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的能能十二岁。 的能能离开江边时,还看得清江里的卵石和哗哗跳响的浪花,就那么一转身, 脚下的路,就糊涂成一个模样了。好在他熟悉。亮天时,的能能没在意过路边的杂 草,这时候瞅不清了,却想知道绛红色的芦花长多高? 破穗了没有? 他从来没喜欢 过芦花,也从没摘下过,他只想知道。他想知道,就多看了几眼黑乎乎的草丛。一 个两个萤火虫飞起来,他又想那些圆壳壳的花瓢虫儿,这会儿在干什么? 他这么想 着,还是没敢停下脚。 的能能出生在那年的冬季。那年的独龙江上游,大雪快一米厚了雪鸡晃着红脑 壳,直往木屋里钻。人们挤在火塘四面,围裹着独龙毯,不敢离开半步。的能能妈 出来抱柴,滑了一跤,砸了个雪洞子,他就出世了。寂静的洁白的独龙江山谷,灌 满了婴儿的啼哭。江流悄悄淌着碧蓝,捎带着嘘嘘的风,跑一段,弯一下,去了下 游。 一岁上,的能能就会走路了。也是一岁上,的能能在屋中趔趄了个跟头,脑袋 摔进火塘,亏了柴火不旺,只是鼻孔流了好一阵子血。长大后发现,鼻梁塌瘪,不 通气似的呜呜嚷囔,香臭不闻。波塞两岁时也栽进过火塘,屁股和腿上的疤,至今 还疙疙瘩瘩。 独龙人的火塘,在木屋的中央,地板上挖个一米见方的槽。 下边漏斗似的钉住,装上独龙江滩的沙子,支上铁三脚架,松明子引着柴,就 可以烧水做饭。火塘不仅是木屋的中心,也是全家人乃至整个独龙人的中心。生活、 交往、婚丧、生子,大小事的抉择,都在火塘边进行。木屋门很小,坎高。 的能能跨进屋,把东西扔在火塘的光亮处,摔得地板溅出了响,咕噜到炭火灰 里,自己也呼喘着。哺娘没理会,给火里加着柴,煮豌豆。 “捞的,江里! ”“什物? ”“搞不开噻。”“柴刀呢? ”“阿嘞! 砍烂么? ” “找曾老师噻! ”哺娘和的能能说着话,瞅也没瞅。柴火旺,哺娘的脸,烤映得银 亮。 的能能知道哺娘就叫哺娘,村里人也这么叫。的能能跟哺娘一搭过日子,的能 能说自己很幸福,说自己幸福的时候嘴都歪了。曾老师没想到他会用幸福这词。的 能能说,哺娘都没上过学。哺娘说,哺娘那时不知有学可上。 哺娘十二岁时,刚刚文好脸,独龙男人就开始提着水酒,到哺娘的火塘边吹牛。 醉了,睡倒,不走。哺娘一块柴一块柴,不歇添火,陪到天明。哺娘爹就她这么个 独女儿,哺娘是在爹怀里长大的。哺娘爹,想象别人家一样,木梯上下门槛里外, 娃娃们爬来爬去,塘火也扎实地旺盛。可娘生了她一个,就去了。娘去了,爹也不 伤心,去一个来一个,爹是这样说。爹再也不要别的独龙女了,再也不要,是爹老 记挂着哺娘的娘。记挂,不是感情上放不下那种,是爹心里好像还有暗含着不说的 事儿。后来,爹要把原委告诉哺娘。告诉哺娘时,哺娘瞌睡得要死,爹拿捏着不饶 她,熬得火塘要熄,熬得爹也困累,爹就睡过去,睡过去就再也没醒。哺娘想到这 里,就心酸,她没有让爹随了愿。 哺娘没有占全独龙女人的漂亮,可哺娘高鼻梁长腰身,发浓,拧成疙瘩,顶出 脑袋老高,细泛白瓷的脸上的鲸蓝文面,是上下整条河谷里,最精致最复杂的。都 说哺娘的文面才是图案,纹是纹,理是理,扎刺得好,铺展得好,色儿也扎实。 其实,哺娘的脸,也一样是黄袍果刺扎出来,锅灰藤汁调兑涂抹的,没有特殊。 