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古陈山寨,位于大瑶山的主峰,海拔二千米的圣塘山西南坡的密林之中。 白天寨子里安静得几乎连太阳光的流泻,都可以听见。但到了傍晚,蛙声四起。 寨子里的石板路边,石围墙下最欢实。有的蛙呜穿透力极强,冲出竹林,撞到崖壁 ;有的意韵深沉,浑圆老练,瓮声瓮气,慢条斯理。倒是老山箐沟里蛙儿不多,兴 许是它们不甘寂寞,喜欢人迹,喜欢热闹,喜欢人间烟火的气息。 晚饭还没吃,寨子里的姑娘小伙就来了一大帮,淤在门外石阶下的菜园边,叽 叽咕咕聊笑着等我。 饭后天尽黑了,我们出发。盘老师背着个罩着网的竹篓。花侬娇嘱咐我拿上手 电筒,我赶紧掏出递给她。花侬娇打开手电走在前边,其他人举着松明火把跟着。 一路上嘎嘎喳喳.很热闹。 花侬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电给了别人,走到我的身后。在暗地里,抓住我的腕 子,往我手心塞了两个大李子。这里人管李子叫甜果。我站住,把人都让过去,忍 不住啃了一口。好家伙,什么甜果,酸透啦。酸得我一个劲儿打嗝,可我还是咽了 下去。花侬娇捂着嘴,把笑捂在了嗓子眼儿。 此时的大瑶山,真像装帧着黑封面的鬼魅大书,在火把光亮的盘绕移动下,深 一页浅一页在翻。弯弯曲曲石阶上的火把人群,起伏着隐现着。悠荡着大山冲的笑 语欢声,间或着一两声尖叫。来了去了,去了又来。 漆黑的山谷坡头,渐渐明亮。松明火把,列成长长的队伍,游行着。这已经远 远超出了捉蚂拐玩耍的初衷,而是一种青春的欢聚,生命的娱乐。 油然而生一种得意的满足,是因为我的到来,山寨才如此这般地愉悦。 那晚,一直玩到人们的松明火把,弱了小了,快烧尽了,一个个儿还都不愿意 散去。待相约第二天上午再见,这才回了自家木楼歇息。 我爬上楼梯,进屋之前,月亮从木楼的东北角升起。 第二天早饭后,要进行蚂拐比赛,众人一致推举我做裁判员。比赛按过去的规 矩,是在侬给( 小伙) 之间。他们各自把最棒的雄性蚂拐,用水淋过,芭蕉叶包好, 夹在竹劈子间。一人提着一个,从塞子四面八方的石板路上走来。走着,还不停歇 地话来话去,互相叫板斗着嘴。 花侬娇风风火火地跑来,也提着一扇竹劈。说破天,她也要参加男人的比赛。 理由大家决定可笑,她家是军属又是烈属。花侬娇说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翻瞪 着我,那目光有乞求有要挟。因为我昨夜不仅悄悄秘密吃了人家的甜果,还和她偷 偷摸摸拉了一会儿手。这个秘密虽不笄大,但它是我俩之间共同的,没有第三者知 道,连月亮也没看见。这样一来,就把我俩的关系忽然拉近,超过了其他。只好同 意。 我当裁判的都同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蚂拐赛,跟斗蟋蟀、斗鸡,有相似之处,在谱。比如讲究吃什么,喝什么,圈 在什么器物里饲养等等。据地方上的资料志载:赛前,蚂拐得用紫萝花汁加八角鲜 果水,半指深浅,沁泡一周。其间,只喂一种吃食儿,叫瑶山金环蛐蟮。其力可钻 进山体两米,其肉营养丰富蛋白质极高,其……其实就是一种蚯蚓,二十公分长, 很像金环蛇。漆黑的身子,金黄的箍籀,是蛐蟮之王。而这等饲养后的蚂拐上场, 则更像赛道上的骏马,精神抖擞,眼珠乱转,跃跃欲试,并列一排,一声令下,奔 蹿向前。 比赛的场地,在一块平坦的坡头上。参赛彳千蹲下腚挨腚排好,双手按着自己 裤裆下的蚂拐。有的蚂拐还挺着急,两个前爪挠出了浅沟。我大喊一声:开始。他 们就都撒了手,拍着蚂拐的屁股后边的土地。 好家伙,乱了套了。东一个西一个,往哪蹦的都有。甚至有的蹦着蹦着还往回 蹦,蹦到观众的脚下。 最后的结果出乎人们的意料,花侬娇的金丝背,只用了几十秒,最先冲出终点, 跃进了草丛。参赛的蚂拐仅有三四只,紧随其后,也蹿跃下去。剩下的大部分,不 太像是来比赛竞争的,倒像是借机逃命的。不一会儿,坡地上干干净净,一个都没 剩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捉蚂拐的游戏,就以大逃亡为结束。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没说出口:那蚂拐在城市人的餐桌上,是菜肴中的极品。 这个品种的蚂拐,能长到成人的手掌那么大。像刚才花侬娇的那只就是,腿部 肌肉很健壮。在贵州苗岭那边也有,人称竹筒蛙。叫唤声闷声闷气,如同敲竹筒子。 在广西这边,有人叫它“山鸡”,有人叫它“棘蛙”。属于蛙科,绝对的水陆两栖 动物。 它的皮肤比较粗糙,公蛙的背上有成行的长疣,长疣间有小圆疣和金丝道三条, 连着脑壳和大腿;胸部有大团刺疣,刺疣中央有角质黑刺;前肢粗壮,内侧三指有 黑刺;后肢肌肉更加发达,圆滚滚,像成人的大手指肚。腹部光滑,趾间有蹼。在 咽下有声囊,鸣叫时,鼓胀如玻璃球。 花侬娇说:“第一,得有奖品,你奖励我什么? ” 我没想到。但我还是说:“你跟我回木楼,我有一枝三色笔,送给你。” 