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没想到的是,的能能瘸腿竟跑了个第一。 山道跑,是从村口到南面的山崖上,透过清亮亮的山谷上空,可以看见崖顶上 有一块歇脚石。运动员在歇脚石上站一下,挥挥手里的红领巾,再往回跑,来回有 两公里。 集合,站队。老师喊。 大家把脸严肃起来,在小小的操场上走圈。“一二一……一、二、三、四”。 都力眯着眼,仰着头,排在队尾巴上,跟着同学们一块喊:“一、二、三、四”。 吓飞了树上的一群长腿白鸥。江水的轰鸣,也在学生们“一、二、三、四”的口号 间,隐、现,现了,又隐。 都力这小子的嗓门是特别,曾老师想。 二年级学生波塞的爸,蹲在操场边的一块石头上,眯笑着说,阿嘞,有干不完 的活路,吃不完的饭,粮却没得,再跑,个个肚子更瘪,喂不起喽,家要断炊,没 屎屙噻。 波塞气哼哼地从裤裆里掏出个生梨蛋子。摔过去。爸就嘿嘿笑着骂了句,小兔 崽子。只管笑,不再说话。 老师把哨子吹得欢实:“嘟——嘟,嘟、嘟、嘟……” 男子山道跑,开赛时,的能能几乎光着腚,只有屁股裆沟,兜着一块蓝不唧的 旧布,好像是只衣服袖子。看其他孩子的打扮,也都差不多。老师说,这怎么成? 的能能说,成,原先我爷爷还没这布兜,鸡巴前用块木板挡噻。都力说,是。波塞 说,是。崩那子也说,是。又说,不谎噻。曾老师说,那好,就由着你们吧! 老师高举右手喊,预备——只有的能能弯下腰,两只手捂在屁股蛋子上,像江 滩浅水洼里,一条斜眼倒立,要逃跑的玻璃鱼。其他人都看着老师。 老师手一挥,哨子响,孩子们像一群光溜溜的小精灵,跑进了山道。不一会儿, 就和山道一起消失在绿阴中,像水,滴进了独龙江。 抓跳蚤,每个学生从曾老师这里领走一个烟盒塑料套。半小时后,曾老师吹响 哨子,参赛的学生从各家各户跑回来。一个个塑料套里,跳蚤嘭嘭啪啪,蹦得欢响。 抓得最多的是波塞,一共十三只。他红着脸,一边挠着脑袋,一边递给曾老师。 女生们有点儿不服气地莫名其妙,问他,他不说话,红脸上,淌下黑汗。这时 候曾老师发现问题了,这么多跳蚤怎么处理? 的能能说,挖个坑埋噻! 姬娄说,喂 家里的小鸡噻。波塞说,我自己处理我自己的,这还不容易! 说着就倒在自己怀里。 双手叉在胸前,像捂着什么宝贝似的。老师心里“阿嘞”了一下。曾老师后来 知道了实情,就知道了自己的主观。 原来跳蚤在人身上是不久呆的,大部分都是在羊子、猪狗等牲畜身上繁殖。让 孩子们抓跳蚤,在自己身上能逮四五个就不错。 波塞逮了那么多,是他家的那头小猪提供的。这是后来没人的时候,他悄悄向 曾老师坦白的。他看上了奖品中的一件花格衬衫,想赢了给姐姐穿。姐都十六岁了, 还没穿过好看的衣服。 这之后,曾老师的心里多了件事儿,孩子们身上,实际只有虱子。 运动会后,曾老师领学生们去了南溪。十七个光屁溜的孩子,洗了一下午。用 去一袋洗衣粉,两块香皂。 衣服怎么办? 衣服缝里残留的虱子是洗不净的。曾老师想了个法儿.他这招儿 还挺灵。他把学生们的衣服,装进塑料袋,然后往里边喷进灭敌灵,再系紧口,闷 上一个小时。打开后,找不到一个能动弹的活物了。曾老师的这个办法,迅速传遍 了全村。 曾老师还说,为大家提供塑料袋和灭敌灵。 曾老师以为,自己屋门口,一会儿乡亲们会排起长队。天都要黑了,只等来了 登巴。 登巴带着一队孩子,堆在木梯下。他把塑料袋还给曾老师,一边摇着灭敌灵, 一边对孩子们说,膏油开始,脑袋伸过来噻,加足油,头发不臭不痒香香噻。噗— —噗——噗,灭敌灵带着一股股呛鼻的邪香气,喷向一个个蓬乱的小脑瓜。 登巴告诉老师,孩子们的头发一干,小虫又活跃起来,洗是洗不干净的。 拿奖品时,曾老师想,的能能会拿夹克衫,可他却拿了一双袜子。 问他,他说,我年龄最大,只能拿最小的,要不然的话,要不然……他唔囔了 一阵鼻子说,要不然他们更不跟我玩了,能向他们表明我的瘸腿跑得快,就行噻。 的能能是全能冠军,曾老师带他去买东西,可他要钱。他说,不买,行噻? 老 师说,为什么? 他看着湍急的江水下游说,收好,攒多再用噻。曾老师犹豫了一下, 还是给了他。 女生全能冠军是姬娜,但姬娜也不要钱,她要曾老师柜子里的药。老师说你随 便拿。她说,姬娄平时总有鞋子穿,这回光脚可委屈她了,把脚丫子都跑烂。阿嘞 !