可人们眼里总有个比,像村庄各户的木屋.波塞家的,就大不如都力家的,波塞家 的破烂还小;像土地,有村南的青纱帐,还有箐沟深处的河滩子或高山坡上的火烧 地;吃食也是,成天价煮野菜的,人都蔫乎。净是粮食的肚子,挺起来带出的光脚 板儿是悠闲的,斜八叉的,眼圈四周泛着光闪儿的。 像粘了玻璃纸。初见这种人,会令你狐疑,那鼓囔囔的肚子里.装得不是能变 成臭屎的谷物,倒像是塞满了一堆明媚的阳光,屁眼儿一撅,就能屙出金子来似的。 若是饭口,家中有粮的,猫在一边不言语。村中乱转喊得凶的,都是火塘锅里还没 着没落的主儿。一个鸡蛋换把盐,几斤虫蝼换斤米,上上下下跑来跑去。 这里吃的米,是那种粳米,是从湖南或是浙江大老远地运来的,在这村,一斤 卖到三几块钱。这里不产米,因为海拔高。这里只种苞谷、荞麦和洋芋——就是北 方的土豆。登巴笑说,日子不赖,一天三顿“羊”“鱼”“蛋”( 洋芋蛋儿) 。 别人不比哺娘,是哺娘的文面独有:一是,棱形里套着椭圆,有人说是人眼, 有人说是香樟叶;二是,三角形下边竖着个长方形,像雨伞,像草菇松茸;三是, 弯弯半圆像月牙,有人说是嘴巴,是那种高兴人的嘴巴,咧出了笑。因为是在哺娘 的睑上,人们不好往斜了歪处想。还说哺娘的眼力了得,能看出江东崖上的岩羊岁 数,北面雪峰上的开化融水。哺娘家的屋门,进出不用低头,也比别人家的宽高出 好多。 独龙山谷的野百合,独挺一根儿,梢头挑着白花;独龙山谷的江岸小道,只有 一条,出去进来,得踩着自己的脚印。看了别人的再看自个儿的,就晓得了哺娘的 不平常,不平常不仅仅是门脸。 哺娘先前生了八个,只养活了俩闺女。大姐跟了藏族人去了察瓦隆,小姐和赶 马帮的傈僳人怀了娃,临产那天,喊哑了嗓子,流净了汗,露半截娃娃的腿,再生 不出来了,到了,大小没活。哺娘的丈夫,慌慌张张去江东请巫师,掉下篾溜索。 哺娘去江边渡口看了一眼,就回转了村。木屋中,她用青稞面扑灭了蹿跃的火苗, 烟腾腾的暗影里,盘着腿说,江里从没活着上来过人,甭念想。按熊丹村独龙的风 俗,哺娘家的地板,全掀起,把白惨惨没丁点儿血色的小女儿和没出来的孩子,从 屋子下一堆儿搬了出去,搭了棚架,安了坟。哺娘家接连个死人,村里乡亲们帮她 搬了家,这也是独龙人的老礼儿。新屋的地址,是哺娘自己个儿选的,在江岸南溜 索渡口上,旁边有两块一房高的大岩石。 开初登巴村长不同意,干吗迁到那地方去,离大伙这么远? 哺娘坚持,就依了。 搬了家,只剩哺娘一人,可大门不许矮窄,人不用低头就可以进去;房屋不许小, 盖得比过去还宽还敞。哺娘说,干吗? 为啥? 啥也不为,就想。哺娘劳动回来,一 个人坐在火塘边扔进几个洋芋,火从不烧得特旺,一点儿火苗、一点儿光亮、一点 儿热气、一点儿红炭。屋中暗,外面亮,盘坐着的哺娘,像尊只看出剪影的塑像。 横着的墙板缝透进光,如同一道道斑马线,一层层到了屋顶。 哺娘捧着《圣经》,守着火塘,像守着一家子人。呆坐累了,倒头就睡,睡醒 扒开眼,扒拉进背篓几个洋芋,就下地。这里的人信洋教的不少,哺娘说,信教好,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骂人,嘴干净。 