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出了大门,才加快了腿脚,跑了起来。 看表,已经是午夜零点过,街子上没什么行人。 虽然海滨城市的夜里很凉爽,但我的汗,一刻不停地流淌。 这是虚弱的反映。我解开衣扣,’敞着怀。 我的背包里并没有钱,惟有的一点点儿票子,都是塞在我身上,我担心的是背 包里的那台135 的苏修照相机,是朋友借我的。当然更担心近一段时间,路上拍摄 完,却没钱冲洗的几十个黑白胶卷,一暴光全瞎。继而更担心,那几十万字的日记。 倘若失去这些记录,我未来的案头工作,就要步步为艰。还有千辛万苦在民间,在 文化馆,收讨来的大量民族文化资料。似乎此时此刻,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意 识到我背包的分量。是一个贵重无比,金不换的宝贝。承载着我一路上的艰辛与回 忆。 背包从没有这么长时间,这么遥远,手不能及地离开过我。 多久以来,我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算。背包,实际上是我途中的一个伙 伴,我们互为厮守,从没想到谁会失去谁。白天,我承受着它;黑夜,它承受着我。 相互承受,不分轻重。失去它,我将孤零零,轻飘飘,没了目的不知所向。思来想 去,这背包差不多是我的半条性命了。我们不是常说那句话吗:要失去了,才知道 珍贵。这些念头,让我的脚步更加慌张,足心冒汗。 进了旅馆,我径直奔了三层自己的房间。 住宿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会儿走廊里,空空荡荡悄悄静静。 只有水房里没有拧紧的水龙头,在滴答漏水。 我蹑着脚步,趴近门缝细听。里边,的确有响动。 我敲门前犹豫了好半天,心率快得不得了,像是我在做贼。 手伸出又不情愿缩回,就停在半空。他若是拉来个女人在床上,我这不是虚惊 一场? 不仅没法解释,而且还很没面子。我该怎么办? 还回歌厅? 其实我没犹豫太 久,就马上否定了自己。凭着我的直觉和推断,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我一反谨慎担 忧,攥起拳头,大大方方地砸起门来,并且扯开嗓子疾呼:“老黄,老黄。”屋里 居然没有反响。 我主意已定,横下一条心,你门不开,我就一直砸下去。我敢把整栋旅馆都砸 醒,看你开是不开。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个谜底揭开。一分一秒都不能再煎 熬我,再耽搁我。 门终于打开了,老黄向我嘘了一声,把我拉进屋。探头看看楼道,迅速返身关 严门。屋中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个子矮矮的敦实,模样像俩兄弟。很闷热,窗户 全紧闭着。地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帆布手提包,估计是这俩人带来的。却是瘪瘪囊囊 的。 老黄有点埋怨我:怎么不玩了? 都回来。钱白花啦。 我说:没意思,没什么能听的歌。眼睛却在不经意地瞟着我床头下的自己的背 包。还好,原封没动。因为包上的带子系扣特别,是我刻意留下的记号。出门在外, 害人的贼心不能有,但时刻少不了谨慎提防。 我坐在床上,拿出烟来,让过三位都说不抽,我自己燃着一根儿。下面的几分 钟,谁也不说话,大概是找不着能说的。 我的床上拥堆着没叠的被子,心中就疑云密布。这么热的天,我什么时候盖过 的,它原本一直方方整整放在床头的啊? 我出门时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是他们谁刚 刚在这里睡过? 疑虑中,我就把被子往床里掀了掀,本来是想坐下。 这一简单的动作之后呈现出来的场景,吓得我刚落下的汗,又一股脑冒了出来。 用那句话形容是最准确的:屁滚尿流,目瞪口呆。床上是什么? 是两溜摆放齐整的 微型冲锋枪和手枪。冷冰冰,硬邦邦,把松软的床垫压陷一个凹。我玩过枪,也打 过枪,还当过几年武装工人民兵。可这场面,和那精美绝伦的微型冲锋枪,我还是 头一次见。 老黄把枪捡到他的床上,共七支,有新有旧。他慢吞吞地把每支枪的枪栓和弹 匣都看过。那认真仔细熟练劲儿,活像个老兵油子。做完这一切,他走过来拍拍我 的肩说:“本来不想让你老弟沾上这事儿,因为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老实的 文化人。 有自己要干的事。本想把你灌晕在歌厅,和小姐玩玩。几个钟头就妥,可酒偏 偏对你是不起作用。风是风,浪是浪,船头碰船帮,还是让你撞上。你真是个乌贼 心眼儿银鱼的胆,一点儿小水波也不放过。这破旅馆里,有什么可让你惦记的? 其 实再有一二分钟,或者你给那姑娘打一炮的工夫,我就回去了,那结果多好。” “太对不住,我真是眼瘸,我不知道你们干这么大的事儿。 要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回来的。”我的的确确后悔莫及,每一块肌肉都绷着紧 迫。但我还是显出老练稳重的样子问:‘‘干吗你不包房,那多安全! ” “隔行如隔山,你不懂。这段时间,公安专门查包房的,有事没事一天都要查 两次。”老黄从嘴角往外抹了两抹胡须,用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我的手脚。