一个臭石子硌进去,是的能能用柴刀抠出噻。老师拿出纱布、药膏、创可贴跟姬娜 说,我们一起去给姬娄上药。又说,你还可以花三十元买东西,这是你应得的。 这独龙江上游的青山箐谷,只有一个小杂货店,在村北,学校坡下的三棵老核 桃树下。店里盐巴、烟、酒、蜡烛加上,也不过十几种,是姬娄家开的。 姬娜没犹豫,用去全部的钱,买了双鞋。她捧在手里说,给妈。她说,自小还 没见妈穿过新胶鞋。姬娄妈听着流了泪,从货架上又取了一个花塑料发卡,给姬娜 别在头上。后来曾老师和姬娜去给姬娄的脚丫子上药,姬娜把发卡给了姬娄。 第二天上课后,老师一统计。大部分的奖品,孩子们都是给了自己的妈妈或姐 姐。这让曾老师心中酸酸的。别以为是孩子们嫌衣服大,穿不了。就说那件夹克衫, 挽上袖子,往光溜溜身上一穿,又是衣服,又当裤子,若嫌肥大,山麻绳腰间一系。 这种打扮,学生里很多。那夜,江东岸峭壁垮下半扇。轰隆隆,把个静静的黑夜, 作践地乱晃。雨,就突然地来临了。 崇山峻岭中,一百七十公里长、落差一千二百多米的独龙江,分三个声部,九 个小节。长方形的菜园子,就像一个小节线。菜,开始收获了。 菜园子是曾老师的实验田,曾老师从北京带来了十几个蔬菜菜种,看看这里土 壤,哪种菜适合生长。曾老师开荒地那天,学生们到齐,几个小时就把这块地,翻 了两尺深。每个学生又从自家背来一筐羊圈粪肥,半尺厚,整整铺了一层。 最初收获的是黄瓜,黑绿绿,顶着花,乍着刺。孩子们谁也没见过。个个看直 了眼。曾老师掰成截截,分给同学们尝。教室里。清香乱蹿。 后来的事情,就发生在菜园子。三天雨,晴半日,雨半日,三天晴。成了这个 季节气候的节律,但总归是晴少雨多。那天晴了,曾老师到了菜园子,可黄瓜秧下, 大小一个没剩,菜地还被搞得乱七八糟,四季豆架也倒了,油菜地更是惨不忍睹。 曾老师一时间不知所措,突然没了心血一样,隔三岔五来拔的草,这会儿好像都在 自己心里呼啦长了起来。 老师把铜哨子吹响。学生一个个坐好,全体面向南。老师问。大家知道不知道 是哪个? 全低下头,似乎都参加了。老师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向我承认错误没 事儿,否则……其实他也不知道,“否则”之后是什么? 的能能站了起来,耷拉下 脑袋,比伤了根儿的瓜秧还蔫。 同学们就喊要罚他。罚? 波塞说,曾老师你最怕的,就罚了他噻! 崩那子说, 去割山蜂蜜嘞! 都力说,让他抓条长蛇嘞! 阿——嘞! 几个女同学一起惊叹。的能 能狠狠地瞪了都力一眼。都力也瞪着的能能。 曾老师说,不,我最怕的是过溜索! 曾老师知道,的能能最怕蛇,而采野蜂蜜 又有危险,一般都在悬崖峭壁,但爬溜索对这些孩子来说,如同儿戏。他愿意看这 儿戏,得过且过,孩子嘛。 就罚他爬溜索! 老师想错了。 下课后,大家到了渡口,的能能说,开始吧! 老师问,你的溜把呢? 都力说, 阿嘞,有溜把叫什么罚噻? 的能能说,他说得对。说着已经蹿上索架,一伸手就上 了溜。老师知道空手上溜,意味着什么,大呼小叫,已经来不及了。好像的能能三 爬两爬就到了江心,到了江心,他竟松了手,两条腿挂在溜索上,张开双臂悠荡起 来。过后,两只手又抓着溜索,耷拉下腿,再悠。溜索像江两岸架起的大弓绳,在 的能能的折腾下抻拉着,好像随时要把他弹射出去。终于,的能能像猴子一样爬了 回来。表演结束,他还站在索架上,双手勾着溜索,余兴未尽。 、其实,的能 能只摘了一根儿黄瓜,他是想让哺娘尝尝。但他走了以后,没堵好栅栏门,羊子跑 了进去,才糟蹋成那样。这是哺娘当晚跟曾老师说的。哺娘说不管说啥,祸根儿是 的能能。 这里一些人信洋教,但没有教堂。到了礼拜天,就寻个木屋,聚在火塘边唱歌 念经。大部分时候是在哺娘家,哺娘还是个召集人,她能背下好多箴言。哺娘这时 候就说,孩童的动作,是清洁、是正直,都显现着他们的本性。像你说的,孩子就 是孩子,别在意。曾老师说,好,我记下。 哺娘说这话时,其实已经是傍晚了。傍晚,大部分人家的舂槌响起。咚——咚 ——咚,黄昏的晚霞,一点点儿被震落到西山后面。说来有意思,苦养吃着苦,可 舂槌舂出来的味道,是丝丝的甜香。独龙江黄昏的村庄,是香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