的能能跟了哺娘一起过,还有妹妹江根儿,去年哺娘又收养了上村、死了爹娘 的八岁娜格瑞。的能能六岁的时候,爸在江边网鱼,上游忽地下来洪水,淹了半截 岸,没及跑,被冲走了。那天,还冲走了都力的叔叔和崩那子的爸。 六月天,老鬼天,没头的老鬼牙尖尖,水边,江边。孩子们从没较过真儿,不 较真儿,就全真实地存在。没有脑袋的老鬼,怎么还有尖尖的牙。牙,好像可以随 便长,长在鼻孔里。长在肚皮上,长在胳肢窝下,长在肩膀上。这日子口儿,可别 去江边,水会一下子把你冲到缅甸去,回不了家。大人都这么唬孩子。这里的水是 厉害,那年大水把整个山谷都装满了,一座座木屋像漂在水面上的船。六七十口子 人,淤居在南崖头。 崩那子和都力是一年级的学生,江根儿和娜格瑞也是一年级。 的能能没了爹的第二年夏天,家里住了一伙子赶马帮的。马帮头,是个瘦巴叽 叽的小汉人,他带来一块大花条子棚布,支在木屋边上的洋芋地里。马群放到山坡 上,凭了它们去打滚,咴咴地乱叫。那马帮头儿挺大方,带来的花纸香糖,一把把 地给村里的姑娘媳妇。妈一块都不吃,只是闻闻,闻过说,香嘞! 就全给了的能能。 的能能拉着妹妹跑到江岸的大滩石上没坐定,一下子全嚼完它。糖纸,的能能收好, 留着睡前捂鼻子。 江根儿爬过火塘,爬到哥哥身边问,香嘛? 哥说,扎实地香,香香地睡,香香 地醒。江根儿也要了一张,贴在鼻子上。使了劲地闻,然后说,哥,你瞎说嘞,啥 味也没得! 是吗? 噢,妈都说香嘞。哥说完,再不说话了。的能能想,我这鼻子算 完啦! 可这糖咋啦,吃都吃出甜,纸上丁点香没留? 他把糖纸团了又团,攥了又攥, 捏了又捏,最后甩进火塘。糖纸没有着起火苗,就蔫缩成一团,灰烬了。 一天,妈突然走了,是和那个赶马帮的汉人走的。的能能和江根儿就住到哺娘 家来了。哺娘说,妈是去了县城,等日子过好,再来接你俩。三四年了,那个赶马 帮的人没再来。的能能想,妈的日子一定还是没过好。 的能能很怕走夜路。妈走的那年,他八岁,八岁的他追到下游的独木桥头。 崖头上,绳一样的小路,在谷坡的葱葱绿绿中钻来钻去,随了山涧底下的江水, 急急地下淌南湍,然后拐弯子,拐到大山背后去了。没人影,没马帮的铃铛,连虫 儿雀儿叫都没得。妈一走,好像什么都离他远去,孤零零地,没出声地哭起来,一 哭就哭到天黑。天黑了,往回赶。往回赶路时,雨大了,大雨中还闪着光。弯弯曲 曲的闪光,在山道上跑,跑着也无声无息,像灿烂的鬼魂。那雷呢? 不知道响到哪 里去了。后来他知道,闪电是雷公的魂。雷越蔫阴阴不响,闪越灿烂;闪越灿烂, 雷越悄悄地吓人。他跑进崖顶的山洞,雨和泪还再流。他湿淋的身子抖着,蹲进洞 角旮旯。闪光,一次次糊严实洞口,就是赖着不走。闪光不走,他也不敢出去。他 怕那闪电缠住自己,烧成青碳,扔到江里去,还不沉底,呼来荡去地在卵石上摔, 真疼。崩那子家的木屋就遭过闪,闪在他家屋里,盘留了只那么一小会儿,就把他 家火塘里的铁三脚,烧成了个黑疙瘩饼。可是哺娘不这么说闪电,哺娘说闪电是天 神生气时,用大斧子砍太阳溅出来的光。他就这么乱想着,小腿上有了疼痛,也没 在意。 山洞又一次通亮,他缩下身子,银白色的闪光照到脚下老长的一条大蛇,白眼 珠、白脑袋、白身子。他一下敢和闪电拼命了,他拼命跑出山洞,拼命地在山道上 奔跑。