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都说企盼的日子过得很慢,其实不全是。在班房的这一天,就挺快的。什么也 没干,眼睛还没眨巴几下,一顿午饭都吃过了。吃过午饭,就意味着太阳,开始向 西方走去。 女人睡得深沉香甜,填肚子喂脑袋的事儿,也没诱惑力。喊了她两声,人家翻 个身嘟囔两句,继续均匀的呼吸,眵屎眼儿都没睁一睁。她打过一阵儿微弱的呼噜, 说过一会儿糊涂的梦话,有时嬉笑两声,也呜呜哭泣了好久,就是不醒。我后来在 日记中写道:能把觉睡好,幸福不用找。 .既然不吃,别放馊了。我把她的那 份,三口两口地扒拉进自己肚子。虽然是两份,摸摸肚子,撑死也就是个半饱。特 殊环境,特殊待遇。在这里边,就不能过高要求了。吃不饱,也不会饿倒。 门上的小窗口第二次递进盒饭时,屋中的光线开始昏暗。一个白天下来,仅仅 吃饭的这个当口,院子里才有点儿动静。其他时候,死寂得像在沙漠。可沙漠还有 沙漠的风景,沙漠还有沙漠的目光。那目光是无限的,是自由的,是不受任何禁锢 的。 该想的都想过了,甚至重复了几十遍。再不能瞎琢磨,脑仁都疼了。- 我得把 她弄醒,怎么死,也别闷死。 我把盒饭掀开盖,凑到她的鼻子前。饭菜和中午吃的一样,一个米团,半下炒 莲花白和蟛蜞酱。 腥酱和饭香扰醒了她,这女人怂了怂大鼻头,抽搐两下白松松的脸皮,一轱轳 坐了起来。没喘气似的,一盒饭菜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抬起头擦擦嘴:“水呢? 怎 么你没喝水。”说完四下里看了看。 我赶紧过去拿饭盒,在脸盆上接了半下自来水,双手捧给她。 她喝水的声音很响。喝完,把餐盒往墙角一扔,下了地。趿拉上鞋,手伸到腰 问说:站到门口走,我要方便方便。 随着金灿灿的阳光坠落,斗角处飞下来两只黄色蝴蝶,停在当院的灰砖地上。 如果要能再向我靠近一些,或者飞到窗口上来。我就可以把它招进屋里,一同陪伴 我消磨囹圄苦寂的时光。 哗哗的尿声,好像延续了一个世纪。终于停止了。 她说:“你也上床放放平。”昏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不管不顾地躺上床,伸展皱巴巴的四肢。 她凑过来坐在床帮上问我:“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怎么样? 怪憋屈的,得明 天我才出得去。” “好哇! 说说你! 你是干吗的? ” “我的工作可好,一不污染环境,二不办照纳税,三不占地盖厂房,设备简单 易清洗,自己的机器自己使……” 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估计她阅历不浅:“多少年啦? 一直干这行? 讲讲你 的过去,编故事也成。” “说故事我可有的说,我就是故事,我讲给你听。我太知道你们男人心思了, 也知道你这种男人想听什么,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营生必不可少,必须熟练掌握 的专业技能。”单人床,窄’巴了点儿。她把肥硕的屁股,往床里边挤了挤我,挺 了挺腰板。 胖乎乎的手,按住我的一支胳膊。 “我原来在部队上,是个军人。我特别喜欢军装,做学生时就喜欢,入伍后更 甭提了。当然不是冲锋陷阵的那种,是卫生兵。那年打仗,自卫反击战。我在战场 上救过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营长。你知道吗,是营长,这最起码得给我个三等功。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前线后方糊涂得没了规矩,后方也成了前线,仗就在我们抢救 包扎所打起来。子弹乱飞,人们就乱跑。跑着跑着,地雷就炸开了,胳膊大腿满天 飞。有一只穿靴子的脚巴丫子,从天而降,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的脑瓜顶上。我还 好,没被吓破胆,只是满身满脸都是别人的血。”她的手抓紧我的胳睥,沉浸在过 去。 “我跑得比别人一点不慢,可我凭着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感觉,凭我对大山的 熟悉;地雷那玩意没让我踩到。没踩到,我的腿却跑软了,被敌人俘虏了去。被俘 的人,都是活受死罪。