她说:“那你送到我家来。说完就跑了。” 盘老师笑着说:“我们的姑娘你看着羞涩,其实一点都不。 或者说,是坦率的羞涩。” 午后的太阳刚刚转到五指山峰的西边时,我正走在寨中寂静的石板路上,去往 花侬娇的家。 她家在寨子的最上边,五指山的北面。穿过还算平坦的卵石街子,沿着陡坡上 弯曲的青石板路,一直朝高处拾级。 山寨里里外外被绿阴掩着盖着,空间似乎滚动的是绿色的气流。极富特点的干 栏木楼,在山坡上错落有致,寨边是石块垒起的围墙。公鸡从半夜开始鸣叫,一直 叫到白天的正午。 上午,花侬娇已经指给我她家。是最高处的围墙边,那座插着小红旗的木楼, 是全寨惟一飘荡旗帜的地方。 站到她家的木楼下,看着那面已经褪色发白的五星红旗,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的脖子仰酸了。 楼下是一个小菜园子,有芋头,有空心菜,有苦麻菜,有已经开始变红的辣椒。 还有桃树,李子树。园子用青竹围成篱笆,篱笆上的搅瓜秧,肆无忌惮地爬出无数 的嫩须,张扬在空间,捕捉着微风。篱笆外是一圈蒲葵树,像一个个披着蓑衣的农 人。 瑶族人的正房,设置两道门,称为阴阳门。右边的阴门平时不开,非得在祭祖 宴请时才打开,或者人多时做进出之用。 我进了敞开的阳门,见阴门的正对面,黄色纸褪成了白横幅,上书:姐姐仇, 民族恨,誓于越南佬战斗到底。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恰恰是我来大瑶山的目的之一。 “有人吗? 有人吗? ”我叫过,又喊了两声花侬娇,还是没得应答。迟疑着正 要抽身返回,她却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我把三色笔给了她,她爱不释手地鼓弄了一会儿说:“到我屋里.我让你看一 样东西。” 我跟她上了楼。楼梯上往下淌着郁郁的花香。这香味很熟悉。 到了她的房间,看得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屋顶的梁木上,青绿的大藤老长, 弯来绕去,上边嘟嘟噜噜,挂满了紫萝花。就连窗棂和床架上也都是。 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拿出了一个小本本。小本本里边夹着一张彩色的,有些 褶皱的照片。是个穿军装的青春女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武,洋溢的全是稚气。 我拿起细看了看,鼻眼面庞都熟识,很像花侬娇。 花侬娇说:“那是我的姐姐,叫彩侬娇。” “姐姐在城里读卫生学校,后来当了兵。当兵的头一年,就在参加对越南反动 佬的自卫反击战中,英勇牺牲了。有人说,姐姐是为大部队进攻的胜利,在地雷区 开辟道路时被炸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被敌人俘虏去,在遭到强暴时,拉响了手榴弹, 和那些坏蛋同归于尽了。不管怎么死的,姐姐在我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英雄。姐 姐成了英雄,我们家就成了烈军属。报纸和半导体里报道她的事迹,虽然都不一样, 但说她是英雄是一样的。报纸上出版的,就是姐姐的这张照片。领导慰问过,送来 了五星红旗。 我们把这种荣耀,一直挂到现在。” 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端详了很久很久。她会是我在拘留所同住的那个中年妇女 吗? 是的,我多少次地想过,我在大瑶山争取找到她的家人。虽然我不知道我有没 有勇气,告诉他们她的现状,但我一定要看看她的父母,为我这位狱友的家庭做点 什么。可这照片不像,太不像了。不是她,我敢肯定。 花侬娇说,她有个哥哥,去年入伍参军。本想去为姐姐报仇,可枪杆子没摸两 天,就被分配去养猪。要养猪还不如回家来养。 花侬娇想跟我学习写作,把姐姐的英雄事迹写成书。 我翻开她的小本本,基本上都是空白,上边只写有一行字“我的姐姐叫彩侬娇”。 一个彩色年华的姑娘,在战争中消失了。 我沉思默想着。 花侬娇说:“既然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继承姐姐的遗志,我想当兵去;解放被 压迫的人民;保卫祖国,和敌人战斗到底。这是我一生的最大愿望。你能带我到城 里去吗? 把我介绍给部队首长,让我接过姐姐的钢枪。” 我说:“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我在古陈村又住了几天后,就悄悄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我无法 帮助花侬娇,完成她的梦想;更没有能力向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