身后亮亮的那道闪光,弯曲地像条大蛇,蛇尾巴上好像还长着一只脚,只有 一只,不远、不近,也不消失,弯曲着,蹿跃着,一直在追逐着他,追到村里,追 到哺娘家门口。回到哺娘家,他发起了高烧。蛇咬伤的腿肚子,肿了、红了,流着 绿水,长了小虫子。哺娘背着筐一天要去雪山两次挖药,熬后给他洗,捣碎再敷。 几个月才好,就瘸了。 村里的孩子们,不爱跟的能能玩,都嫌他瘸。的能能只好背着妹妹,成天价撵 着哺娘衣襟,砍柴、打猪草、挖野菜。后来他跟曾老师说,瘸了我也不怕闪电,它 一只脚,我好歹一只半,它跑不过我。 的能能推开木屋门,看看漆黑的夜,没敢迈出残腿。他把一口洋芋咽下去,扯 着嗓子,冲着北坡上的学校,喊起来:“曾老师,曾——老——师——” 曾老师那时刚刚把烧好的洋芋,从火塘里捡出来,听见喊,端着碗去了他家。 路过村长家木屋后房山时,登巴在屋里从原木缝里搭讪,是曾老师吧,我跟你一道。 俩人进了哺娘家,哺娘递过一张岩羊皮子,让座,然后劈了几条松明子在火塘 里点着,屋子这才亮堂多了。曾老师低头看看屁股下的皮子说,像个岩羊羔子啊! 登巴说,没法儿,套子套的,大的小的公的母的,套子不择。套子不择是人下的, 人下了套子就更没选择,套着就不赖。又说,下套子的地方,都在高了陡了的僻静 旮旯,去一趟不易,取套子时,都是过了个把子星期、十来天。没死的,也只会眼 珠子喘气啦。 哺娘又拽过一卷,展开对曾老师说,这是熊皮,得会儿让的能能扛过去,垫你 屋头,我们这地界儿潮湿。曾老师手铺拉着说,这熊毛都快掉净,看样子有年头了。 登巴说,不多年,那熊毛是被生喜的人家薅走的。娃子生来打腚蛋,打了腚蛋烧毛 熏,祛病壮身骨,祈望孩子像熊那样结实。旧习气,封建的。 江根儿衣襟兜着豌豆,在和娜格瑞一起吃。这时候俩人抬起头问,“我们都熏 过噻? ” 你们没得,女娃儿不熏。熏过结实壮阔,只男娃。登巴说着把曾老师碗里的洋 芋倒进火灰,打开带来的苞谷酒,斟上递给去,然后又冲的能能说,熊样,嘶喊着 像鬼咧嚎,黑灯瞎火的! 的能能指指塘火边,抽了抽鼻子。 曾老师捡起看,是个银灰色的金属罐,罐上除了英文还是英文,搞不懂里边装 的什么? 摇摇,哗哗水响。的能能一脸的失望,曾老师也不懂啊! 都懂,那是鬼! 登巴气这孩子怨老师。老师也不懂,但老师一定给你个答复。 曾老师抄着罐子上的英文,跟的能能说,这是英语国家人的文字,下次给北京 的朋友写信捎去,请他们翻译。别急,早晚给你个答案。咱这独龙江到北京,信一 去一回,经常要走个三几十天,弄不好还长。记着这事儿,搞清楚,一定告诉你。 的能能接过罐子看了看,顺手又扔在火塘边。 洋字码好学噻? 他问曾老师。登巴接过话,汉话说得跟猪崽哼哼,还要学洋文 !哺娘说,你登巴脑袋上长火疮啦!不会跟孩子好好说,大了不如小。是喽! 登巴笑 笑说,你小时候也好。 瞅。没喝酒就麻了倒酸。哺娘笑着说着给登巴和曾老师面前的竹扁子里,抓进 豌豆。又跟曾老师说,真是,人不老倒好。曾老师说,听过这种老话,听我家爷爷 讲,人在几万年前只有十几年寿岁,后来人吃了一种叫“贪”的果子,就没了人样 儿,骗猪骗狗骗狼兽们的年龄给自己。人是增岁了,可越长越坏,懒、恶、凶、猾 ……天底下的坏毛病占个够,最后坏透死了,只好烂臭掉,沤肥都不成。 