好像我的 慌张表情,不反映在脸上而是在四肢流露。 冲老黄这么一讲,我也被多少牵累进去,成了他的保护神。 我弹了弹烟灰抱起手说:“那还不赶紧收拾,怪吓人的。”心中却嘀咕,我的 老天爷,明儿您就难过啦。我知道我将面临着一个抉择,是通报公安部门,还是一 走了之? 他们收拾着。我闲慌得没事儿干,在房中转悠了一圈。坐在床上,又续接 着一根儿烟卷。 老黄正在把弹匣扣在一支瓦蓝崭新的手枪里,半转身枪口对着我说:“小曾同 志,我们是替天行道的组织,不是走私枪支弹药的坏人,是干正经事儿的。你得替 我们保密,不,你闭上你的嘴巴就行,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你走你的路,我们玩我 们的命,我们也许会成为心交的朋友。有缘分,我们还能再见面。我知道你是北京 人,住的地址我都记下了。” 他黄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舒缓温和却软中有硬,带着恐吓的威胁。似乎那支手 枪的保险,已经打开。怕,没用,所以我不太在乎什么了。但我想不明白,他是怎 么搞到我地址的? 住宿登记处? 老黄说完继续忙碌手里的,屁股冲着我,看不见他 头脸。他只可能在登记处搞到我的地址,这家伙够阴谋,够狡诈。我真想抬腿,照 着那两扇瘦腚,给他一脚。 “老黄,你放心,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怎么做。”其实我心里七上八下 乱糟糟得要命,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书。 那俩陌生人,伸起腰杆一同慈眉笑眼地看了看我,然后拿旧报纸,细细地包裹 着枪支。包裹好,老黄往一个竹筐里装点。 猝变。 让我有梦魇之感。是梦倒好了,醒来我能庆幸,我能引以为戒。我能疲惫不堪 地在松软的被褥间回来,直到曙色染上窗棂。 突然房门被重重撞开,“不许动! 不许动! 不许动! ”喊叫和嘈杂的脚步声中, 在我一点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半间屋子已经站满了警察。荷枪实弹,全副 武装,每个人的冲锋枪端得笔盲。黑洞洞的枪口,好像随时冒出火焰。小屋一下给 塞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我的肋叉子,一阵阵松软。 不由分说,两个威武的警察同志,把我掀翻在床上。反剪着双臂,被冷冷的手 铐铐住。 “和我没关系,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不认识他们。”我的手腕子硌的很疼, 真他娘的祸从天降。我想分辩,没人搭理。香烟头掉在了棉被上,火星子溅跳,冒 了几股烟,熄灭了。 那俩陌生人和老黄,没做任何反抗地也被铐住。只是在我和老黄的目光碰上的 那一刻,他挣扎着跳起脚骂开我:“你个曾国藩的龟孙子,坏我们的大事。我他妈 被枪子崩了,变成了海鬼,也要去找你算账。你个乌龟王八蛋,蔫蔫地背后捅刀子 !我死也饶不了你,你等着,有你的好看,我们的人会千刀万剐了你。” 我吓傻了,眼前一片暗淡,灯泡似乎要熄灭,像我未来的生命。与其说是不知 道说什么好,不如说是张口结舌了。 “咣”的一声。可能是枪托砸的,老黄侧身躺倒在地。他流血的半边脸,顽强 地冲着我,嘴叉子咧着,继续咒骂。有个警察上去,跺了他的手铐子一脚。铐子就 扣得更紧,一直杀到皮肉里。老黄嗷地一声惨叫,缩弯着身子,脑袋顶着水泥地, 不再出声了。 屋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床板都掀起。我的包和那俩人带来的,以及老黄的包 全部解开,检查着。然后又都一一放了回去。 那个绿帆布包里,又被检查出几块方方楞楞的东西,黄油纸裹着。我琢磨,不 是子弹就是海洛因。 警察同志开始向外搡推我。我挣扎地冲到一个提着手枪的当官人面前说:“我 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不关我的事儿,我他妈的冤死啦! ” “啪! ”他抬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不耐烦地说:“带走! 都带走。” 从楼上,我几乎是被警察提拉下来的。 我上囚车时,也是烦劳两位警察同志托搡上去的。我上车前四周看了看,旅馆 外的院子里,至少还有三十个警察。 上车的一刹那,老黄向我这边还跳着脚喊了一句,“没那小子什么事,,我根 本不认识他。他不是和我们一起的,你们把他……”老黄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尖利的警笛,不间断地响了得有几十分钟才停下。下了车,进入了一个亮如白 昼的院落,像四合院。只是庭院大得像个广场,空空如也。 我又一次被搜了身,被推进一问小房,咣当一声,铁门关上。老黄他们没和我 坐一个车,此时不知道去向。身上的证件、钱、手表、信用卡、佛珠,统统被搜查 走。 我说:“我冤枉! ” 他们说:“我们不冤枉半个好人。” “我到了这里就是冤枉。” 没人再理我了。大门的“咣当”关闭,把寂静和我关在了一起。 不知道佛珠给摘走了,还能不能保佑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击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