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都力的狗,叫“黑豹”,是熊的意思。说去年狗熊进苞谷地,其它的狗都跑到 江边去乱吠,只有它敢上去撵。 每年一到苞谷的红穗子干蔫儿,老熊们就成群结队地来了,来就来吧,一个个 还趾高气扬的。它们心里知道似的,人是拿它们没法儿的。有句老话叫,狗熊掰棒 子( 苞谷) ,掰一个丢一个。 独龙江的狗熊可不这样,独龙狗熊厚道,晓得老百姓种这点儿粮食不容易,一 点儿也不糟蹋,掰一个吃一个,吃得干干净净。五六只结伴一宿,能吃半亩地。猴 子也趁火打劫凑热闹,如同刮风,呼啦啦,从山坡树梢上下来一片。桃子啦、山梨 啦,什么都吃。就连还没熟透的紫湿湿的花椒也吃,吃过就麻得嘶啦嘶啦地吸喽嘴, 然后再跑到江边漱口,吱喽——吱喽——地乱叫。过后,这些小家伙还来吃,不停 嘴地吃。的能能说,就像它们肚子里有两个胃。 曾老师告诉学生们,热带雨林中确实有长着两个胃的猴子,叫天狗猴。公的天 狗猴,还长着一个长长的大鼻子。但这种猴子虽然胃多一个,嘴却挑剔得很,只吃 索诺罗提树叶,没有独龙江的猴子好。太单一了,就会太依赖。嘴不能太择食,对 吧! 学生们怔了一下,不知道依赖是什么,但学生阿嘞地叫起,两个胃子! 黑豹, 的确像熊,毛头毛脑毛身子,圆圆乎乎,个头儿比一般的独龙狗要大多了,更特别 的是,那双狗眼平时总是眯缝着。 一天到晚地跟着都力,左右不离。要说黑豹离不开都力,还不如说是都力离不 开黑豹,是因为都力的视力差。视力虽差的都力,眼睛却不小,鼓鼓溜溜的。都力 视力不是什么时候都差,暗一点儿的地方成,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楚。他说在家 和教室里,他的眼睛最舒服。问他爹,都力眼睛咋搞的? 登巴说是雷电打的! 说都 力五岁时爬溜索,从江东过来,刚爬到中腰,雷闪就从西岸崖口的那棵老冬瓜树上 下来,晃悠悠曲弯弯地到了溜索上,比人溜得快多了,只在都力身上躺平了一下, 眨眼就过了江。过了江,咔嚓咔嚓的雷,炸响得更欢实,炸得浪花蹿上了滩头。 那时,政府才把这钢溜索装上不久,大家都爱爬它,结实呗! 可这之后,都力 眼睛瞎了一百天,等到能睁眼了再看东西,落成现今的模样。人们就怕了,怕了, 赶在雷雨天,总是躲了钢溜索远远的。 再去江对岸,还过老祖宗留下来的篾溜,雷闪从没在篾溜索上过过。篾溜索, 竹子编的。那次曾老师去克劳洛,刚上去,就扎进他手里一根大竹刺,是咬着牙爬 过去的,鲜血染红了半条篾索绳。 独龙人的日子安宁,大呼小叫的很少听到,连滔} 舀轰鸣的江水,也是安宁的 一部分。 月底,人们集中到江边渡口,喊江。喊江有两类,个人喊和大家伙一堆儿喊。 当地人认为:喊江,祛病避灾,把肚子里的臭气喊出去,精神爽直。再有,江水下 的亲人,可以听到呼唤,听到了,就知道家人在记挂着,就安安宁宁好好地在了。 喊江,喊到涛声小了,岸上的人们还能听到江水里有人说话。 众人喊完江,轮到都力喊。 都力喊时,人们开始向江里扔苦荞粑粑。乡亲们说,我们三天不吃食,也不能 饿着水下的他们。这时候,巫师巫婆来跳巫舞,响着手鼓,燃起鲜嫩的松枝火。浓 郁的松香,绕着人们,扯着阳光。 一般,个人喊江,是压不住涛声的,但自从都力挨过雷闪后.都力这孩子的嗓 门大得出奇,大得吓人,喊上三声,江涛就哑了。都力喊时,不跳巫,不打鼓,静 静听他一人的。卡——不——嘎,卡——不——嘎,卡——不——嘎。 “卡不嘎”,就是快快吃的意思。不快点吃,会被江水冲走;不快点吃,就吃 不着了。粮食不宽裕,就得“卡不嘎”。苦荞粑粑,一张张,像飞碟,飞向浪花翻 飞的江心。 一说到都力的嗓子,登巴就心事重重。登巴说,曾老师,你帮助打听一下,有 什么法儿能治疗我儿。曾老师说,成。可曾老师不认为都力这是病,说不定哪天, 他自己就恢复了。好像在一个什么坎上,过去,就正常了,如老话儿一样,极东便 是西。 再喊江,曾老师说他也想去听听,听听江里的人说什么? 登巴说,你可以去, 可你听不懂江里的话,那是我们早年问的独龙语。曾老师说,你给我翻译。登巴说, 都是自己听自己的,不得跟旁人通知。曾老师就说,我一定要去听听。那你得喊上 都力,他平时不愿意去。当爹的话他不听,他听你的。好,就这么说定。曾老师和 登巴同时拍拍脑门,算是说定。 第二天上课前,曾老师正想跟都力说这事儿,可都力的狗跟他进了教室,曾老 师皱了皱眉,没言语。 同学们不干了,同学们说,怎么能带着狗上课! 都力看着曾老师,似乎在求救。 在这节骨眼儿的当口,的能能上去给黑豹一脚,滚出去,教室狗不能呆。瘸。都力 骂的能能。瞎。的能能回骂都力。打瘸你那条噻! 抠出你瞎眼噻! 闭住你俩的臭嘴 !曾老师生气了,但声音不高,比讲课的声音还低。俩人不出声了。 同学们一起轰狗,可黑豹贼狡猾。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怎么也撵不出教室。 都力又看了看沉着脸的曾老师,抬起脚狠狠踢在黑豹身上,狗东西,出去! 狗哀叫 着,照样在桌下跑来跑去。 曾老师从地上捡起个粉笔头说,算啦! 就让它在教室呆着吧,只要它不吵! 然 后大声说,上课! 学生们各就各位,教室里大概沉静了有一分钟。曾老师看着窗外。 阳光,从破烂的屋顶挤进两束,戳在曾老师的头上,很透亮,像冰。黑豹,老老实 实趴在都力的课桌下,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