登巴用竹坯子刮着烧好的洋芋糊壳说,咱的学堂,只办一年级二年级,再学, 就坏了! 哺娘笑了,自己欺负自己,那曾老师还读过大学。登巴话亏,但还是唠叨 了一句,我们曾老师可不比。 曾老师说,我讲的是个童话故事。登巴说,我讲的可不是故事哦! 再读就是一 个劳累,我反正三年级没上。再上,读不下,心慌,像家里的地,长满了草。哺娘 向他俩捧了捧《圣经箴言》说,上边有这样一句话:凡教育的事,当时不觉得快乐, 反觉得愁苦,但后来结出平安成熟的果子,就是收获、就是意义。登巴和曾老师点 头没答话,嘴却没歇,洋芋和酒进了肚。 ‘的能能不吃不喝,愣半晌了,这时候问登巴,真有鬼? 有哇有! 我眼见! 吓 人? 吓人! 长毛披散着,大白脸,吐着长长的红舌头,手指头那么老长。的能能似 乎吓住了,呆板地看着登巴比划。哺娘拦住登巴,把柴火搞得更亮,别唬孩子! 他 胆儿小。真的,真的,还咴呕呕地叫呢! 登巴不理会哺娘,肩膀耸耸地继续吓着的 能能。的能能起身出去抱了几根儿壮柴放在火边,一曲腿躺倒在登巴脚下,似睡非 睡迷迷糊糊,他总觉得脑瓜顶上有一张嘴,不停地张合,满脑袋里都是鬼魅魍魉。 那晚,登巴有点醉,就是当地人说的二麻。麻硬硬的嘴巴,一直在说鬼,谁也 拦不住。 曾老师从哺娘家出来,看看天,看看地,想想几千公里外的京城,他觉得哪里 不太真实似的。不真实。是因为这里的真实?!他这么想。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的 能能。怎么你又起来了? 的能能说,我看见登巴叔给你送江鱼,你给他钱了? 是啊 !你爱吃江鱼?爱吃! 那……的能能后边的没说完,跑回去了。 嘟——嘟——嘟。清晨,曾老师从自己木屋出来,胳肢窝夹着书本,吹着哨子, 在村中的小路往教室走。 的能能气喘吁吁地从江边跑上,模样像刚从江里爬出来,湿淋淋的裤脚儿还淌 着水。他扔给老师一个山火麻兜子后,去了教室。麻兜里,三条尺来长的白鱼。水 质清纯的独龙江,一般只能捕到两种。除了白鱼之外,还有一种是扁头鱼。都长不 太大,但肉细白嫩。 这得打桶江水,鱼才耐死。老师这么想了,自语着。姬娜和姬娄四个人就过来, 说她俩会整治。老师应了,又嘱咐,搁在伙房就赶紧回来。 姬娜和姬娄,每天要抱着她们的弟弟妹妹上课,用布单子或一件大衣服兜在怀 里。还有二年级的女生蓉卜阿、仔姆和年娣。 妈要腾出手做地里的活路,弟弟妹妹出生十几天,就成了姐姐身上的一部分, 和姐姐相伴长大。一岁多的娃也有,只要还不会自己走路,姐姐的怀,就是他们的 摇篮。也许正因为如此吧,这里的兄弟姐妹,相处得格外亲密。有时娃儿会从兜兜 里探出头来,左顾右盼,让人想起袋鼠。动物和人类似的地方真多。人类经过了几 十万年的努力演变,同比异的地方还是要多得多。 曾老师原来想,在教室边上再盖一间木屋,让娃娃们睡,哪个娃娃醒了,哪个 学生再去抱,少扰学习。可当姐姐的不干,姐姐们说,路没能走的娃儿不能撒手。 想来也是,曾老师在这里几个月了,还不曾见过哪个娃娃自己玩儿或单独睡觉,不 是姐姐揽着,就是在妈的怀里。 上着课,娃娃在姐姐怀里挺直身子,有一个哭的,就全招醒了,闹的、叫着, 比赛似的。曾老师把声音提高,学生们更聚精会神;讲课的讲课,听课的听课,没 人去哄,没人去搭理,过一会儿又全平静了。