有好奇的眼睛,像泡钉,一只 不落地都盯在我身上,极不自在。我的目光终于找到她,这时我才毫无疑问地意识 到,她是在骂我。 我往回走着,可我并不知道过去干吗。给她俩大嘴巴? 或者把她按倒拳脚相加 ?还是顺手牵羊,把她揪到旅馆做了就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什么都不做,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可是莫大的耻辱。 不知哪位大爷,这时哗地把歌厅的大灯都打开。 这时的她,要是跑掉,要是慌不择路地在桌椅人群中,躲避奔跑,或者呼天抢 地的喊救命,我很可能毫不犹豫地去追。 她并没有,她挺有种。她能在我咬牙切齿越来越近的逼视下,在整个歌厅里的 人们的恐慌中,没事人似的,镇定自若地抬起大腿,把一只光脚巴丫子,踩在我刚 刚坐过的椅子上。五个熟透的野樱桃一样红红的脚指甲,在不停地蠕动,闪着光泽。 她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还抚摸着自己无遮无拦的大腿。我的心里这会儿对她 .居然滋生了几分敬意。 我尽全力把表情放松放和缓,和她隔桌相持。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言语。没 人劝,没人过来打打圆场。 我因为下不来台,愤怒集中到脸上。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我的衣着外貌,加 上我黑不溜秋胡子拉碴的恶煞面孔,一般人也都会吓得远远地躲开。更何况现在的 模样。 她似乎毫无惧怕,只是看也没看地把烧到手指的香烟扔掉。 但我知道她在我的凶相下,忍耐不住了,扔下香烟还能干什么? 她就无事可干 了。她的白脸惨淡抽搐,红唇变黑,成一个疙瘩。 她一定在我冒火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是的,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她面部第 七根神经承受不了了,泪水哗地涌了出来,涌过白煞煞的脸蛋儿。在腮帮下,冷冷 落落。 我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说,是她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 是女人涟涟的泪 水让我心软? 还是我底下那家伙的确昂不起头?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但我这么 说了。我一本正经.也如她刚才铿锵有力的嗓门。我告诉她:“你没错,我、是、 阳痿。” 这无异于想告诉大家,我似是而非,只不过我输不起这面子,才如此而已。 我以为,用反话表达,此时此刻,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办法了。后来我也反复斟 酌过,真的再没别的更好方案。我要迅速停止这歌厅、这姑娘,给我带来的陌生和 不快。从尴尬中,找一条赶紧脱身的退路。 歌厅里之后发生什么? 她还会说我什么? 是不是在擦干她花瓜一样的泪脸? 这 一切,我再也不管不顾了。我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尽快地了结,想尽快离开这里,想 尽快地回到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