我后悔得直撞头,逮哪撞哪,还不如让地雷把我炸个稀八烂 算了。” 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好像在重复书本或报纸上读到的每一个字,讲述着别 人的故事。 “你琢磨,一个女俘虏到了他们的兵营,能有好事? 开始是一两个人,不敢大 张旗鼓,还能隔那么一两星期,让我喘喘气歇歇身子。后来换了一个营地,不成了。 一米,就十几个老爷们,个个黑得跟驴鸡巴一样。把我裤裆里那么一丁点小洞洞, 当了排火出气泄水放洪的闸门。而且是明目张胆,轮着干我。一边干着,还一边骂 着说酸话。那罪过,我几辈子也忘不了。最后愣把我整死过去,不知了是在人间、 天堂,还是在魔窟、地狱。” 我提起了兴致,坐起身。昏暗的屋中,好似有个什么黢黑的东西,从窗口爬进 来。整个房屋都陷在里边。我不知在哪里,仅仅感到她的存在,但看不清她沉浸的 表情。 她不再讲了,默默无语。不言的故事,在悄悄发展,穿过夜幕。在猫耳洞里, 在热带丛林间,在狰狞邪恶的嘴脸下,在布满地雷的山间小路上。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我似乎不相信故事还会继续。 我也不好询问,但我等待着,想象着。 等待着她把这个故事衔接下去的时候,等待也成了一个故事。 我当真以为她不会再言语时,她又说话了:“我一醒来,就意识到,我解脱了。 是在海滩上,潮水从我的身下退去,头上手上爬满了蟛蜞,痒痒的。是这些小生命, 在呼唤我,把我牵扯回到人间。我试验了多少次,我的力气全部消失了,连爬动的 力气都没有。我就这么一动不动趴了很久。是一个从海上打鱼回来的孤寡老头,把 我拖拽了起来。他太瘦弱了,他的骨架支撑他自己还步履蹒跚,他没力气背我,只 能拖着我。我的腿脚,在海滩划开两条长长的沙沟,就像我的心脏上,流净血的伤 口。我睁大眼睛,看着黄昏下的海滩和海滩上那条孤零零的小船,我觉得美极了。 我笑着,哭了。我原来是那么的怕死,竟然如此这般地留恋这个世界。” 她跟我要烟,我怕打断她的思绪,摊开两只手没有说话。她就继续说:“老渔 夫收留了我,但他从不沾我的身子,他说嫌脏。 但他挺疼我,熬海参鳝鱼汤,烧鲍鱼肉,要我好生地养着。我说那我怎么回报 您? 他说:给我唱歌就成。我从小就爱唱歌,这是我最拿手的。在我老家的大山冲 里,专门有唱歌的地方,我们叫歌潭,瀑布哗啦啦,回声能荡漾出三个声部,好听 极了。我就给老人唱,是在晚上睡觉前给他唱歌。他睡在渔网上,我睡在竹床上。” 她咽了口什么,嗓子眼儿咯喽响了一下:“孩子要出来了,我一点经验都没有, 那时我才二十岁。幸亏我在卫校读过一些书,有些理论。但没他的帮忙接生烧水清 洗,我那天非死了不可。是一个白胖胖的男孩儿,他的第一声啼哭,把我满肚子的 怨苦,搅活起来。那一天,我的眼泪流干净了。也是那天哭的,我得了月子病,说 不好什么时候我就头疼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是痛苦的分娩带来的。 她再一次咯喽了一下嗓子眼儿:“过了几个月的娇生惯养,被人伺候的日子。 一天,老人说,你不是说赶明儿要报答我吗? 你就把这个娃娃留下,我要当这孩子 爹。你愿去哪就去哪,但不要回来了。我就同意了他,一点都没舍不得,毫不含糊, 甚至还有些欣慰。” 她又响了一下嗓子:“我恢复了精神气,东跑西跑四处流窜。 后来跑回咱们的地界,跑到东兴,再后来到了防城。在南宁一打听,我已经成 了烈士了。你说咋整? 我只好远离,跑到陌生的滨城。” “回大瑶山老家去啊。”我为她出主意。同情和怜悯,在软弱涣散的漆黑里, 很虚无缥缈,无法体现。除了这。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死人复活,不算啥子怪 事。可我被多少个男人轮奸,又说我自杀的事儿。报纸上黑了白的都说齐齐喽,我 转回去还有啥子意思嘛! 不如让爹娘亲人兹当我死掉算了,他们还可以扎扎实实拿 烈属抚恤金。我家成了烈属,弟弟妹妹读书还能受到照顾。” 月色光临,漆黑隐退,银晖折射到墙上。有几只蚊子开始进攻我俩,在头顶上 嗡嗡。我轰了轰,她却毫没在意。 “我头疼得厉害,你能给我捏捏吗? 昨天把止痛片吃完了。” 她声音很弱,很细小。十个指头扣在她的脑袋上,我逐渐加力。 我注视着她轻松的表情,这令我欣喜。我想要说,这眼前的妇女,也是位顶呱 呱的英雄。 忽然,她的黑眼圈里淌出了黑黑的泪水。我慌张地松了手,拿起被子的一角, 给她擦拭。