谁也不能打断上课,教室里只有曾老 师,厚厚重重的男中音。 做母亲的,半晌儿从地里赶回来,悄悄把娃儿们扯出去喂奶,眯着眼,敞着怀, 倚在门框上也听曾老师讲课。有男人们问婆娘,好听,可听懂? 好听还不会听! 猪 哇,笨死! 后尾,地闲的男人也坐到窗外,一个两个地磕灭了烟袋,眯皱了眼角儿, 听起来。 阳光,就晌午那么一会儿。虽然照不进教室,也亮堂多了。 这里人习惯一天吃两顿饭,说是紧迫出时间,多干点儿活,也搭上家家粮食不 够吃。所以天放亮,早饭后,就上山去田里。路近的下午回来吃一口,抽袋烟再去。 路远的,洋芋烧在田埂上,一天就在地里忙碌。直到崖坡下的江水黑绿了,才收工。 离村最远的庄稼地,一去十几里。 学生个个都起得早,大部分到南溪或北溪背水,也有的去山上挖猪菜。全都做 完了,才来上课。十点十五分,曾老师准时吹响上课的哨子。 第三节课出了点儿小意外。蓉卜阿的弟弟拉肚子,稀稀黄黄,地板上屙了一片。 蓉卜阿很难为情,跑到外边割了一把蒿草回来,要清扫。曾老师止住她,点着一支 香烟后喊,的能能到伙房去打桶水,冲到地板儿缝下。这样该是最利索最卫生的解 决办法,也是最聪明的。特殊的地域,特殊的情况,就得特殊地对待。曾老师这么 认为。的能能几步就蹿到门外,都力也跟着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俩却唤来两只狗。狗进屋就急火起来,呱唧呱唧,狗屁股拱碰 着狗屁股,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曾老师的烟还没抽完,地上就被舔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一块潮湿。 有一只狗是蓉卜阿家的,另一只是都力的。都力说,我爸讲给我的,肥水别流 外人田。 曾老师笑了,一口烟,差点儿没把自己呛背过去,眼泪哗地淌出来。 下课后,曾老师把麻兜给了的能能,又给了他15块钱。的能能把钱卷在手里, 去了小卖部。曾老师心里嘀咕,就站在教室窗里看着他。的能能在小卖部窗口转了 转、晃了晃,好像什么也没买就走了。曾老师想,这孩子有心事儿。老师想着就下 了教室的山坡,凑到小卖部的窗根儿问姬娄妈。的能能买啥了? 没买东西! 那他… …姬娄妈说,的能能昨天在这里赁走几块缅甸渔网.今儿是来还钱的,一下还了八 块。他哪来这么多钱,你给他的吧? 噢……我来盒“小红河”。只有“山茶”。几 毛钱的烟也得抽? 曾老师不太理解自己。点着一支,递给姬娄妈一支,姬娄妈摇摇 手说,我信教了。曾老师嘟囔了一句:嘴辣,真蹩。可烟儿还在冒,再没说什么, 回了学校。 的能能一连网了一个多星期鱼,搞得曾老师吃不了,养不活,架在火塘上熏成 鱼干。干鱼用线串成串,吊在火塘上的屋顶。这是姬娜和姬娄,把着手教给曾老师 的。俩姑娘扯来麻,捻一会儿就一大坨,麻利的四只手,鱼肚里的秽物掏净,竹签 子根儿认上线,从鱼脊梁中穿过,吊在屋里。鱼眼瞪着,鱼嘴张着。 像个鱼群,在脑袋上游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