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晨。村庄里雾浓浓,浓浓的雾离开地面一米来高.像被什么东西支持住,又 像是谁的一只大手在山谷的上空,把雾拽起。 不升,也不坠。曾老师从雾中钻出,钻进菜园子。蹲下看看,一阵欣喜。菜地 给收拾得利利落落,荒草一根儿见不到,豆瓜架重新立好,西红柿秧苗,被间得整 整齐齐。 回到学校,教室前站成排的学生,看着他笑。老师也笑了。 老师笑着看看教室,教室内,只有都力一人趴在课桌上。 一年级学生的都力病了,他得的是红眼病。眼睛通红,眼皮子也是粉红红的。 马帮上到了熊丹,曾老师让他们帮助从县城买的篮球,这天带上来了。马帮头 老崴,喊曾老师去他们的帐篷,曾老师进去后,他把录音机关掉,轰走了围观的学 生,神秘地跟曾老师说,有人破坏栈道。老崴说,咱都这岁数了,犯不上把命丢在 独龙江。搁在过去,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栈道离这村下游去三四里,陡坡悬崖下,是进出熊丹必经之道。以前走马帮的 最怕这地方,窄憋得很,稍不留神,马、货全掉下去,滚进滔滔的江水。这次,老 崴说,是为了曾老师的嘱托才来的。可栈道下的木桩子被人给松动了,要不是他在 前边查看,最少也得掉下两匹马。曾老师说,我和村长说说,再修理一下,但你还 得进来一次,县城那儿有北京给咱学生捐的校服。说话天要凉了,得赶紧运,还要 再买些铅笔、本子。老崴没说什么,却点了头。 老师回到教室,带领一年级念课文:望远镜是天文学家的眼睛……这时候曾老 师的眼睛看着山谷上空的蓝天,他想,能把学生们的普通话教好一些,也不枉当了 一回老师。 念课文时,曾老师总爱右手托着左胳膊肘,举着书靠在窗户边。窗户下是学校 的操场,曾老师记得怒江上游的那所小学,教室外的平地还没有屋里开阔。学生们 玩篮球常掉到山下去,捡回来要走一天,得带干粮。熊丹小学的操场虽然不大,好 歹是块难得的平地,也赶上半个篮球场了。再往下看,是村庄东一幢西一栋的木屋, 多年的风雨,木屋成了黑灰色。屋子周围种着的苞谷,有一人多高了。一条小道, 贯穿村子当央,慢坡下去,是村里最大的一片庄稼地。这片庄稼地,大部分种的是 苞谷,苞谷秧下套种着南瓜,这瓜不熟透不收,也是当饭吃的粮食。再南,就是陡 坡崖,崖下的江水,白浪溅碎。崖上是二尺宽的山道,藏进葳蕤,人到脸面前才见 路。从学校的窗口看不见崖坡上的山道,成片的松树和葱葱的荆棘遮掩着。但要有 人过往,影绰绰能看见走动。过了崖,再下去几里地,就是栈道了。潜望镜是潜艇 海军战士的眼睛……同学们的声音小了下来,也不整齐。再看同学们的眼睛,全盯 着墙角里的篮球,盯着篮球就一个个走了神儿,张望着屋外。也是,自打建校至今, 熊丹小学还没上过体育课。新鲜,就是孩子们的兴趣,兴趣就是孩子们学习的动力。 曾老师说,好,今天的语文课改成体育课,出去玩篮球。 阿嘞! 阿嘞! 学生们欢呼着,呼啦,教室里空空,一下丢了热闹。 操场上,看着学生们争来抢去,狂奔瞎跑,没个章法。曾老师想,得在操场上 架个篮球架。这是一项体育运动啊! 可孩子们还管篮球叫皮球。 下午上课来时,学生们的眼睛都红肿肿的。坏了,这是都力传染的。曾老师有 点儿着急,大家先唱歌,我去拿药! 也是,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他知道红眼病没有 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还得有对症的药。 青山绿竹苦荞苦,/苦荞荞苦丫丫哭,/丫丫哭成泥糊糊,/泥糊糊长得荞麦 熟。/阿嘞——山谷,/阿嘞——山谷。孩子们唱读出节奏,悠扬的、脆亮的、稚 嫩的。 曾老师拿着青霉素眼药水进到教室说,学过汉族歌吗? 一边点药一边唱,挨着 排,一个个来,都得上。 蓉卜阿嗓子真够尖的: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 ……阿嘞! 记不清噻。跟谁学的? 马帮带的录音机噻。一点儿不跑调,字也唱得准 确。怎么一说起普通话,就不成了? 曾老师想把这琢磨清楚,引进教学。可他到了 儿,也没弄明白。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傍黑,曾老师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串了一遍,又给每个学生上了药。哺娘举 着松明火把跟着,到了曾老师的屋门口,她说,成不成,听天命,老师别焦心,睡 好。 第二天,曾老师站在黑板前,看着面前的学生,眼睛揉了又揉。惊奇,简直不 敢相信,学生们的眼睛,开始恢复了。 这在城里是难以想象的,几滴药水,能治好红眼病? 同学们的眼睛恢复了,可 都力的眼睛更怕光了。曾老师把自己的墨镜,拴了根绳给他戴上。都力说,阿嘞, 好安逸噻。