她抢下,捂住脸。那是静静的恸哭,毫无声息的。 我扶她仰躺下,感到她身体软弱无力的疲倦。我和她头挨头并排拥挤着,望着 白媸媸的天花板。 一股无法阻挡的困倦疲惫,夹带着森严的梦境,袭击着我。 她似乎想了很久,又说一句话:“在家乡受辱,活着不如死了;在异地受辱,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攥住我的手。长长的指甲,扣进我手背的肉里,很疼,但我 没有动,我困。 在我睡过去之前,告诉她:“我要是出去,一定会去大瑶山的。”她可能是说, 好哇好哇什么的。后边再说什么,我都没了记忆。 一觉醒来,面前明亮无比。惺忪的睡眼中,见她正在床边凝视着我,一股苦涩 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我赶紧起床。 她淡淡一笑说:“再睡会儿,再睡会儿。”转身之前,她有意无意地说了句话 :“你真像我的小弟。” 我的脑袋嗡嗡的,好像昨晚屋里的蚊子,都飞进去,在里边做了巢穴。我看着 窗扇外耀眼的阳光,看着她走向铁门的背影,努力回忆着她所讲述的一切。很朦胧, 很遥远,很不真实。 我问:“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我感觉,就在今天要和她分手,各走各的路 了。得抓紧最后的机会,多了解一些。 她转过身来,冲我苦笑了一下:“你别把我说的话当事。昨晚黑夜难熬,我在 跟你讲故事。” 院子里开始有了响动。她冲我摆摆手。 稀里哗啦,铁门被打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警察,先冲我和善地招招手,然 后冲她喊道:“还不快滚! ”好像在轰一只懒母狗。 见到他们,这女人的一脸正气和诚意全没了。她说:“姑奶奶我早就想走啦, 是你们锁了门。”嘴上说着,人已经开始向外走。又停下,跟我说:“老乡别信我 摆的龙门阵,你要真去了大瑶山,可别乱讲。你不是走私毒品枪支的么? 这黑道上, 自己要当心着点儿。我也想要一支枪,把我的仇人一个个都崩了,晚上我们地角海 滩见。”咯咯吱吱地,说话声粗,笑声却很脆。她仰面大笑着,从俩警察中间挤出 去。 我终于被提审了。 证人是那个歌厅里的姑娘。警察同志告诉我,这个三陪小姐证人,是嫌疑犯老 黄给他们提供的线索。 审讯的气氛是和缓的,语言是客气的,甚至还有许多带着歉意的话。这让我心 中,充满忐忑不安的感激。我也客气了一番,赞扬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么快就 弄得水落石头出来。 我只被关了几十个小时,就被昭雪释放,我太幸运了。比较那些十年、二十年, 甚至含冤而死的,要强上百倍。我告诉我自己:小子,一点怨气都不能有,你一边 偷着乐,去庆幸吧! 警察同志还跟我说,他们连夜检查我的身份。我的证件以及在 九万大山、在贵州苗岭、在侗族村寨,拍下的照片。未冲洗的他们也都冲洗出来, 再加上老黄和那个歌厅姑娘的画押证词,最终确认我,不是走私枪支案的同伙,属 于被蒙蔽者不予追究,无罪释放。 我把还我的东西收拾好,临出门告诉他们:昨晚和我同屋的女犯人,是位战斗 英雄。她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至今忍受着屈辱,居无定所,希望能 妥善安置。 他们就笑我,说我是呆子。说那女人用这话,已经骗了好多人了。整个滨城, 没人不知,没人不晓。 我不相信。 数日后,我到了凭详。认识了一个植物学家,他手拉手地领我走小道,去了一 个地处越南村镇的农贸交易市场。 回来后,喝酒时他才告诉我:边境的小路两侧净是地雷,稍不留意走进去,就 会踩上,很危险。这条小道是在战争时,我方一个英勇神奇的女兵开辟的。那女子 能隔着茂密的杂草和厚厚的土层,看得见埋着的地雷,双脚比探雷器还灵敏,犹如 神助。但她跑得太快,走得太远,最终被敌人捉了去。在敌人要强暴她的时候,她 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这位植物学家还告诉我:现在当地有些人,为 了两国的互通交流的方便,把这条路上又清理增加了许多岔道。四村八乡都连上, 像一张大网。只是网眼儿之间,全是要人命的地雷。山里的老百姓当中,因此涌现 出了许多排雷拆卸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